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生死之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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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柊是族里唯一一个没有法力的人。
他出生的时候，族里下了三天三夜的大雪。母亲芷因为难产去世，父亲出去打猎，再也没有回来，人们发现他的尸体被埋在三尺厚的大雪里，死不瞑目。
从一开始，柊就成了没有爹娘的孤儿。他从小吃着百家饭长大，说是百家饭，不如说是谁家剩了一口饭施舍给他，他也不嫌弃，勉强糊口就行。
他不嫌弃别人，人人却都对他避之不及。柊小时候长得不俗，皮肤白里透红的，按理说应当人人争抢着收养当孩子。可族里德高望重的长辈请人给他算了一卦。算命的说他男生女相，刑克父母，是个注孤生的命。从那之后，抢着收养他的长辈都跑了个一干二净。剩下族长因着怜悯将他留在族中，给他一口饭吃，让他好歹温饱。虽是可怜这么个小孩子，但碍着族规不可破，便任他自生自灭不提。
2.
在众人厌恶回避的目光里，柊长得越来越漂亮。
他留着一头及腰的青丝，行路间摇曳生姿。他身材清瘦，面若好女，笑起来的样子就像春天枝头上那朵开得最艳的海棠花，和面容平凡的父母没有半点相似。上天把他生得那样美，美的让人怀疑他是不是本该是个女子。
族里的同龄人总是借此嘲笑他，说他是小娘子，是克死了父母的扫把星。
苦辛是同龄人中欺负他最狠的那个，他会一边嘲笑着柊是娘炮，一边把柊推进雨天湿润的泥坑里。
楸不一样，他从小就是受欢迎的孩子王，却是唯一一个不会欺负他的人。
他也是个没有父母的孤儿，两个人惺惺相惜渐渐成了好朋友。楸从不嫌弃柊的身世，他会帮柊打跑欺负柊的人，给柊带好吃的果子，带他一起玩。
3.
又一个雨天，太阳刚刚放晴。柊和楸玩累后躺在雨后湿漉漉的泥坑里，身上沾满泥浆。
柊抬头望向天空，他把手伸出去想抓住云朵的裙角，却发现天空离他那么遥远。后土说那是人间的海洋。
“楸，你向往人间吗？”
“嗯，听说那里很大，奶奶说那里的海洋就像这里的天空一样大。”
“柊，”楸忽然唤了身边人的名字。
“怎么了？”柊回头，银发的男孩笑嘻嘻地看着他，眼神诚挚而热烈。
“明年一起去参加成人礼吧。”
柊笑了起来。
“好，我们一起。”
“柊，我发现一个秘密。”
“嗯？”
“你笑起来真好看，两个酒窝小小的，你应该多笑笑。”楸把胳膊枕在脑后，侧着身体看柊。
那是第一次有人说柊笑起来很好看，第一次有人发现柊笑起来居然有酒窝。人们都说柊的长相太过阴柔，久而久之，柊习惯了板着脸让自己看起来更接近人们心目中的男人样子。
柊很高兴，那天晚上他给阿爹阿娘烧了点纸。柊告诉他们，他终于遇见了喜欢看他微笑的人。
4.
柊的机会来了。他的渴望不再只是梦想，因为他马上就要迎来成人礼了。
5.
柊是族里唯一一个没有参加成人礼的人。
他十八岁的前一天，悄悄喜欢着他的苦辛背着父母在他门前送了一束花，被苦辛的娘抓了个正着。
那个晚上，柊正梦见他喝下汤，变成了一条红色的大鱼。他和楸在海里游啊，游啊，与其他大鱼日夜为伴。他觉得人间真好，他从来没有这么自由过。忽然狂风大作，有什么东西正撕扯着他的头皮。
柊从睡梦中惊醒，苦辛的娘正拽着他的头发，脚下丢着几朵被踩烂的花。整个楼里的人都被苦辛娘惊天动地的哭嚎声惊醒了。
“这个扫把星勾引我儿子啊！”
柊没有说话，只是平静地注视着苦辛。“你自己承认，我到底有没有勾引你？”
“你快说啊，苦辛！”
“我……我……”迎着那双漆黑而平静的眼睛，苦辛别开视线，脸色发白，半晌，从口中挤出的声音细若游丝。
“……是他，” 苦辛狠狠闭上了眼睛，“他先勾引了我。”
柊忽然觉得想笑。
他笑这些人真厉害，一张嘴能把白的说成黑的，而周围的都是群自以为是的傻.子。
这件事最终被平息了，代价是柊被禁止参加成人礼。
6.
那天晚上，楸来屋顶看他，兜里揣着两个烧饼。
“快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知道你饿了一天，我从家里偷拿出来的。”
柊握着还带着楸体温的热乎乎的烧饼没有动，只是静静的望着头上的月亮。
“楸，你也觉得我那样的人吗？”
“不，你不是。”楸心疼地抱住他，“他们都在胡说，他们都不了解你，你特别好。”
“楸……我好难受。”
“那就哭出来吧，我奶奶说，人觉得委屈，哭出来就会好一点。”
族长说下的话没有办法轻易反悔，楸气冲冲地和后土大吵了一架，整个族的人都听见了，然而还是没能改变结果。
“人间没什么好看的，孩子。”后土说。
“那柊呢？难道他就这样白白背上罪名？”楸质问。
“我们都欠那孩子一个对不起。”后土闭了闭眼，慢悠悠地说。
“但我们有必须这么做的理由，孩子。”
“什么狗.屁理由！你们毁了他的梦想！”楸的声音几乎大到冲出了房子。
然而事情最终不了了之。
7.
第二天，楸独自去参加了成人礼。
柊在不远处看着楸接过碗喝下药，变成一条红色的大鱼，顺着水流飞向天空。他反而觉得有些轻松。
“对不起啊，楸，”柊苦笑着说，“我失约了。”
8.
楸认识了一个女孩，比他小一岁，是后土的孙女，名字叫做椿。椿留着短发，人长得很漂亮，身体健康，性格也很活泼。她会让枯死的树开出红颜色的绚烂花朵，那是柊这辈子都做不到的事情。柊经常看见他们骑着马在原野上成双成对地奔跑。他们笑闹的声音随风传到很远的地方。
那是柊永远都做不到的事情。
他性格沉闷，身体常年被营养不良带来的病痛折磨。柊知道楸喜欢漫山遍野撒欢儿似的跑，而他的身体不足以支持他持续剧烈运动，只喜欢闷在屋子里看些无聊的杂书。
柊心里有些小小地嫉妒那个那个女孩。但当他看见楸和那个女孩相处时露出的快乐的笑脸时，他忽然放下了。
他不该嫉妒什么。像他这样的人，能认识楸已是他最大的幸运了。他应该知足了。
只要楸觉得开心，一切就都无所谓了。
9.
楸隐约地察觉到柊主动来找他的次数变少了，但他并没有放在心上。与椿在一起玩闹的时候很开心，让他把那些事全都抛在了脑后。
然而柊不知道的是，人间有句俗话──“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他早已习惯了那些饥饿的日子。
连长大都是磕磕绊绊的人，又怎么可能学会撒娇呢？
10.
又一年过去了。楸参加了椿的成人礼。
椿回来的时候魂不守舍，没人知道她那几天在人间经历了什么。
楸每个晚上都去悄悄探望椿。
有天，楸气冲冲跑到了柊这里，满脸写着不高兴。
“怎么了？”柊好笑地看着他，“谁惹你生气了？”
“还不是椿，”楸一脸委屈，可怜巴巴地蹭进柊怀里，“我好心安慰她，她竟然把我赶出来！害我摔了一个大跟头。”他指着额头上的一块红肿控诉道。
“嘶，你的手好凉，”楸忽然打了个哆嗦，没等柊反应过来，就不由分说的把柊的手拉过来贴在额头上。“借你的手给我敷敷。”
肌肤相贴传递的热度温暖了整个掌心。柊忽然觉得脸有些热，他别过脸不去看楸。他知道自己的脸看起来一定红极了。他的心跳得很快，砰砰作响，像是有头幼鹿在树林里横冲直撞。
那天，柊做了一个梦，梦里全是楸的影子。
楸各种时候的样子。坐在地上拍着大腿放声大笑的，翻窗悄悄留到他身后送给他一颗果子时那种男孩子独特的带一点狡黠的微笑，闯进族长房间时怒气冲冲的样子，把他牢牢挡在身后的坚强模样……
这一年，爱情早已悄悄将发芽的种子播种在青春的少男少女心上。
11.
有天晚上，楸忽然对柊说。
“柊，你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吗？”
“我不知道，也许心脏会怦怦直跳？”
楸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对爱情这个词语也很茫然。他低下头思索了一阵，然后郑重其事地对他说。
“柊，我好像喜欢上椿了。”
这一刻，柊仿佛听见了心脏碎裂的声音。每一个碎片都在拼命地哭泣，而柊却哭不出来声音，他的眼眶干涩，连眼泪都挤不出半滴。
“去追她吧，我帮你。”柊听见自己嘶哑着嗓子说。
楸用力拥抱了他一下。可柊却再也不觉得楸的拥抱有半点幸福的味道，他只觉得快要窒息了。
他的爱情还没有破土而出，如今他却要把它们亲手埋葬。
他不能阻止楸去喜欢别人，楸早晚是要喜欢别人的，像赤松子和祝融那样的人只是极少数。
12.
椿冒着触犯族规的风险养了一条鱼，她给他起名叫鲲，为此不息打开水天之门放鲲回家。她爱鲲显然是爱到了极点。
可是楸怎么办呢？柊想。他触犯族规偷了权杖去帮少女打开水天之门，最终还是得不到椿的爱。而柊不也是如此吗？
他有时候会想，这天命可真怪，把四个本不相干的人都圈了起来。爱来爱去，最后痛苦的只有彼此的心。
下雪了，好大好大。
13.
柊去了一趟如升楼。
“记住，从今往后，你就是冬神了。”
“我还能活多久？”
“冬神的寿命很短，什么时候这大雪停了，你就该寿终正寝喽。”灵婆抖了抖烟木仓，突出一个烟圈，笑着说。
14.
回来之后，柊的头发全白了。
一头及腰的青丝，全都变成了大雪一样的银白色。他摸着满头银丝，和后土笑嘻嘻地自嘲，“您瞧，我这头发现在跟您一样了。”
后土没有说话，只是盯着他雪白的头发。半晌，老人慢悠悠地开口。
“……我教你盘发吧。”
15.
柊死了。
楸抱着他的尸体跌跌撞撞地跑去找灵婆。
“人已经死了，你节哀吧。”
楸的拳头重重砸在柜台上，“一定有什么办法，请你救救他。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愿意。”
“没用的，我活了上千年，什么人没见过，”灵婆把猫儿背上驼来的生死簿翻得哗啦作响，烟嘴点了点其中一处。“你瞧，他已经没有魂魄了。”
刺鼻的烟圈喷在楸脸上，他鼓起勇气颤抖着把目光移向那处。
生死簿上，本该写着柊名字的地方已是一团漆黑的重墨。
“对了，他临走前求我这儿给你留了份差事，以后你就在这里住下吧。”
楸忽然很想笑，又觉得想哭。柊还是那个柊，什么事都无微不至，连走了都不忘替他找好退路。
他忍住眼眶里即将汹涌而出的眼泪，背着柊的尸体快步冲出这里。
16.
山谷里回荡着楸撕心裂肺的喊叫。
“柊！你说话啊！”
“你还活着对吧！你要是还在，就回答我啊──”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自己的喊叫，沿着山谷的边缘绕了一圈又回到他身边。楸跪在满树海.棠下抱着柊的尸体哭得像个小孩子。
雪停了。
也许明年冬天，等下一场雪来的时候，柊就会回来。楸望着满树的花，痴痴地想着。
岁暮楸柊。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生死之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