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崩坏与重塑》蚯棋

1、崩坏与重塑

　　我发了疯地想要逃离这些大山。
　　因为我曾亲眼目睹那一场自然的崩坏，在我此生记忆的伊始。
　　七月里遮天蔽日的黑云，倾泻如注的大雨，脚下忽然晃动起来的山岩。我摔倒在泥泞里，母亲在朦胧中穿过升腾的雨雾奔来。我缩在母亲的怀里和她一起滚下山去，霎时间，山摇地动。我在暴雨中眨眨眼，看着一棵棵粗壮的大树倒下去，山石剧烈地摇晃着、崩塌着，一幢幢屋舍坍塌，压倒在乡间小路上……
　　那场地震带走了我的父母、我的几位亲戚，甚至村里的许多人。在那许多年里，我每一次看到村中的残垣断壁、翻倒的山石与掀起的草甸，都是一阵战栗。如同将要结疤的创伤再度露出鲜红的血肉，痛苦的记忆反反复复翻涌在我的脑海。我想逃离这可怖的自然，然而却逃不开……
　　直到那一年初春。放学路上不堪重负的书包终于报废，书掉了满地。我边叹气，边蹲下身来拾起一本本书，视线忽然被书下压着的什么东西吸引。那是初生的嫩芽。
　　二月里天气尚寒，路边几乎皆是枯草，唯那一抹新绿。经过一冬的孕育，它以柔弱的身躯一点点破出头顶的土壤来，显出那渺小却富于生机的绿色。它生在枯荒的野草之中，生在去岁的寒冷与陈旧之间，可它却是新的生命。它是破败的复生。
　　我心里仿佛有什么柔软的东西被触动了。
　　冬寒渐去，春风渐暖。转角见到树，我初是一惊，随即望见的是几朵桃花。花缀在枝头，一片片粉色花瓣由花苞一点点舒展开，映出春日里的暖阳。我这才发觉天竟是那样澄净的蓝。红尘拂面，花朵接连相映，汇成一片柔粉色的花海，偶尔风过，芬芳荡漾，也洋洋洒洒地飘下几片花瓣来……
　　我开始越来越多地留意到身边的自然之景。随风飘拂的杨柳枝、啄泥筑巢的飞燕、绿杨下的浓荫、夏夜里的菡萏，从春到夏。秋风萧瑟起，满树绿叶一日日枯黄了，成熟的瓜果被人们摘去了，我不禁开始怀疑，自然的一切生机都要在秋风里逝去吗？
　　那日我去看望我的姨妈，风扑满怀，叶落如雨。我几乎又要想起十余年前那一场山摇地动，一阵战栗。姨妈问我缘由，我犹豫片刻，如实讲给她听。她听完笑了，这就是大自然的规律呀。“春生夏长秋收冬藏，一年便这样过去了。你看如今叶落，到明春总又会再生，花开花谢，花谢花开，年年如此呀。”
　　“你看，当初地震倒了多少花草树木，不是也都长回来了吗？”
　　就连那一场地震……也只是自然规律吗？
　　一切生机终归于破败与寒冷，而破败又将在新的一年重新孕育出生机。花开花谢，花谢花又开；叶生叶落，叶落叶复生。大自然始终拨动着命运的齿轮，周而复始，循环往复，无始无终。世间万物皆落在自然的怀抱。十余年前那一场崩坏，不过是更大的齿轮转到了它该有的节点，而这亦是一场轮回，大自然终究会那一切毁灭重塑。
　　或许无时无刻不是在消长变幻，又或许始终如一。
　　我开始读懂相伴了这么多年的自然。
　　后来，我的一位友人前来拜访，我领着他在山林间散步。山回路转，忽见一块巨石下生出扭曲的枝干与裸露的根系，半截枝干直接从中劈开，翻倒在泥土里。他似是被惊吓到，不解其缘由，我说，这也是很多年前那场地震的纪念吧。我弯下腰去，轻轻拨开几片绿叶，树干内早已布满青苔，树皮外附生着一簇簇花。它们就这样重生在这一片“废墟”之上。
　　而我，自始至终都活在大自然的怀抱中，从相知、相识到相爱，不曾有一刻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