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幽宫门深几许》洳苡

47、第四十五章 绿塘摇曳子初成

　　金秋时节正是红枫绮丽，窗外的院中栽满了枫树，我将手搁着窗沿默默吟诵道：“深秋霜老，丹黄朱翠，幻色炫采，朝阳初射，夕阳返射，绮缬不足拟其丽，巧匠设色不能穷其工。”
　　门外“笃笃”扣了两声，有宫女唤我：“小主，瑾顺仪来了。”
　　“才说到你，你便到了，可见背后是说不得人的。”我默默一笑道。
　　她解了轻轻薄薄的绛紫披风，笑道：“姐姐一个人，同谁说我呢？”
　　我从榻上起身，一指窗外红叶道：“绮缬不足拟其丽，巧匠设色不能穷其工。便是同它说了。”我回了神，方轻笑道：“今日怎么得空来了？”
　　她柔柔一笑，捋了捋吹散的鬓发，道：“还不是因着你，前些日听太医说你身子不大好？”
　　我嗯了一声，道：“秋日里起风了，不过是咳两声，不碍事的。”
　　她唤了念双来，接过她手中之物道：“前些日子我得了副药补汤，太医说秋日喝着能解寒意，配着山药莲米、贝母雪梨都是不错的。我吃了几副觉得还好，便给你也带了些来。”她见我有些郁郁，便道：“可还是因着瑜卿的事不高兴？”
　　我道：“现在该叫瑜选侍了，可别乱了称呼。何况，我也没有不高兴。”
　　“已经快七个月的身孕了呢，现下宫里就数她最金贵了。”
　　我轻轻剥着手中的蜜橘，道：“前些日我还瞧见她，碍着身子不好也不好同她说什么。”
　　“偏你这般好心，人家瞧你身上不爽，还不知怎样躲着你呢。”她眼睛眨了一下，忽道：“你知道么，听说她可小心谨慎得很，一般妃嫔娘娘送去的东西她碰都不碰一下，就连太后赏的也束之高阁了。皇上都对她格外怜爱，将自己身边验膳的送去照顾她饮食。当初……当初我若是有她一半谨慎小心便好了，怪只怪自己没福了。”
　　“是么”我将一瓤蜜橘送入口中，道：“你又怎知皇上是怜爱她。”
　　她努了努嘴，道：“也是，我瞧着皇上更怜爱她肚子里的才是。”
　　我又咳了几声，将暖炉抱在怀里取暖，绮缬见了道：“才十一月的天你便抱暖炉了，再冻下去可怎么好。”
　　“左不过再多烧点银炭。”
　　“你倒是想得开。”她瞧了瞧窗外道：“外头太阳不错，不如出去走走吧，总窝在宫里想不病也难了。”
　　我想了想觉得也好，便扶着她一同出门了。一路上桐叶漱漱地落，大雁排成人字或是一字南渡而去。走过向晚池时，凉风嗖嗖地往我脖里钻，这样的北风吹着我有瑟瑟的寒意，于是便不由攥紧了衣领。
　　绮缬与我一路沿着连廊走，走的累了便在亭中歇一歇，秋风将绮缬的披风吹得一掀一掀的，摇乱了她的银簪上的流苏。自瑜卿迁出了柔佳宫，我便病恹恹的直至现在。又怎会真是想病呢，不过是心病罢了。年初时候绮缬有了身孕，便被周淑仪生生害了一次，如今瑜卿又怀上了，各宫城府深的又怎会不趁机设法令她滑胎又加于我身上。索性便告病不愿出来了，对瑜卿表面功夫做足即可。好在她也是个心思细腻的，不用香料、不食别宫吃食、被褥衣衫皆是细细验过了方敢用。即便这样饶感不足，除了在自己的小院走走，平日里大多足不出户，皇上也允了她不必去给皇后请安，生怕再出什么差错。
　　太后本不喜她的出身，还是贤妃劝了说是为着子嗣，太后才消了些气。日子如行云流水般静静淌过，无论里头藏了多少暗流外面看去仍是风平浪静的。
　　我与绮缬坐于亭中闲聊，远远地望见服侍太后的姑姑安真扶着瑜卿在御花园里静静地走。她着了身孔雀纹浅金桃红撒花宫衣，浅粉的立领上缀了一枚瓜跌绵绵的白玉，缠丝镶珠金簪一挽如意髻，然最是显眼的莫过于她那浑圆的肚子。
　　绮缬推了推我，道：“可要过去？”
　　“若她们走过来不招呼总是不难堪，若她们走远了也不必刻意去了，到时候又行礼又请安的免不了麻烦。”
　　不过与绮缬说了几句话，已瞧见安真与瑜卿依依走来，知是躲不过，遂起身迎了过去。瑜卿见我与绮缬略略怔了怔，转瞬又屈身要行礼。
　　我忙一把扶过她，浅笑道：“妹妹身子重不方便，何故还与我这样客气。”
　　她依依起身，一手托着后腰，一手抚着肚子笑道：“嫔妾虽有孕，但礼数也是不能少的。”
　　因着在孕中，她整个人看上去都是温和而迷人的，那种明艳并非装束而成，而是由每寸肌肤、每丝发梢的母性光辉凝结使然。隆起的小腹、庇护的手掌都将她晕染得似画中人雾中姝，浅金桃红静静覆盖于她的发肤，连举手投足都令之氤氲而生辉。
　　绮缬攥着丝绢一笑，道：“都是相熟的姐妹，又何必拘泥于礼数，到底看上去生分了呢。”
　　瑜卿浅浅一笑，轻颌首。绮缬眯着双眼瞧她的肚子，嗤嗤一笑道：“我听从前家乡的嬷嬷说：尖肚子生男，圆肚子生女；孕时脚不肿生男，脚肿生女。”
　　说着攥着绢子轻轻在瑜卿的腹上一抚，手势柔和而缓慢。苏绣的丝绢精致而雅丽，绢子一角密密地绣了一朵垂丝海棠，大约是用线细巧的缘故，那海棠在日光下泛着莹莹光辉。
　　“照老人们的说法，妹妹这一胎或许是皇子呢。”
　　瑜卿见她抚着自己的肚子，不由身子微微战栗，轻轻一缩便往后退了一步，面上笑道：“瑾顺仪说笑了，生男生女自是听天命，民间的说法只能听听便算了。”
　　绮缬缩了手掩唇而笑，道：“我失仪了，瑜选侍可别放心上。”
　　瑜卿也不很恼，亦笑道：“摸一摸也不碍事的。”
　　绮缬柔声道：“再过两个多月便生产了，妹妹自己注意着身子。”
　　绮缬自己那一胎未能保住，心中不免伤怀，我见状笑劝道：“瑜选侍自己知道呢，你就别多想了。”我轻掩口咳了一声，道：“我身子也不济，想和瑜选侍多说几句都不行呢。风凉了，瑜选侍早些回宫吧。”
　　一边的安真亦道：“瑜小主，是时候回宫了。”瑜卿微微颌首算是道别，便转身由安真扶了回去。
　　瞧着她们走远绮缬方叹道：“若是我那孩子还在，如今也该满月了。”
　　我握了她的手道：“好端端的又想那些做什么，年纪轻轻的，还怕没有机会么？”
　　她颌首，微微笑道：“说起来，瑜卿也是个身世崎岖的。”
　　我有些好奇，侧着首问：“怎么说？我只知她仿佛是丧了爹娘由嬷嬷带大的。”
　　“我也是上回服侍太后临走前在门外听到的。原来我也只道是这样，然而太后终不放心暗地里遣人去调查了番，才知事情并非这样简单。这事牵涉到十多年前，瑜卿的生父原是七品知县。”
　　我嗯了一声，道：“这样她家世也算不得十分差了，总比无双亲的好了许多，只是她双亲又怎么去世了呢？”
　　“哪里是去世了，是她父亲原也不知道还有这样一个女儿。那沈知县姬妾成群，且爱男嗣爱得厉害。家里生男的妾室都被他宠得无法无天，若是生了女孩便是打骂羞辱不休，说起来那打骂的狂妄劲可是要人命的。从前他的一个妾室连生两个女儿，那沈知县便如同兽般动辄便侮辱之，实在耐不住了那妾室便自寻短见了。瑜卿的母亲也就是卫氏，初入府时也颇得宠爱，后来生了瑜卿便见自己夫君看自己的神色愈发不对，没过几日已是拳脚相加了。卫氏怕得不得了，为保自己在府里的地位慌忙想把女婴溺死，好在被身边的李嬷嬷救了下来。”绮缬缓了缓继续道：“李嬷嬷自己原也没有子女，找了个地方便把瑜卿给养大了。此事皆瞒着沈知县，他也只道自己女儿夭折了便不再过问。再再后来卫氏又生了两个儿子方在府里立足，沈知县的夫人去世之后，如今就是那卫氏扶正做了正室。”
　　“没想到她也是个身世可怜的。其实早有古语道‘生男勿喜女勿悲，生女也可妆门楣’，这知县未免也太过迂腐了。”我叹道。
　　“可不是这样么。如今知道自己女儿成了宫里小主且又怀着子嗣，可是要愈发巴结上来了。”
　　“瑜卿的身世不知她自己知不知呢？”我轻声问道。
　　“总是知道的，过些日子她娘亲也要被接进宫里照看她的身子，多少风光呢。说实话，那卫氏当初也真够狠心的。”
　　“不狠心又怎能保住她宠妾的位置，到底是那沈知县残忍得多。”
　　难怪，瑜卿这样的事事小心、谨小慎微，如此十多年躲躲藏藏的日子，终究是磨练了她的心性，总比旁人多存了几分谨慎和警惕，这份慎重仔细又岂是别人学的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