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长的一生》赛文喜

7、我的爸爸

　　是回忆录，所以不加时间了。
　　我想先写爸爸，因为我可能要忘记他了。
　　这个勤劳朴实憨厚的打工人。
　　但是，我们家三个小孩，只有小时候才把爸爸当做一个偶像当做一座大山，他是个笨拙的大人，他不会直白地用语言表述情感，但是，行动往往更有效。
　　在我们小的时候，我们没有搬家的时候，我人生最幸福快乐的时候。
　　我们全家住在乡下老家的四合院里，可是，这明明是爸爸一砖一瓦堆出来的院子，他却是住的最少的人。
　　除了春节，或者重大事件，他都辗转于各个工地，他是个厉害的木工。
　　会订桌子，订凳子，订椅子，会编竹篓，会刮墙，刮水泥，他好像什么都会，但是他不太会用智能触屏手机。

　　1.
　　“你爸打电话了，问你们年底要什么礼物，他给你们带回来！”
　　弟：“我要遥控车！”
　　我不吭气，我是个腼腆古怪脾气不好的小孩。
　　但是我想，我爸爸是懂得，所以，他带了两个，我一眼就看出来，哪个更好，所以我选了更好更贵的那个，我弟的遥控车，正月还没过完，遥控就坏掉了，我的一直都是好好的，后来掉了个左前轮，再后来，它消失在老家的柜子里了，它被时间偷走了。

　　2.
　　有一年，爸爸回来带了两瓶钙片，我和我弟根本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也不知道小孩子要补钙长得高。
　　但是他说，“你们每天吃一片，等吃完，我就回来了。”
　　所以，我和弟弟坚持每天都吃一片，偶尔也会忘，可是，他骗人，不到半年就吃完了，可是他还是没回来，所以之后每次打电话都要问:
　　“爸爸，你什么回家？”
　　“过年就回去了。”
　　“什么时候过年，还有多少天？”

　　3.
　　那天，是正月里，爸爸在门口修排水渠，我偷摸从后面去，想吓他一跳，我发现他居然在抽烟。
　　我印象里他从来不抽烟的，在外面吃饭也是不接别的亲戚给的烟，喝一点酒，也很少喝。
　　我：“我要跟俺妈说，你偷偷抽烟！”
　　我爸白了一眼，一下子掐了烟，说，“那你去说吧，然后又开始干活。”
　　我气鼓鼓地走了，其实我没有告诉妈妈，我谁都没说，因为我看出来，他不高兴，今年过年他不高兴，因为他没带工资回来，他连新年礼物都没有给我们带。
　　为什么要拖欠工资呢？就因为农民工不懂法律吗？又或者其实法律并不能保护到每个底层人民。

　　4.
　　以前，爸爸是我们家出去最远的人，他去过好多地方盖房子，盖高楼，可是他从来没有住过。
　　每年春运，都要挤挤巴巴地回来，不过不管再难，他都会在过年的时候回家。
　　我记得是一次年底的半夜，我看见刚到家的爸爸。
　　我是睡醒了，但是他们没看见我坐起来了。
　　爸冻得鼻子都是红的搓手哈着气，兴奋地说:
　　“火车上小偷可多了，你知道我怎么把钱带回来的吗？”
　　我妈白了他一眼，没说话，一边拿开水瓶往盆里倒开水。
　　他坐在床沿，把裤子捋上去，里面穿着一条秋裤，秋裤的腿边，绑着好几捆钱。
　　妈妈抱怨他怎么穿这么薄，然后开始接过钱数一数，让他去泡脚。
　　我想，今年应该是个好年，因为爸爸赚了好多钱，我又倒下去睡觉。

　　5.
　　每次去亲戚家拜年，遇到不熟的，都说这小孩长得一点也不像你妈。
　　我都会骄傲地说，“我像我爸。”
　　然后大家都咯咯咯地笑，我也跟着傻乐。
　　后来我知道了真相，我不再说这话了，可是又有新的亲戚说，这小姑娘确实像爸，我不再笑了，因为我知道真相。
　　可是后来我发现，我是像的，我们的脾气性格是像的，幸好，我是像他多一点。

　　6.
　　我爸爸是家里唯一一碗水端平的人。
　　我觉得他是更爱我的，可是我是个坏小孩，我不怎么爱他，或者说，长大之后，我跟他一点也不亲，我觉得惭愧，可是我仍然不能改变。
　　他年纪大了，从工地上的吊板上摔了一跤之后，就不大好了，不能继续干活就回来了，我们全家搬进了城里买的小房子。
　　挤挤巴巴的，我一点都不喜欢，我喜欢乡下那个破破烂烂的四合院，可是妈妈不喜欢，妈妈要在城里扎根，要留在城里，所以我们都挤挤巴巴在这里蜗居。
　　可是，一开始很难的，妈妈脾气变得不好，变得暴躁，有些人一旦见识了外面的世界就会抱怨怎么我不是那样的走运，就会变得势利小心眼不安现状。
　　他们总是吵架，从一个碗到一个桌子，吵架，摔东西，他们以前不是这样。
　　我想到小学的时候，我写作文，我编的，我说爸爸和妈妈吵架，爸爸忍气吞声。
　　老师当时因为这个成语使用得当，夸了我好久，然后打电话问我妈是不是真是这样，我妈又拿着我的作文到处说，说我小小年纪就会用成语，作文写的多么多么好。
　　那篇假作文变成了现实，可是我们谁都笑不出来了。
　　我住宿在高中学校，我弟初中成绩读的一塌糊涂，家里也是锅碗瓢盆乱了套。
　　我们都没有错，爸爸没有，妈妈也没有，只是大家都想往前大迈步，殊不知一开始，是很难迈开步子的，城里人的排挤，没有邻居聊天，爸爸的失业，学费的积累，存款全买了房，妈妈没有办法排解这些一下子冒出来的压力，所以它变成了谩骂，变成了争吵，变成了弟弟成绩上的红叉叉。
　　后来他们一吵架，我就吼一嗓子，再吵就离婚，然后都闭嘴了。
　　为什么不离婚呢？
　　我问妈妈。
　　妈妈说。
　　没办法离的。

　　7.
　　爸爸病了，我们都不知道，妈妈给他找了一个清洁工的工作，他又开始早出晚归了。
　　他之前什么车都不会骑，我教他骑电车，这样可以骑电车而不是蹬自行车去上班。
　　他一下子撞上了隔壁的卷帘门，那个门本来就有点撞坏了，是我学车的时候撞到的。
　　我当时哈哈哈哈哈哈地笑，爸爸不明所以，垂头丧气，害怕会要求赔门钱。
　　再后来，生活慢慢好了，可是只是表面好了，他们开始背地里吵架，从天黑吵到天亮，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那么多问题可以吵呢？
　　所以，距离产生美，这句话真的是对的。
　　爸爸是个善心的好人，他扫地的时候，有个卖烧饼寡妇，带着小孩，所以我爸总是下班带很多烤的黑焦的烧饼回来，带家里的雪糕可乐出去。
　　我妈又开始跟他吵架，但是我知道，他不是那样的人，即使都变坏了，爸爸也不会是那样的坏人，他只是善良一点。
　　妈妈开了棋牌室，她开始打牌，开始为了留住牌友低眉顺眼，开始说一些不好听的玩笑。
　　爸爸开始吵架，为什么要这样呢，我不明白，为什么不离婚呢？
　　他们都在为了这个家努力奋斗，可是，他们怎么不理解对方呢？

　　8.
　　爸爸骑车摔了。
　　那个电车的车闸不好用，所以在回老家的一次拐弯，他摔了一大跤，打电话给我妈，让我妈去看看她，我妈当时从牌桌子上下来，立马去了。
　　晚上天蒙黑，他们回来，我妈从进屋开始就说，没什么大事，说的跟要死了一样。
　　我以为他们会好的，可是，我发现这个时候我发现，其实，不会了。
　　我问妈妈，为什么不离婚。
　　她是想的，可是爸爸怎么办呢，不能住一起之后，他要怎么办呢？

　　9.
　　爸爸闹自杀。
　　我高考的前一个星期，他们吵的很厉害，电话打到了学校，我带着复习资料回家了。
　　我才知道，爸爸买了很多安眠药，然后回老家偷摸吃了，临走留了一封遗书，我妈发现之后喊了救护车送到医院洗胃。

　　弟弟叛逆期，哥哥上班，妈妈看店不想去照顾他，所以，我去了，我在医院当陪护。
　　他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发呆，很少跟我说话，他变得迷迷糊糊，他问我是谁？又亲热的要抱抱我，又说，还是有个女儿好。
　　可是，他在骗人。
　　狼来了，一点意思都没有。
　　我和妈妈都知道，他是装的，我们为什么这么坏呢？有些谎言是不该拆穿的，可是，那些谩骂和争吵蒙住了眼睛，我们用最锐利的语言去伤害曾经最亲的人。
　　隔壁床的叔叔问我，“你读高几了？”
　　“高三。”
　　“那不是要考试了？”
　　“是啊。”
　　“那可得好好学习，怎么还在医院。”
　　我看着窝在被窝里睡觉的爸爸，我觉得，真像笑话，一个陌生人让我好好学习，家人确让我陪他们演戏。

　　10.
　　第一次出院回家。
　　我哥来接的，我妈没有到场，她觉得这件事很丢人，其实可能不光是她，我们全家除了爸爸可能都这么觉得。
　　我们都是坏人，都是拿着匕首的凶手。
　　那天晚上，我问爸爸，为什么走到这一步了呢？
　　为什么呢？
　　为什么不离婚呢？
　　爸爸说，他只是想妈妈多关心他一点，他不想离婚。
　　可是，这些感情，已经在长达几年的争吵里消磨殆尽。

　　11.
　　我告诉他，你不要想着她了，你就过好你自己的生活就好了，你买个智能手机，你也天天出去玩，该吃吃该喝喝该花花就好了。
　　后来，他买了手机，我教他下载电视剧，教他用微信，他微信只加了我，可是他还是只会用来看剧。
　　我告诉他，回老家没有网，你可以下载然后带回去看。
　　他在老家养了个狗狗，全黑的，他捡的，我回去的时候，我发现狗狗养的油光水亮的。
　　因为狗狗，爸爸除了上班，其他时间都一个人待在乡下。
　　大学开学前，我回家祭祖，我去找他，我发现狗狗还记得我，带着我去地里找爸爸，然后我们一块去坟地烧纸，他说，他希望我走的远远的平平安安的。
　　我临走，给他下载了一大堆电视剧。
　　我告诉他，看完了怎么删除，怎么重新下载，可是我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学会呢？
　　他笑呵呵地说，幸好你考上了没被我耽误。

　　12.
　　周五上午的最后一节思政课，快下课的时候，爸爸给我打了个电话，我没有接到，打完饭回到宿舍，我给他打回去，问他怎么啦？

　　他说，他很想我，问我过得好不好？
　　我说，你是不是又妈妈吵架了？
　　他说，没有。
　　然后匆忙挂了，我给妈妈打电话，果然，他们又吵架。
　　我想，11月底，天冷了，扫大街应该很冷，我在网上买了手套帽子围巾给他寄回去。
　　我跟妈妈说，别说是我买的，就说是你买的，过两天就到了，到时候拿给爸爸。
　　周日6点多，我和室友提着澡篮去洗澡，我嫂子突然给我发了个微信语音。
　　“老妹,你爸爸死了。”
　　我当时一下子，愣住了，澡篮一丢，我打电话给我妈，忙线，我又打回给我嫂子，我嫂子说，赶紧回来，回来再说。
　　室友她们问我怎么了。
　　我说，我爸死了。
　　一时间都愣住了。
　　眼泪就开始不值钱地流，她们开始帮我订明天早上的大巴车，帮我找辅导员请假。
　　一整个晚上我哭的喘不上气，小韩半夜偷偷给我递纸。
　　第二天我去办公室找辅导员签字的时候，她说只拿能先批三天，加急，然后你回家再给我打个电话，你先回去，路上小心。
　　安慰的话语都是苍白的。
　　那天不凑巧，半路上，大巴车坏在高速路上，等了俩小时换车。
　　下车在高速路边栅栏的时候，我想，这肯定是做梦，头顶上有隆隆地飞机声，路上还有很多车蹭地跑过去。
　　我们这一车零零散散很多人都在路边等车，我麻木了，眼泪已经流干了，脑子里一个劲的回想着爸爸。
　　为什么呢，为什么好起来的时候他要做了这样的选择呢？为什么要选择离开我们呢？
　　他把一切都准备好了，他早早买了下葬要用的彩纸，把狗狗送人了，我再也没见过黑狗，把家里劈了一屋的柴，把他那点工资还有一份信都放在床头。
　　后来，葬礼上，合棺的时候，我把那个帽子手套围巾放进了棺材里，一周的假，我谁也没说，谁都不知道我没有了爸爸。
　　差不多年底的时候，一个小学同学给我留言，说不知道我们家突然遭遇如此，安慰我会好的。
　　我知道会好的，大家都会好的，但是这个巨大的窟窿是补不上的，它时时刻刻提醒我，我没有让他选择留下，他对我们都没有眷恋。
　　他们说，是我爸作孽，小孩子还没成家，刚过上好日子就作死，自杀是胆小鬼。
　　其实不是，敢自杀的才是勇敢的，我们才是胆小鬼，我们的漠不关心，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才是那把刀。
　　我们都是刽子手，最后一通的电话，是我没有意识到，我想，是我把爸爸永远留在那天。
　　对不起，我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