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卿深可归》徒眠

9、凤去魂归终有处

　　翌日清晨荣卿拉开卧室的门走了出去，一个趔趄差点撞上端着牛奶从卧室门口路过的杨杨。
　　“小姐，你睡醒啦。”杨杨退后两步，瞧看荣卿的面色虽然苍白，精神却还不错。
　　“恩，睡醒了。”荣卿觉得好像哪里不对“你怎么在这里？”
　　“小姐突然失踪了两天，可把杨杨吓坏了，今天早上谢公子派人说小姐要在这里，需要休养一阵子，让我好好照顾你。”杨杨有点不明白，怎么突然小姐住在谢公子这里来了，少爷也默许了。
　　荣卿有点心不在焉地听着：“你手里端的什么？”
　　“这是谢公子吩咐给你温的牛奶。”说罢杨杨便把手里的牛奶端向荣卿。 “他人呢？”
　　“谢公子回他的园子了，走的时候说小姐差不多这会会醒，让我把牛奶备着，果然小姐你真的这会就醒了。”杨杨笑眯眯的回答。
　　荣卿接过杯子缓缓喝了一口，平时不喜欢喝的牛奶感觉也没那么难喝了。“小姐你安心休养吧”杨杨看她喝完牛奶，就退下了。
　　这边谢骏霖离开后，回了谢园，那是慕家给划出来的谢家官宅，位置布局皆是上乘，他很少过来，平日里都住在东平31号。现在荣卿住那里修养，男女有别多有不便就又住了回来。
　　荣卿也不多问安心住了下来，直到过了一周谢骏霖才再次出现。他来的那天，并未提前让人知会。
　　荣卿吃完晚饭便坐在窗台上静静的看窗外的日落，紫色的睡裙铺在窗台上，黑色长发随意的披散在肩背，淡红色的夕阳照在荣卿的脸上身上，远远望去青丝曼曼别样好看。
　　谢骏霖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思绪飘远的荣卿并未发现谢骏霖的到来，他静静的看了荣卿许久直到夕阳彻底沉没。
　　天色渐暗，他见荣卿从飘窗上下来，转身与自己四目相视，眼中滑过惊诧，似是想知道自己来了多久一般。
　　谢骏霖莞尔 ：“你身体恢复如何？头可还疼？”他的眸色已恢复清透。
　　“已经不疼了，任是再严重的伤就这么养猪般将养这些天也都好的七七八八，没那么娇弱。”荣卿弯弯眼睛心情还不错。谢骏霖似是放心的点点头并未搭话，其实荣卿的情况他心里再清楚不过了，31号宅子里的人每日都会将荣卿的境况报与他知。一时间，气氛安静得有点尴尬。
　　“你。。。。。” 荣卿心有犹豫，试探性的开口。
　　“你。。。。。”两人刚好同时开口。
　　“你先说吧”谢骏霖笑到。
　　萦绕在谢骏霖身上的熟悉感一直都是荣卿心里的一个疑惑，带着些许期许试探道：“听申睿说你是从美国回来的，那你是多大去的美国？之前一直在北平吗？北平有没有什么难忘的人和难忘的事？”
　　谢骏霖坦然回答：“我出生成长都在美国，差不多两年前，父亲唤我归国，才初去北平。随后便入了军营就职，此次也是南北暂停休战制定合作协议，我才卸了军职来此暂居学习。”
　　荣卿心下复杂，也是，怎么可能是他？那是谢家的三公子，人生际遇截然不同，怎么可能是他？心中不由一阵痴笑，这许多年过去，他如果还在肯定也会来寻自己，这乱世中怎么可能轻易遇见，就算遇见了如今的自己也没脸再相认了，姚家的门楣不应该有她这样的一个污点。
　　“荣卿？”谢骏霖见荣卿脸色乍白，似是受了什么打击。
　　荣卿深深吸了一口气：“没事没事，之前总觉得你与我一位故人的声音和感觉有些相像，其实我心里也知道你不是他，但总是抱有侥幸心理还是想问一问。”
　　“ 总会遇到的。”谢骏霖面露不忍，心中了解这种熟悉期待又寻而不得的心情。荣卿的来历他大致清楚，北平四喜班出来的女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不再多言。
　　荣卿随意笑了笑也不愿继续多说这个话题：“你刚要说什么？”
　　“申睿那边被一些事绊住了，恐怕还得些日子才能回来。我来问问你有什么需要我做的，毕竟这次你也是受我所累。我想补偿你。”
　　“补偿我？那我若有什么疑问你会如实回答吗？”
　　“我尽量。”
　　“那夜秦淮河上的人可是你？”荣卿心中猜测虽早有答案，但还是想听他亲口承认。
　　谢骏霖坦然道：“是我。”
　　荣卿看着谢骏霖静笑不语。
　　谢骏霖肃然：“那晚你看到了，我也不瞒着你，但有些事你知道的太多对你没什么好处。”
　　“申睿知道吗？”
　　“知道一些。毕竟我借了他宋家的力，他多少能猜到一些，具体的他不是很清楚。”
　　“你们立场可有异？”
　　“与整个宋家也许会，与申睿不会。”荣卿关心的问题有了预期的答案，点点头，不再多问。
　　她的经历让她明白，这乱世中，每个人背后都有故事，尤其是谢骏霖，宋申睿这些高门望族，江华楼教会了她，在适当的时候装傻。
　　两个人坐在沙发上相对无言，时间一点一点过了许久。
　　“那是你必须做的吗？”荣卿打破沉默，小心的问道。
　　谢骏霖望向窗外，灯火印在他瞳孔里似星火灼灼：“必须做的。不顾一切。”
　　荣卿从没见过那样的谢骏霖，和平时的他完全不同，他脸上的坚定莫名地让她想起书中那些先贤，逆险而上无所畏惧，他眼底的光，仿佛撕破黑夜，撕破那经年缠绕她的梦魇。她第一次听到了心动的声音。
　　谢骏霖此番借着谢俊明绑架荣卿的由头从谢家暗处棋子里挑了不少人出来，再安插进自己的人，很是费了一番心思。这次南下的路走的很急很险，一步都不可行差踏错，每一步都要算到精微才可继续布置。谢骏霖左手拇指背部来回按压太阳穴和额角，抬步下车刚踏进院门，今夜又是晚归，院子里安静的连虫鸣声都没有了。
　　很快有人跟了上来在程亮耳边汇报了事情。
　　“少爷，31号报，今天白日里荣小姐出去了一趟，找了关系见到龙帮下面的一个管事。”程亮一听不敢耽搁立马就说了出来。
　　“她见龙帮的管事干什么。谁牵的线?”谢骏霖想不出荣卿为何突然要找龙帮的人办事。
　　“荣小姐谁的线都没搭直接进的龙悦赌场，花钱见人。下面人派人后面打听了，荣小姐要办的事倒也不难，就是找人把城南荣家的夫人请出来说是有事相商。”
　　谢骏霖敲了敲跳着疼的眉骨：“城南荣家？”

　　“荣家本是南京的书香门第，后来没落了。少爷你自然也没太留意”
　　谢骏霖闭着眼睛见程亮有所停顿：“继续说。”
　　“荣家夫人本家姓王商贾出身，带着大笔的嫁妆进的荣家。”
　　“荣卿是荣家的女儿？”
　　“应当不是，荣小姐的来历咱们当初是查过的，想必当年的凤凌应是荣家的人，荣小姐的姓许是随了凤凌。”
　　“那就派人跟着吧，不必管她做什么。护着她安全，需要的时候就帮着些。”

　　荣卿推开门走进偏僻的无人院落，只见一个身材微胖的中年女人坐在院子中间的木椅子上，双手绑在背后。再次见到这个女人荣卿心里并没有想象中的畅快。
　　中年女人见一个身着利落的女子走到自己前方站定，猜测她就是绑自己来的正主：“你大费周章的把我绑到这里来，你想干什么？”
　　“荣夫人你不记得我了吗？”荣卿歪了歪头让她可以更好的打量自己。
　　荣夫人确定自己不认识她语气愤怒：“我怎么会记得你这种人！”
　　“你不记得我没关系，你只要记得我哥哥荣世云就可以。”
　　“荣世云？那个贱种！”荣夫人听到荣世云三个字一脸嫌恶。
　　荣卿不欲与她多说：“三年前我将哥哥的骨灰送回来想将他与他娘葬在一起，你将我赶了出来。今日我的目的很简单，你将他娘亲的埋身处告诉我，尸骨我要带走。”
　　“那个贱人！我凭什么告诉你？”
　　荣卿呵斥她：“你嘴巴干净些！”
　　“凭什么干净！她就是贱人！她勾引了老爷坏了我们夫妻情分不说，又勾引我弟弟，她自己不知羞耻没脸见人一根绳子上吊死了干净，她那个贱种儿子居然恩将仇报伤了我弟弟，那是我王家的独子，他断了我王家的香火啊！他死的好啊，贱种不得好死啊，死了还想和贱人埋在一起，想都不要想！”
　　“当年的是非恩怨我不管，我只要把尸骨带走，你今日必须得说，不说我们就在这里熬着。”
　　只一日一夜不进水米不如厕，荣夫人便开了口。
　　荣卿临走前嫌弃的看了眼地上乱做一团的女人：“你们荣家人真是令人作呕，如果不是凤凌哥姓荣，我真后悔姓了荣这个姓。”

　　“你说她在干什么？”谢骏霖有些不相信自己耳朵听到的话。
　　“我说荣小姐在挖坟开棺。”程亮也是无语，这看起来娇滴滴的女人干什么不行，把人荣家夫人关在院子里一日一夜，完了就带着人去挖坟开棺，这种挖人坟的事委实不怎么光彩。
　　王家农庄下面一个荒村尾巴，有一个长满一人高野草的土坟，无碑。干净的可怜，谁也想不到这会是凤凌哥亲娘的坟。
　　“我要让这贱人被我们王家踩在脚下，死了也被践踏，永生永世不得超生让她给我弟弟给我给我们王家列祖列宗赎罪。”
　　荣卿望着眼前的土包，脑海中浮现出那女人最恶毒诅咒的模样。
　　“荣小姐？”
　　荣卿紧紧抱着怀中的骨灰盒看了眼面前的坟堆：“挖吧。”
　　被荣卿雇来的工人见主家发话，立马拿起工具开始埋头挖了起来。不一会坟堆便被挖开了。
　　工头跑过来面色发白的对荣卿说：“这个坟挖是挖开了，但里面情况有些复杂，我建议还是原样封上吧。”
　　“我不是很明白你的意思。”
　　“荣小姐你钱开的高，人也爽利，我就跟你直说了。这棺邪乎的很，我们不敢开。”

　　谢骏霖到的时候，荣卿一个人抱着个骨灰盒孤零零的坐在坟堆的不远处无助可怜。他心中顿生怜惜之意，放缓脚步走到荣卿跟前，与她并肩坐下柔声道：“可以告诉我为什么非要开这个棺吗？”
　　荣卿侧头与谢骏霖对视一眼，眼慢慢将脸贴在瓶身上：“凤凌哥原本是荣家的庶子，但他的亲娘出身低，凤凌哥被养在别的姨娘名下。在他十二岁那年荣夫人的弟弟凌辱了他娘，当日夜里他娘就吊死在房间里。凤凌哥用刀伤了那个男人令他再也不能繁衍子嗣。后来凤凌哥便离开了荣家北入了四喜班。五年前前凤凌哥惨死，我将他的骨灰从上海带回了南京想将他们母子合葬。这是我唯一能为凤凌哥做的事了。也找到了他娘亲的坟，还为他们在望北山寻了个好地方，可他们告诉我这个棺不能开不能动。”
　　谢骏霖轻轻拍了拍荣卿的胳膊以示安抚：“我带了南京城里最好的先生，让他先看看，我们再想办法。”说罢便朝跟随来的一队人里挥了下手。
　　程亮带着一个身穿长袍的暮年男子径直走向被挖开的坟坑。那暮年男子围着坑中的棺材转来转去细细打量，许久后走到谢骏霖和荣卿面前。
　　“三爷，这棺确实有问题，比较棘手，我也觉得能不开就不开。”
　　荣卿眼底露出失望。
　　谢骏霖道：“此棺中人对我们很重要，我们想将她迁出与其子一同令埋望北山。凉先生可有解法？”
　　凉先生摩挲手中的骨玉，沉吟片刻：“非要开也不是不能。”
　　荣卿听有解之法连忙起身朝凉先生俯身一拜：“不瞒先生，棺中之是我怀中义兄的亲生母亲。他们生前离别，我想将他们埋在一起。此事真是拜托您了！”
　　“无妨，若要开此棺我需要准备一番，还需要一个戾气十足男子的血来压阵启棺。”
　　程亮听到此处上前一步：“用我的血，我杀过人。”
　　凉先生看向谢骏霖：“三爷命中带煞，天生戾气，杀伐一生，三爷的血最好。”
　　“我来。”谢骏霖挽起袖子，伸手向程亮要刀。
　　凉先生取了血便去坟前摆阵开棺，众人也跟着忙碌起来。
　　荣卿望着身边的谢骏霖，他小臂上缠着纱布，还能隐隐约约看到血色。
　　有凉先生主持，后面的事进行的非常顺利。开棺后将白骨挪入预先准备好的新棺当中，一路引灵到望北山下的新墓地。
　　荣卿含泪将凤凌的骨灰瓶放入并排的棺中。
　　每一铲土下去都是最终的告别，一切完毕后，程亮先送凉先生离开，谢骏霖一人站在荣卿身后不远处，看她跪在墓碑前告别。

　　“我们走吧。”
　　“我送你回去。”
　　“要不要去我那？我请你喝酒。”
　　“31号的酒好像都是我的酒。”
　　“那你喝不喝？我只是想醉上一场。”
　　“喝。”

　　“今天谢谢你。”荣卿到了一杯酒敬谢骏霖。
　　“如果我今天没来你要如何？”
　　“等他们都走了，我自己开吧。”几杯酒下肚荣卿脸颊呈现一圈红晕。
　　谢骏霖有些诧异：“你敢吗？”
　　荣卿摇了摇手里的杯子轻轻哧笑一声：“怎么不敢？我跟你讲，我不信鬼怪不信神佛，如果神佛可信，为何那些早就该死绝的恶人不在地狱却逍遥人间？”
　　谢骏霖起身从荣卿手里拿下酒杯，扶住开始晃悠的荣卿：“这世道早就乱了，善的不善恶的恶，但你我要相信终有一天会恢复清明。”
　　“善的不善恶的恶？就让他们都一起毁灭吧！恢复清明太难了！你不懂，我们这些底层历经磨难被践踏被折辱的人活的有多卑微就有多痛恨这人世间！”荣卿拉下谢骏霖的头想要让他明白自己的愤怒与痛苦。
　　他将荣卿的发丝拨到耳后：“我懂。”
　　荣卿哽咽“不，你不懂！”她绝望的甩开谢骏霖的手。
　　“过去了，那些悲痛的过往都过去了。”荣卿的哭诉，捅到了谢骏霖的心上，他来不及想太多，只想让眼前的女人不要再伤心不要在哭了。
　　谢骏霖一下一下轻轻拍着荣卿的背掌中蕴含是坚定的力量：“会好的，还有许多人不曾放弃。”
　　荣卿就那么半靠在谢骏霖身上低声抽泣。谢骏霖见她如此，不负往日淡定一时不知该如何去哄。身侧靠着自己的柔软肢体一瞬间勾动起他的怜惜与情动。
　　荣卿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忽然被谢骏霖一把拽进温暖的怀中，鼻尖充斥着谢骏霖的气息，下一秒，唇上就被他用力覆住。她感觉到有冰凉的柔软在撬开她的唇瓣，缓缓在她口中深浅游移。
　　一室月光倾洒，微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