《寸步千里》欢喜铁马

54、回溯

　　跟组这事，工作强度高否得碰运气，我以前有次运气特别不好，剧组场景局限，经费更局限，拍着拍着什么不够用了就要改剧本，经常性开会讨论进度问题，还有各种高压会谈，跟一次组下来，人能瘦一大圈。
　　单位有个小姑娘，听说跟组能减肥，便每天巴望着做一次跟组编剧。
　　但碰上运气好的时候，跟组又是一件特轻松的事，不怎么用去现场，工作轻松内容少，就当公费旅游一次。

　　这次去的地方是安徽的一个原始村落，坐车绕过一圈圈环山公路，进入了一座民风纯朴的小镇，再往里开，便到了一个山雾缭绕的地方，放眼看去，全是徽派建筑，那景色，妙不可言。
　　李则珘能来玩玩，也挺好的。

　　南方还是一如既往的潮湿，在北京呆了几年，我已经完全适应了北方干燥的天气，再回来有点不习惯了。尤其是进到民宿里，一屋子的潮湿味向我扑面而来，差点就把我轰出去了。铺好了床，被子也是潮潮的，握在手里感觉能攥出水来。
　　把洗漱用品从行李箱里拿出来后，我去洗了个澡，回来坐到床边，拿过手机玩起来。
　　虽然没有什么好玩的，但没关系，因为我的心思根本不在上面。
　　几个小时之前，某人说要来找我。
　　我心微微一动，毫不犹豫地报了地址。
　　他说：“行，等我。”
　　我等你。
　　九年的时间都等了。
　　就不差这几个小时。

　　他是下午到的，订的酒店距离我不远。
　　趁着工作还没忙起来，我主动提出了要去接他，他答应的有些迟疑，我不解他为什么不让我去接，明明这时候，不应该想见面都想疯了吗。
　　所以我催促着他告诉我落地时间。
　　他沉默片刻，最后终于还是告诉了我，然后又说了句：“注意安全，别走丢了。”
　　我突然哏住，用表层的意识对电话那边的他说：“好，我知道了。”
　　挂了电话后，我的深层意识翻涌了上来，别走丢了，是这四个字，把我的心脏死死钉在了无法跳动的位置。

　　他不知道，我已经独自一人去过很多地方，只要派下工作，不管是凌晨五点还是半夜三点，都要动身出发，去的地方是世界各地，大多数都很陌生，所以我用手机导航软件用的很熟练，一般不会迷路。
　　那个在校园里找教室都晕头转向被迫去求助的小姑娘，已经再不会那样了。
　　然后时间久了，我便渐渐忘了自己的这个特点，也渐渐忘了，有人会记得。
　　那人从初中记到了高中，从国内记到了海外。
　　然后他就带着这份记忆，终于风尘仆仆的归来，对国内的我说：“别走丢了。”
　　说出这一句话，很简单，但其实，又很难。
　　因为说出这句话的前缀是，终于能。

　　接到人后，我和他一起向机场外走，叫的车已经等在外面了。
　　不见面的时候什么都敢聊，结果人到了眼前，我突然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一路上他也很沉默。
　　司机不断从后视镜里瞅我们，终于成为了第一个破冰的人，他说：“两位来这边旅游？”
　　“嗯…算是吧。”我心中一喜，气氛终于不那么凝固了，于是和司机聊起来：“师傅，这边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吗？”
　　“你们现在去的那个地方就挺好的，山美水美风景美，在小村庄里逛上一天，心里啥事都没有了，清净！”
　　我笑：“还有清除记忆的功能？”
　　司机也笑了：“神奇吧？”
　　“真神奇！”我捧场道。
　　“还有别的地方吗？”沉默许久李则珘突然问。
　　“别的地方……也有，就是距离你们住的地方有点远。”司机在镜子里瞥了一眼李则珘，继续说：“其实都是差不多的东西，那边商业化严重一点，近几年都是卖东西的啦。”
　　我默默点了点头。
　　司机又道：“先在你们去的地方玩上两天，感受一下清除记忆的强大功能。”
　　李则珘不讲话了。
　　赶在冷场前，我呵呵笑了两声，说：“那必须得感受一下，谢谢师傅了。”
　　“嗨，不用客气，我拉过好多你们这种出来旅游的小情侣，都是新鲜的很……啊，不好意思啊，忘了问，你们是情侣吧？”
　　……
　　我下意识看了一眼李则珘。
　　这个问题问的真是有水平！只不过就是，这还真不好说……
　　车里尴尬的沉默了数秒。
　　司机可能都觉得自己问出了一个冲出天际的绝世难题，于是也在绞尽脑汁的想要转圜一下话语。
　　只是等他想出来，刚刚张口说了一个字：“那……”
　　李则珘就说话了，他坐在距离我很近的位置，看着车内的后视镜沉声道：“是。”
　　那时我也在盯着镜子看，恰好与他投过来的目光对视上，我顾不上读他眼神里的情绪，只觉得心脏扑腾扑腾乱跳起来，跳的一点节奏都没有。
　　我慌乱的别开了眼。
　　然后心想我下车应该先去测测心率……最近情绪起伏有点大啊。

　　李则珘住的地方比我好太多，一进去我就被那铺天盖地的豪华二字给洗脑了，见到啥都说：“真好啊，真好啊，比我住的地方好太多了。”
　　李则珘笑笑：“要不你来这边住？”
　　这句话得意思很难不让人多想，于是我小小的紧张了一下，说：“不行，我还是比较喜欢返璞的生活方式。”
　　说话间，他关上了房间门，带着笑意从玄关处走进来，说：“喜欢的返璞生活方式，嗯，挺好。”
　　在我以为他的话已经说完，准备接话时，他又轻轻地说了句：“那人呢？还喜欢以前的人吗？”
　　我再次愣在了原地。
　　这心率不查是不行了，严重了得拿点稳定情绪的药吃。
　　不然这一句接一句的我怎么扛得住。

　　在我短暂沉默的这几秒，李则珘似乎觉得有些尴尬，转头走进房间收拾衣服去了。
　　我反应过来后才跟过去，看着他单膝蹲起支在地上，面前摆着个行李箱，行李箱里是各种颜色单一的衣服，黑色，灰色，白色，灰白色，深蓝色……
　　好一个清心寡欲的行李箱。
　　我刚想吐槽，余光里突然捕捉到了一抹鲜艳的红色，被勾勒成了圣诞树的形状。
　　那是即将踏进十八岁的宋双溪，送给她最爱的人的礼物。
　　一条刻着圣诞树与飞鸟的围巾。

　　那是属于冬天的衣物，现在却被他放在各种T恤下面，带到了夏天。
　　曾经我多么渴望有人能倒退回来跟我说说话，后来才发现没有人能，便自己作罢，也跟着向前走了。
　　原来我忘了，站在原地的人不止我一个。
　　他也是，并且一直都是。
　　活在过去里的人。
　　靠着过去活着的人。

　　我心里的那个飞鸟，终于还是飞回了树梢。
　　而我要用最好听的声音，对他说一句，我很想你。

　　我走过去从背后拥抱了他。
　　他的背突然僵住了，然后慢慢的站起来，低头吻去了我眼角的泪水。
　　“带着围巾作什么？”我问。
　　他仿若做了什么坏事被抓包的小孩子，不自然的转头看了一眼行李箱。
　　目光重新移回到我身上时，微扬的嘴角靠了过来。

　　这心率不查不可了！
　　我被他带动着，引导着，心里却在想这件事。

　　想念的痛苦在一点点的消解，唇齿分离，他问：“还想要清除记忆吗？”
　　我微微一愣，想到了在车上的对话，突然觉得李则珘真是一个丁点细节都不放过的大怪物，于是我说：“当时就是随口一聊，清除记忆这种事怎么可能啊。”
　　他无声的望着我。
　　他知道我明白，他想问的不是这件事可不可能，而是我想不想。
　　我沉了沉心，继续说：“而且就算可能，我也没想过要清除记忆。”
　　“好坏都是我的自愿，为什么要清除？”

　　他眼神中闪过一丝的错乱，似是在确认眼前的人是否是真真切切存在着的，而后很快又坚定下来。

　　然后我听到他说：“我爱你，你也还爱我吧？”

　　我心里漫起滔天巨浪，在听到那句话的时候突然全部归于岸上，平静，踏实，踩在地上的感觉，是我现在的感觉。

　　于是我说：“我好爱你。”
　　他表情松动，下一秒又吻了上来。
　　鼻息微弱间我还是问：“为什么带着围巾？”
　　他像是没有了理智，语气含糊不清，他说：“一直都带在身边，没离开过。”

　　我不知道后来是怎么走出酒店的，怎么被李则珘送回民宿的。
　　我们两个住的地方，其实就走十分多钟的路程而已。
　　和高中走回家的那条路所用的时间，差不多。
　　我突然觉得命运的齿轮在一点点倒退，就像是坏掉的自行车链条，要想让它重新卡在每一个竖起的插梢上，就要拨着它微微往后退一退，然后一拉一拽，就能严丝合缝的重新快速转动起来了。
　　而我们，一点一点找回的当年的记忆，别人向前我们往后，只是为了修好自己。
　　因为没在插梢上的这几年，我们依旧被迫被人用脚蹬着向前，骑得无比艰难，我们也坏的更加彻底，已经破败不堪了。

　　所以他停在民宿门口的时候，我是有点难过的。
　　而他似乎也觉得这种送我回某个地方的记忆熟悉又陌生，看上去也有点失魂落魄的感觉。
　　就像是在寻找确认某种东西，却抓不住。
　　最后他伸出手放在我的头上，轻轻地揉了揉，最开始动作有些僵硬，后来似是肌肉记忆起了作用，动作开始像很多年前一样，自然又温柔。
　　我渐渐定了心，知道这种抓不住的感觉随着我们的相处，终归会全部消逝殆尽的。

　　“回去吧，好好休息。”他说，“晚安。”
　　“晚安。”
　　我转身踏上木制楼梯，楼梯发出咚咚的闷响声。
　　身后，李则珘依旧站在那里，看着我投身到光明里去。
　　我一直认为自己的背后有个看不到尽头的黑洞，某个人的身影离开后这种感觉更甚，所以这么些年，我很少会回头看。
　　但是从今天开始，我终于可以，回头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