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上元夜姑苏旧客有感》沈绣雪

69、两界

　　“宫主大人。”

　　沈玄征立在金殿之上，面色沉静。

　　“这么快就想好了？”宫主有些意外，但很快收起讶异的神色，正色道，“说罢，你想去哪里修炼？”

　　“瀛洲。”

　　“瀛洲？”宫主笑了，“瀛洲，的确是个好地方。”

　　他知道，那名小童子已经将三座仙山的情况悉数告知了沈玄征，沈玄征会选择瀛洲，并不令他意外。

　　毕竟，瀛洲山上的寒冰洞乃天界公认的修炼圣地，灵气绝佳，极有助于修炼。

　　当年宋韵在寒冰洞中修炼，据称十年方成，但其实外界的时间仅仅过了半年，而身为宫主的他以及双成、知羽道人等，修炼时也曾遇到过同样的情况，自此三座荒山被冠以“仙山”之名，传至凡间。

　　宫主从主位上站起来，缓缓走到少年面前，一手背在身后，另一手虚扶一把，示意他平身。“去吧。”

　　沈玄征走出大殿时，听到背后有人窃窃私语。

　　“你听，凡间来的那沈小将军选了瀛洲。”一人悄声道，“现在宋前辈的栖梧宫又多一员猛将，而双成门下却人丁凋敝。掌门竞选在即，双成岂能胜她？”

　　另一人摇头：“也说不准。双成前辈虽然寿数有限，族人亦已凋零，但他们钟离一族仍然尚有血脉留存。既有原先的基础，就未必不能东山再起。以双成前辈的才能，未必当不上掌门。”

　　先开口的那人听罢默然，许久才压低声音道：“…我倒觉得非也。上回的天鬼大战实在太过惨烈，如今虽过了几个月，每当我回想起此事，都还是惧怕得很。昔日的蓬莱一朝之间成了那般模样，除去家主知羽道人，就只剩下双成一个人支撑门楣，如今好不容易来了个新人，又进了别家的门派。瀛洲如虎添翼，蓬莱日益凋零，如何能及！”

　　另一人哑口无言，似乎默认了这个说法。

　　*

　　“凭什么？”议事厅里，双成一拂袖站了起来，眼眶刹那间变得通红。她背过身去，忽然又猛地扭过头来，“我们蓬莱洲是不剩什么人了，可是，除了这一点，我哪里不如她？难道你们真的都认为她的能力远胜于我，本就应该是掌门？”

　　孟璟看不下去，出言劝她：“双成，冷静。”

　　一向要强的少女此刻眼中含着泪，恨恨地瞪向他：“怎么？你也觉得我不如她？”

　　“自然不是。”孟璟轻咳一声，“不是因为蓬莱洲无人，也不是因为你能力不如她。修真派掌门的位子以天界人氏为先，何况那一战过后你修为损耗过多，静养乃最佳之法，若是过度劳神费力，恐怕不仅使你自身饱受折磨，也于蓬莱无益。”

　　他说这话时，咬字十分用力，似乎在刻意强调什么。孟锦知道他是在说双成的身体状况大不如前，已经不再适合任何需要费神的工作，包括掌门的任职。

　　双成正要还嘴，一旁的宋韵徐徐走到她面前，神情倨傲、不紧不慢地道：“说这么多做什么？我只告诉你一件事，掌门之位本应属于天界人氏，绝非凡俗中人可以染指。一个病秧子，有何颜面争这掌门之位？还不服么？”

　　孟锦听到这话，罕见地皱起了眉头，但并无意外之色。惊风楼楼主苏若挽以眼神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也同样没有开口。

　　闻言，双成大怒，恶狠狠地瞪向宋韵。然而对方不甘示弱，挑眉瞪了回来。

　　双成不甘地攥紧手中未出鞘的刀，手指收紧之时，几乎要将刀柄捏碎。那把刀是钟离一族的传家之宝，本属于家族的初代族长。这么多年传下来，是不易损坏的。

　　良久，她松开了手。

　　“是我没想到，是我失算了。好，很好。”她咬牙切齿地道。

　　“我从此以后是个废人了。我认输。”双成点头，眸中隐隐含着怒气，“我即刻就回蓬莱洲，再不插手修真派的一切事务。你们就当我归隐山林去了，无事也不必再来寻我。”

　　说完，她不顾身旁孟锦的阻拦，甩袖离开了议事厅。

　　她的背影很快消失在众人的视野里。宋韵目送她离开，重重地叹了口气，方才趾高气扬的神情荡然无存。苏若挽瞥了她一眼，眼神复杂，没有作声。

　　孟锦见状，小声埋怨他们：“…你们想得倒是周全。人人都知道天界修真派掌门不问出处，惟以贤德服人。凭那蛊毒怎么厉害，难道就真能要了堂堂仙人的性命不成？”

　　孟璟抬手制止她，按了按太阳穴道：“别说了，阿锦。蛊毒之凶险绝非人力可控，要确保无虞，这是最好的办法。”

　　孟锦欲言又止，苏若挽拉住她的衣袖，对她摇了摇头道：“…如今双成只知自身修为有损，却不知一旦失去，往后便再难恢复…”她轻叹道，“至于蛊毒之事，在我等寻到破解之法前，不必再同她提起。”

　　*

　　“弟子沈玄征，拜见师尊。”

　　瀛洲山上，栖梧宫正殿的殿堂里，沈玄征躬身抱拳，行礼问安。

　　“平身。”主位上的女子道。

　　“谢师尊。”

　　从拜师的这一日起，修炼便成了沈玄征生活的全部。

　　山中一处僻静的洞穴，就是他的静修闭关之地。由于他在凡间已经习过武艺，因此不必从零开始，也不必修习诗书六艺，每天从早到晚的任务，便是研读仙门典籍、练习心法、培养灵力、绘制符咒，以及研习各种各样的术法。

　　沈玄征不愿再去追忆那段生活。那段生活漫长无比，唯有对她的思念支撑他一路走下去。他想过歇息，想过放松，唯独没有想过放弃。

　　从未有过。

　　拜师之时宋韵问他，他的这把剑可有名字。他答，没有。宋韵便嘱咐他，让他为剑取名，说是仙门之人，人人的兵器都有名字。

　　“那就叫怀渊吧。”他道。

　　怀渊。

　　他希望自己能拥有深渊般广阔的心怀。

　　心怀天下，心怀其家。

　　千万，千万，不要放弃。

　　*

　　蓬莱洲的一座别院里，少女坐在床边，神情中带着嘲讽，“我从前笑话知羽清闲，如今也轮到他笑话我了。”

　　孟锦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先放下手上的药碗，轻声唤她：“阿姐…”

　　“别喊我。哪个是你阿姐？瀛洲山上坐着的那位才是你阿姐。”双成没好气地道，“她”的身份不言而喻。

　　孟锦闷闷地住口，低下头去，半晌才抬眼，小心地观察着她的神色，没有出声。

　　半晌，双成道：

　　“…原本，我和她，可以做朋友的…”

　　孟锦慌忙抬起头，发现眼前高傲的少女卸下了多日以来的伪装，虽未出声，眼眶却慢慢红了。

　　*

　　“初儿…我是姨母，快醒醒啊。”

　　姑苏城外小溪边的一座宅院里，女子正用拧干的布巾为床上昏睡的人擦脸，轻轻念叨着，“快醒一醒。玄征要来见你了。”

　　床上的少女没有反应。

　　萧娘子耐心地重复道：“玄征很快就会来了。你不想亲自迎接他么？”

　　少女依然没有反应。

　　“…一年多了。”萧娘子轻声道，“要是明日就能醒，该多好…到他归来的那一日，你能醒过来，该多好。”

　　无人应答，唯有少女的长睫轻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