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寸步千里》欢喜铁马

52、逢久别者

　　在北京呆了几年，我对这所城市的唯一印象就是，很大。
　　大到我都不会去幻想，某天我会在这里遇到李则珘。

　　却没料到，重遇的地点，居然是我家小区附近的超市。
　　在那么大的北京。
　　在那么大的世界。

　　他没什么变化，当年受伤的眼睛真的如他妈妈所说，已经完全治愈了，依旧是棕黑的瞳孔，清澈的发光。
　　是在哪一刻开始发光的呢？似乎是在他的眼睛从货架转移到我身上时，光重新回到了他的眼睛里。
　　我只盯着那眼睛看了几秒钟，就仓皇逃窜了。

　　正值夏季最肆虐的时候，超市外面的草丛里有虫子窸窸窣窣的叫着，然后回家的沿途，也都是那样的声音。
　　那是搬到这里后，我第一次听到虫子的叫声。

　　跑回家的路上，我处于一个半正常半癫狂的状态，几分钟之前，我只是从一个货架处拐了弯，拿了桶一会回家要吃的泡面，然后一抬眼，我看到了从另一边转过来的人，一时呆滞住了。
　　那人似乎是感受到了我灼热的目光，也转头看过来，那一刻，他漠然的表情径自松动，嘴唇微微张合，仿佛下意识之中，无声的叫了我的名字。

　　他回来了！
　　他真的回来了！
　　尽管故人归来，已不是少年，尽管错失几年，记忆也残缺不全。
　　但是，他总归是回来了。
　　我这将近十年的等待，思念，悲伤……终于可以一并掀翻至明处，叫嚣着宣泄了。

　　那晚我一夜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首先是因为他的回来引爆了我大脑的兴奋点，闭上眼睛时很多以前的事就会浮现在眼前，越睡不着就越能想起来，想起来的越多就越睡不着。
　　形成了一个死循环。
　　第二是因为我在思考，当时我为什么要跑啊啊啊啊！！！真是年纪长了本事却一点都没长，甚至还有了倒退的迹象，当年我还能一口气把他拉到天台，又一气呵成表了白，现在却连多看一眼的胆量都没有了。
　　到底是因为什么呢？
　　我想了一晚上，后悔了一个晚上，于是第二天获得了一副熊猫眼。
　　幸好是休息日，大概在六点多钟的时候，隔着窗帘黑夜渐渐变成了白天，我有了困意，这才睡了过去，还做了一个梦。
　　可是没想到……八点的闹钟又叫魂催命似的响了起来。
　　我烦躁无比，根本就不想睁开眼睛，可是意识又被吵醒了，无法再舒心睡着，如果强制睡下只会更难受。
　　这个毛病，是在李则珘离开后新添的。
　　失眠，多梦，精神衰弱。
　　所以我只好翻了个身，眼睛半睁半闭的从桌上拿过手机关了闹钟，模糊中看到了闹钟的备注内容，原来今天我和李嫣然约好了要见面的……
　　然后，就有了李嫣然问我，为什么一点精神气都没有。
　　唉，就我昨晚那个状态，今天要是还能再有精神气，鬼都要上吊再死一次了。
　　毕竟我也快三十岁了，身体伤不起啊真的伤不起。
　　到底要为了一个男人再熬多少个夜！
　　我心中愤懑，仅仅片刻，却又全然好了起来。
　　想来，应该很快很快，就不用再熬夜了。

　　李嫣然见我疲惫，不再逼着我“比耶比耶”，恰好午饭时间将至，我们随便拐进了一家没吃过的小馆子，各自点了喜欢的菜。
　　“我觉得你今天有点不一样？”服务员收走菜单后，李嫣然边往我杯子里倒水，边说：“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发奖金了？”
　　李嫣然的观察力我向来是很服气的……
　　“发奖金……你要给我发吗？”我笑说。
　　“你这状态明显就像发了奖金一样，有一种纠结的愉悦感……”李嫣然皱着眉头，拼命想着形容词，道：“就是那种意思你能明白吧？”
　　“……”
　　“不是很明白……”我喝了口水，说：“你还是说明白点。”
　　“咱俩到底谁是文字工作者？”李嫣然调笑一句，继续努力形容道：“我分条理和你讲述一下这种感觉……”
　　我做了一个“您请”的手势。
　　“发奖金嘛，前提是你要有一个工作，可是众所周知，没有一个人是真心喜欢工作的……呃这有点不严谨，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发奖金却让人很快乐，所以这是一项顶着痛苦的快乐，你现在就有点这种感觉……这么说你能明白了吧？”
　　我听完了她缓缓地陈述，发现她说的居然很有道理。
　　于是忍不住故作夸张的鼓掌，称赞道：“你不改行抢我饭碗，我都替你觉得可惜。”
　　李嫣然得意笑笑，摆手道：“我不觉得可惜。”
　　“但我是真心喜欢工作。”我说。
　　在大学里我拼命学习，参加工作后又一心扑在工作上，几乎不给生活留一丝空隙，周围人都称我为“拼命十三郎”。
　　就连李嫣然也相信了我是真的那么喜欢把所有的时间填满，然后拼命去做一些事的。
　　所以她没质疑我，而是笑了笑，点头道：“真的，你是真的。”
　　我心想，假的，都是假的。
　　我这么拼命占满生活的原因，就是不想给自己留出时间，去慢慢感受难过那种情绪的。
　　没什么用，不如多赚点钱。

　　我之所以说我真心喜欢工作的原因，是因为我思考了李嫣然说的话，固然有道理，却不适合形容我这种情况。
　　因为照她这个说法，那么这一段话里的“工作”就是特指李则珘，“发奖金”指的就是我们的重逢，而她说没人会喜欢工作，工作是痛苦的。
　　但我真心爱他，爱他这件事，一点都不痛苦。
　　我的认知一直都很清晰，所以我从来没后悔过当年亲手拆墙，兵败山倒，我后悔的只是，少年人能力不足，想要的东西都握不住。

　　那顿饭没吃完，我被公司的一个电话叫走，李嫣然悻悻去赶地铁，离开前欲想要和我约下一次见面的时间，可公司电话一个接一个进来，我忙的没顾上回答，她就已经走了。
　　那是一个已经结束了的项目，现在却临时安插了个工作进来，要出差，去跟组。
　　我当然不想去，留在这里的事一大堆……不对，好像只有李则珘一件事而已……不过无所谓，反正这时候，我不能离开。
　　然而非常不幸，被派去跟组的编剧，恰好是我。
　　我内心愤怒，然后敢怒不敢言。
　　然后我就又听到了领导的下一句话，他说：“出差前放你一星期的假，休息好后就出发。”
　　说完后他又急忙补充一句：“放假期间的会议还是要来参加一下的……”
　　好吧，至少还有一周的时间，我不怒了。

　　一周的时间啊，李则珘！我劝你最好把握住。
　　我在心里自娱自乐。

　　不知道是不是心里的召唤受到了感应，那是个周三，我叼着一根冰棍在小区门口的花坛里逗猫，就遇到李则珘了。
　　别看我叼着冰棍，听上去好像很吊儿郎当似的，但其实那都是我精心设计过的，特意摆了个姿势，看上去和从前的少女没什么两样。
　　还有我为什么要去小区门口的花坛里逗猫，是因为我不知道李则珘到底住哪，上次是在门口的超市遇到他的，所以还在这堵他，最合适不过了。
　　至于逗猫……这都是假象……假象……
　　为了见某个人，耍了个千曲百转的小心机。
　　所以明白了吧，这并不是什么心里的召唤受到了感应，而是全凭我的努力安排，守株待兔……
　　一切就水到渠成了。

　　有句话说的挺好的，原句我忘了，大体意思就是世界上所有的偶遇，都不是真的偶然相遇，而是一人蓄谋已久的结果。

　　看，我们两个人不知道是谁蓄谋更久，然后就真的久别重逢了。

　　我谨记上次一晚上没睡着都在懊悔没和他讲话的教训，这次下定了决心，一定是要讲句话的。
　　今天，妆都画好了，衣服穿了最贵的一条裙子，每一根头发丝都被我归整的完好，万事俱备，就只差一个胆量了。
　　借我一个胆量。
　　我在心里想。
　　然后就真的被借了胆量，我和李则珘静静的对视了一会，他朝我迈出了第一步。
　　第二步。
　　我心慌极了，手心抑制不住的出汗，本来这大夏天的……没过一会，我已经满头大汗了。
　　下一秒，一双手突然从背后捂住了我的眼，重见光明时，一只手又揽住了我的肩膀。
　　我下意识回头看，是李嫣然的笑脸。
　　不知道为什么，当时看到李嫣然，我内心竟然轻松了一下，觉得她来的真是刚刚好。因为李则珘朝我走过来的时候，我心慌的要命，在他看到李嫣然后脚步停下的那一刻，我下意识松了口气，然后我便从刚才的心慌里琢磨出了另一种情感，那种情感，是害怕。
　　我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
　　是在怕十几岁那年赤红的鲜血？
　　还是怕没能慰问病床上少年的遗憾结局？
　　或者又是在怕那年的故事在到达高潮时骤然降落，我们却没来得及告别？
　　亦或者是怕九年的鸿沟摆在眼前，眼前人还是当年人，而我有些分崩离析？

　　积攒了九年的思念，终于找到了宣泄之口。
　　可当我即将到达那里的时候，却宣泄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