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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第六十六章 夜来有誓两心知 ...

  •   次月公主满月之际,皇上赐其名瑢珈,瑢曰美玉相碰,珈为华贵首饰,当我反复读着这两个字时,不由会心一笑,天之骄女,掌上明珠,大抵就是如此了。
      抚着愈加隆起的小腹,我暗暗忧虑神伤,雨中逢君煜的情景成为了他心中深深的介怀,上书房玉碎更是嫌隙愈深。而这个孩子的降临,是否会如瑢珈一般令他欣喜,还是我的过去会成为他日后万里鹏程的枷锁。
      公主的满月宴上,苡姿抱着瑢珈与皇上并坐主位,她一身橘色云锦绸缎宫服,满服绣着众花呈瑞的花纹,寓意着百花盛开后的硕果累累与美好繁华。
      而公主则裹着一件金玉满堂图案的正红色厚衫,因着夜里风凉,外头披了一件金银线相织的披肩。
      宴上华灯如昼、罗裙盈盈,皇上与苡姿脉脉相语,宛若一双璧人,君王威凛,姝女柔情,情致两饶。
      不远不近的,我的目光循着他的流转双眸,于是轻轻举杯,恭喜他喜得明珠,而他举起一樽桂花蜜酿酒,视而不见,只仰头一饮而尽,觥筹交错,一杯复又一杯,不久已然微醺。
      宴会行至戌时三刻,我借言疲乏便提前告退而出。
      深秋宫阙夜千重,霜降寒侵人。向晚池上的一季田田莲叶早已枯萎衰败,三三两两地横在湖上。暮色秋烟,寒风萧瑟中只觉那寒意一寸寸的钻进领口,衣袖亦随着风舞动翻飞,虽未到寒冬却是刺骨的冷。我倚栏远眺良久,凝望之际皆是满目萧索。
      音沐随侍在身后,不禁上前为我披上一件碧玉青色织金丝披风,道:“娘娘,方才殿内暖和,眼下到了池边,当心让夜风扑了着凉。”
      我只愣愣凝望远处,微澜之上隐约浮现星光几点,一重思,两重愁,霏霏凉露薄恩寒。
      音沐见我看着远方怔住,忧心劝道:“娘娘,就算不为旁的,也为您肚子里的皇嗣着想。”
      掌中与指尖冰凉,耗尽了我身上所有的暖意。
      终于,我轻声道:“回宫吧。”
      回到宫中,婼水服侍我浣手匀面,铺了软褥伺候安寝。
      我撑着偌大的身孕,慢慢斜靠在靠枕上,疲惫道:“临盆近了,身子可是越发酸疼了,近日夜里总是肚子发紧,真怕胎儿提早发动。”
      婼水替我掖好被角,安慰道:“小姐且放宽心,还有月余才足月呢,您孕中心思难免敏感谨慎,种种症状也是正常。”
      我暗暗垂首,兀自伤感起来,今日所见之景深深触动了我的心弦,他对我若即若离的默然,只叫我愈加如蚁啃噬断肝肠。
      远处聆韵阁的丝竹笙歌仍隐约入耳,我只觉浑身愈渐发冷,便困倦着合了眼,婼水放下新韶如意纹饰的床幔,悄悄退出至门外。
      三日后,褚塞战急来报,此次北部瓦剌来势汹汹,屡犯边关,蹂践连洽旬日,数百里烟火荡然。他原执意御驾亲征,以万乘之重,驭百万之师,却被群臣们极力劝谏:“兵者,诡道也,生死之地,存亡之道也,且天子讨而不伐,皇上自可调兵遣将于京城,万金之躯,国之根本,切不可有所折损。”
      再三权衡之下,他终下决心亲至京郊点兵,以振士气。
      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他终于还是去了京郊,却始终未再踏足柔佳宫一步。
      其实,如果他不那么决绝,如果他愿意不那么冰冷地质问我,或许,我不会那么骄傲地较着劲。
      我宁愿他怨恨着我,即便是剜骨钻心恨意,亦是一种强烈的感情。可是,他的心却已是毫不在意了,他下定决心让我泯然于他的众多妃子之中,这许久以来,正如我不明了他的心意,他也未曾真正明白我此时待他的心意。
      数个冷月无声的秋夜静静度过,这一日仿佛掠过一场惊梦,梦里我溺入深潭,漆黑幽深的水盖头盖脸地扑上来,我脚下踩不到底,双手只是胡乱地抓着周遭的一切,却是无处可依。我昏昏沉沉陷在寒水中,如临冰窖,彻骨锥心的寒意像针尖般刺入骨髓。
      不知过了多久,浑身的肌肤却灼痛起来,身上亦是滚烫,迷迷糊糊中才发觉原来是发了热。强撑着未曾唤人来,昏昏沉沉地熬到了后半夜。
      值夜的音沐进殿服侍时,见我两颊绯红病恹恹地斜卧在床上,心知不好,伸手一摸,忡忡道:“娘娘,您脸色不好,身上竟这样的烫,怕是着了风寒。”
      我脑袋里嗡嗡的,只得轻轻“哼”了一声,口中干痛却是说不出话来。
      音沐连忙遣了潋月去找太医,又叫小旋子连夜去京郊营帐禀报圣上。
      我心里郁结难解,喉咙干涩,勉强道:“不准告诉他……”说完又浑浑噩噩地昏睡过去。
      睡梦中仿佛听见门外传来断断续续的细语轻声:“主子们置气,你竟然也跟着糊涂起来了么?”
      “奴才只怕娘娘重蹈前头庄妃的覆辙,惹恼了皇上……”
      “皇上何时这样待过庄主子?你难道还看不出来吗?娘娘是皇上真正心尖儿上的人,又岂是昔日庄主子能比的?何况娘娘如今怀着子嗣,若是出了纰漏,皇上定第一个拿你作筏子……”
      门外的窃窃私语声虽然压得极低,可却明镜般地传入心底。
      夜久无眠,霜洒轩窗,我匐在床栏只觉胸闷心慌,婼水端着一杯热茶,道:“小姐,怎的突然烧的这样厉害,快喝下这热茶,早早散了热发身汗才好。”
      窗外不过漏进了几丝秋风,我便不由得寒栗,紧了紧身上的外裳。
      婼水见状,连忙起身密密实实地阖上那雕花栏窗,不漏一丝缝隙。
      “不碍事,不过是发热而已,我吃了药便好了,咳咳咳……”正说着,喉咙一痒却不由得咳了起来,一时间面红耳赤,久不能止。
      婼水急忙帮我轻轻抚背,道:“小姐可不要忧思过重了,过会儿宋太医便来了,让他再开几副妥帖对症之药,想必几日便好。”
      我嘴角勉强一笑,由着婼水又喂了几口水,只觉精神实在萎靡,便又卧了下去。
      漫漫不尽的长夜,我浑身滚烫,昏昏沉沉不知眠了多久,忽觉腹中一阵一阵微疼,起初还能稍稍忍住,后来那疼痛似夹杂着尖刺的渔网般紧紧裹住我周身。
      婼水惊觉我的辗转反侧,忙询问:“小姐,您昏睡了一天一夜,总算是醒了,可有哪里不舒服?”
      我紧紧捏住她的手,无力道:“我腹中疼痛不已,只怕是提前发动了,赶紧去唤宋太医。”
      原本鸦雀无声的殿中,须臾已经人声喧哗,宋太医早已至柔佳宫,原本正在堂外抄方抓药,婼水去请他时,便疾风劲步第一时间赶了来。
      仿佛过了一季之长,门外传来一阵沉重又悉索的脚步声,忽而又止住了。
      只听宋太医在门外连连低声劝道:“皇上,产房血腥您是万不可进的,您龙体尊贵若是被冲撞了,那臣即便是万死也难辞其咎,还请皇上在偏殿等候,臣定保娘娘与皇嗣平安无虞。”
      “若真是无虞,贵嫔为何会发高热又提前产子?”那语气深不可测。
      “娘娘忧思过重,前几日又受了风寒,免不了动了胎气。皇上天子贵冑,圣躬忌讳,切不可坏了祖宗规矩,此处由微臣稳婆守着,还请皇上三思。”
      “朕便是那天子,那些劳什子规矩拘不了朕!让开!”
      “皇上,万万使不得,奴才知道您心里惦记着贵嫔主子,一听主子出事急得连夜换了两匹轻骑一路狂奔回宫,可若是让太后她老人家知道了,圣躬若因此事有个万一,奴才们纵使有一万个脑袋也不够砍啊,贵嫔主子在里头受苦,您在外头心里受苦,主子娘娘现下知道您来了,自然会知道您的心意。”
      魏公公又哪里阻挡得住,他沉声一呵:“让开!”只听那殿门被重重推开。
      身边传来一阵熟悉龙息香,恍惚间,隔着纱帷的我惺忪瞥见了他一袭戎装,身披兽面吞头连环铠,腰系勒甲玲珑狮蛮带,风尘仆仆而来。
      他竟这样,未卸铠甲,身披戎装,来到了我面前。
      不知何时,殿内的宫人纷纷退了出去,夜里寝殿寂寥宁静,冷月如霜凝结满地,只在理石斑驳浅纹上染出一层霜晕,远处滴漏断梦人初觉。
      他的指尖触到我滚烫的额头,沉沉问道:“怎的突然就发起热来了?”
      我将头别转过去,忍着阵痛,不愿看他如星辰般烁烁的双眸。
      他轻轻叹息了一声,终于倚在身后将滚烫的我拥入了怀中,“小旋子一进营帐来报,朕便知道朕是彻底输了,终究是朕来晚了。”
      是有多久没有听见他这样真切的声音,自那日过后,一切与他对话都是淡然且冷漠的,好像瑞雪里藏着的尖利的金钗,深埋在冰天雪地下,却深深地刺痛彼此的心尖。
      “其实朕上回什么都瞧见了,你们在亭中相依避雨,那神情与姿态仿佛是多年的旧相识。朕当下就起了疑心,可是朕心中一直隐忍,一直不愿去试探你,因为朕知道,若是捅破了,朕只怕要失去你。但是,心中煎熬的滋味真是不好受,让朕如坐针毡、坐立不安,所以朕还是派人去暗中查探了。”
      “原来你和易君煜竟有如此深厚的渊源,而你居然一直瞒着朕,瞒得真是滴水不漏。”
      “所以那日御书房中,朕见你那样为他跪下,言语中皆是维护,而你手腕上的那道疤,更让朕恼羞不已,你竟愿意为了他,连性命都不顾,那么这些年来,你究竟把朕当成了什么?”
      我听得出他言语中的痛楚难堪,像一把钝刀,在心口割了一下又一下,犹如生生的切肤之痛。我不由得默默攥紧了手指,水葱似的指甲深深的切入了掌中,留下一道道甲印,如剜心之痛。
      “这些前尘姻缘让朕无所适从,原来从一开始便错了,朕终于回忆起你入宫那年的元宵佳节,在万曲桥千灯映辉中赏灯的你,题下恨君却似江楼月的你,朕曾以为朕是你笔下的君。
      “那时朕将御史台中丞之女唐婧颐赐婚给他,你与他遥相对视,在你心里是否存着‘相见亦无事,别来常忆君’的念头?以至于后来的初次侍寝,你真的是心甘情愿的吗?”
      愧疚渐渐涌上心头,确实是心虚的,我忆起当时初入宫闱,无法全心全意沐皇恩,仿佛自己的心被揉碎成两半,怎样也无法完整。
      双眸不由得蒙上一帘水雾,眼前的明黄交错着的五色织锦帘幔渐渐扭曲模糊起来,一滴饱满的泪珠凝在睫上,终于坠坠地落在了他的手上,无声地溅开。
      “可是苡薇,朕是这样的喜爱你,想要将全天下的幸福都给你,只要你愿意,世上所有的女子朕都可以舍去,但是为何,你明明可以拥有最大的幸福,却偏偏要频频回顾?
      “朕的心里气急又懊恼,朕拥有全天下的女子,为何偏偏是你?为何偏偏是你!让你留在朕的身边,真的这么痛苦不堪吗?”
      他紧紧拥着我,暖意从他胸膛里慢慢洇入我的背脊,让我觉得凉凉寂殿中并没有那样的冰冷。
      我轻轻咬着下唇,身上如虫蚀骨般的疼,心里更是五味杂陈,想起他待惠婕妤的种种不由委屈万分,任眼泪顺着旧的泪痕,一滴复又一滴无声滑落,而他的手指则默默拂拭去我滚烫颊上的两行泪。
      而心里,我却一遍又一遍地否认,前缘如一季繁华一纸笺,一段情根一缕烟。大概是那季酷暑盛夏,与他共骑一马策奔在如茵草原,也许是昔日禁锢冷宫他的那句“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或许是在更早前,他“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般的出现在我眼前,那日,万里西风桂树秋,蟾宫云箔夜香浮。不知何时,他已经霸道的满满的占据了我的心,拥挤得早已容不下第二人了。
      他在我耳边低语:“朕知道你不喜欢黎氏,所以朕就偏要夜夜招幸她,可是黎氏明明与你一点儿也不相像,为何朕身体抱着她,满眼满幅地却浮现出你的影子。”
      “朕曾想,不如就放你海阔天空,既然这幽幽深宫将你困住不得自由,不如放你归去,至少我们两个有一人是幸福自由的。”
      寝宫中很暗,只是门外高挂着的宫灯漏进几缕橘色的微光,他身下明黄织锦的戎袍亦笼罩在朦胧的氤氲中,微泛出柔和的光晕。
      我哪儿也不去,我一步都不要离开你。我只愿此生此世、生生世世与你相守不离。因为你这样误会我,猜疑我,我便要你用余生来补偿我。我要你花朝月夜,陪着我赏晴雨风光,我要你寸寸时长,守着我暖度春宵,我要你桃花十里,携着我策马逍遥。
      然而这些话,我却始终未说出口。
      我呜咽着,深深地埋在他的胸前,道:“自侍君后,我并无二心。”
      他身子微微颤了颤,良久方伸出手来紧紧攥住我,低声道:“只要你说没有,我就相信没有。”
      一直以来,都是他在等我,是他给我恩宠尊荣,是他护我解困重围,是他使我重新开始,让过去种种随风化轻絮。
      这次,是真正的开始。
      他轻轻擦干了我眼角的泪痕,轻声道:“你不要哭,是朕错怪了你。”
      他微凉的鼻尖轻磨着我鬓边微卷的碎发,薄薄的素色寝衣紧紧贴在他坚硬的双龙盘云铠衣上,暖意便从他宽大的胸怀中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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