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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江底噩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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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坐在餐桌前,浑身湿哒哒地往下淌水,她脚下的地板积了一滩水渍。
我把报纸铺开,又转身去拿毛巾。奶奶倒了杯水推到她眼前,她低声呢喃着:“您见过小安吗......”
我知道奶奶听不见。
“小安是谁?”我把毛巾搭在她肩上,坐下来。
她没有回答,目光定定望向一个点,我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才看见白猫正在我脚边,蹭着我的小腿。
我把它抱起来,为它顺毛,它就乖乖趴好,眯着眼一动不动。我脑中忽然闪烁一瞬电花,记忆某一根弦被拨动。
我时常后知后觉。
年年桃花腐烂在枝头,暑气渐渐弥漫蒸腾,春天已经彻底过去,我才懊悔自己没有珍惜。大概只有燥热的蝉鸣和让人眩晕的刺目白光才能唤醒我。
一个很普通的中午,日头正盛。在六月,夏季升温的时节,一天热过一天。
我坐在靠窗的位子上,左耳塞了一只耳机。当时放着双笙的《纯白》。
一一刺,多锋利。痛,快窒息。血染红一朵花是悲是喜。
一一它的歌声,有谁聆听,到底珍贵是爱情还是生命。
一一谁会怜惜,谁会铭记,爱散落在风中变成追忆。
一一它的歌声,有谁提起,是否被忘记。
周围忽然热闹起来。很多学生饭都没有吃饭,满脸兴奋地跑进来,抓着书包钻出教室。
我取下耳机,缠起来塞进桌洞。把目光洒向窗外,刚好看见食堂里泪泪涌出来的人流。
整片绿茵茵的操场,零星分布着放弃吃饭
时间打篮球的男生,此时有老师将他们往外轰。
转眼间教室人越来越多,邻座的女生告诉我,学校临时决定下午进行消毒,放假半日。
我顺着人流走出校门。
不抬头也会觉得阳光刺眼的季节,吸进肺腔的气体仿佛刚刚滚出烤炉。我感觉自己呼吸慢慢变浅,只能在鼻尖来回。
面前是乌决决的人群,密密麻麻无数个背了包的背影,都套着藏蓝色校服。看上去齐整一致,同样漠然,又很压抑。
转出学校这条街,就是我家,不过几步路的距离。中间路过街角,隐约听见茂盛的杂草堆里传出声响。
是一种细弱的叫声,在蝉鸣中显得微不足道。
但它就是真切的顺着闷热的空气冲进耳膜,一声一声,透着胆怯,逼停我的脚步。
我顺着声音望向草丛,植物繁茂,交错横生,以疯长的姿态演绎生命。有人觉得这是活力和蓬勃的青春,有人说它们在烈日下挣扎,在抗衡,在宣泄。
那些杂草之间,我唯一认得的就是狗尾草。我记得小时候奶奶采下一把教我编小兔子,个个长着长长的,毛茸茸的耳朵。
这一次,我在草丛里看见一双明亮的眼睛。明明躲在阴影下,它忽然挪动了,白色的身躯擦过树丛,朝我走来。
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走开。它蹭着我的脚踩,很温暖的触感。它抬着头,又一次发出细弱的叫声,那双眼睛紧盯着我。
我走进小院,发现它一直跟在身后。
后来我就收留了它,没有取名字,我也不必唤它,它总是乖乖趴到我脚边。
有时它会攀上那棵白杨树,四肢紧紧环抱住树干,最后蜡在分叉的地方。有风从树叶的间隙吹过,抚动它的毛发,它懒懒地睁开眼,俯视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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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你在找它吗?”
女人没有回答,泪水滚出她的眼眶,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在手背上画成圆圈。
我说:"它没有受苦。捡到它的时候,毛发也如现在一般干净。”
我小心地盯着女人,她眼珠终于微微转动,视线从白猫慢慢移动到我脸上,她问我:"你在春中念书吧?”
我点了点头。
她泛红的眼睛看着我,嘴角浮出一抹浅浅的笑意,很温柔,像春天和煦的微风。
我心中像装了一个细腰的沙漏,沙子一粒一粒地落下,全部漏完才会揭晓答案,而我无法改变沙子的流速。
沉默着等待实在太过煎熬,折磨着我的神经,让我恨不得摔碎它。
与此同时,我也很怕她突然公布结果,因为我很清楚,白猫对她如此重要,她是一定会带走的。
可我又该怎么形容它于我的分量呢?
是雷声轰鸣的深夜,我湿润的枕头旁边的一缕呼吸;还是我浑身发颤,拥入家门时蹭过我小腿的一抹柔软。是炽热的夏天里一寸傲的冰,还是幽深暗夜,最温暖的光束。
我与它相识并不久,可正如电影《绿皮书》里的一句台词:"这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人,恰巧我们成为了朋友,这不是缘分,只仅仅是我们本就应该是朋友。”
我从不以认识的时日来定义任何,遇见即是霸的开始,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
我看着女人,眼中渐渐变得坚定,我说:“我想留下它。”
她望我,又露出那股温柔的笑。
窗外雨声阵阵,混合着树叶剧烈摇晃的沙沙声,我想起白猫攀上杨树的模样,心中隐约地痛。
她将肩上的毛巾取下来,攥在手里。毛巾已经湿透了。
她极力维持着笑意,可眼中仍然涌上浪潮,她说:“你要好好对小安”
我一时间有些恍惚,不敢相信她竟就这样答应了。
可我也不敢犹豫片刻,担心她反悔。我重重点头,起誓般地说:“一定会的。”
后来我打伞送她离开,她告诉我,她自春中一路走来,挨家挨询问。她又向我道歉,那晚她喝了酒,有些神志不清。
我不会怪她的。
小安是最好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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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
周身被无尽的冰冷与潮湿包围,皮肤传来黏腻的触感,我尽力睁开眼,面前却仍是漆黑一片。
就像身处真空,我听不见任何声音。
寂静的,深沉的压抑如同砂纸摩擦我细嫩的心脏,折磨我的神经。
而脚腕传来牵拉,全身要撕裂般疼痛,我能感到浑身血液冲上头颅,我的眼球要挤出眼眶去,我这才看清,那些深绿的水草,还有拖着丝丝缕缕粘液的生物,正缠绕着我。
它们会侵占我、吞噬我,直到我的血管破碎,鲜红的粘稠的液体顺着漆黑的漩涡流向深处。
肉.体会干涸,渐渐漂浮到江面上去,五官已然模糊看不出形状,四肢被侵蚀得干瘪,一根根细瘦的白骨,被流水推动,茫然地往前挪移。
我灵魂的感知却被永远困囚在江底。
我会记得,颤抖的肩膀,被人们抹除出视线。也忘不了张口求救时灌进来刺骨寒凉的冰水,窒息瞬间的绝望。
我悲伤,却没办法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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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妍,醒醒。”
细弱模糊的声音忽然冲进耳膜,我混沌的江水中闪出一点点光线,随着声音渐渐清晰,光线也越来越强。
我猛然睁开眼,视线顿时敞亮起来,面前还是写满字迹的黑板,浅蓝色的窗帘,一排一排堆满书的课桌。
午休已经结束,班里很热闹,女孩子三五成群说着八卦。
我松了口气,庆幸这一切只是噩梦。
把我叫醒的女生对我说:“沈老师叫你去抱作业。”
我朝她点了点头,转身看班级后面的挂表。
秒针一格一格地跳动着,像风起之时,白杨的树叶翻动拍打。
我等了一会,从东侧走上楼梯,绕了点远,站到月白色的办公室门前。
这扇门与教室不同,没有窗子,看上去老旧。金属门柄上落满划痕,推开时尖细的吱扭一声。
我走进去,办公桌空着——下一堂是沈平的课,他估计已到教室里了。
左手边是棕褐色皮质沙发,右手边放着书架,上面除却各种英文原著,还罗列实验模型与雕塑。
一张张西方人轮廓深邃却毫无血色的脸,突兀地面对着我。望进那些惨白的眼仁,背后顿生寒意。
我抱起生物练习册,匆忙往教室赶。上课铃流水一般倾泻出来,铺在我脚下,把我拦在门口。
我的视线对上沈平,他正站在讲台上,穿了黑色衬衣,袖口挽到手肘处,露出一截筋骨分明的小臂,带了银手表。银方框细边眼镜。
他没有一般中年男子的油腻,身材健硕,衣冠齐整,面容宛若刀刻,下颌线锋利平直。薄唇,唇周微微泛青,鼻梁挺拔,目光如炬。
我低头躲去他的眼神,云霞般柔和的声音却自我头顶响起:“李妍,怎么上去那么晚?”
班里只有风扇吱呀吱呀转个不停,我盯着自己洗脱了色的帆布鞋尖,夏天似乎长得没有尽头,有竭尽全力尖叫的蝉虫,蒸锅闷笼里现烤的热空气,热得人惶恐,热得人失去耐心。
我缄默不语。沈平却非常耐心,他又问我:“是因为不舒服吗?你脸色看起来不太好。”
我没有望向他,却可以想象他锁眉,透出额头的褶皱来。
我缩着肩膀摇头。
他说:“有什么问题,可以跟老师讲。”
我抱着书的手臂发酸,我知道,这是他对我无声的惩戒,可我不会向他低头,于是仍然保持沉默。
燥热的,混合着体味和廉价香水的空气里,隐隐传来几声议论,有人说:“沈老师真好,博学又待人宽容。”
我听见了,沈平也听见了,他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影,语气更加温柔:“李妍,先回去吧。放学来找我。”
这回我抬起头,看见他眼中一潭平静无风的湖泊,望进去,只看得见自己的倒映。
深蓝色,纯净的平滑泛光的湖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