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时标记》路上有雾

10、喝凉水都塞牙缝儿

　　沁凉的空调风吹动了加湿器的白色水雾，办公室里针落可闻，连桌角的沙漏都仿佛有了声音。

　　良久，男人才把手指从明朗手腕处挪开。

　　这次男人没提问，一言不发在诊断本上写字。

　　听着笔尖在纸上的摩擦声，明朗心里越来越沉，可男人面无波澜的神色又好像不是什么大问题。

　　他解释说：“你上次和我说是营养不良，所以出现那个症状，我就以为没什么，这次晕得不是很厉害，就是一会儿热一会儿冷，小肚子有一点凉凉的感觉…”

　　男人抬睫看他。

　　不含情绪的眼眸往往比言语还要摄人心魂，明朗心虚闪躲，余下狡辩的话咽回肚子里。

　　“是我自以为是了。”语气有点逆来顺受。

　　男人这次没训他：“冷和热的时候有什么需求？”

　　问题似乎问到了点子上，明朗面颊霎时一红，斟酌字眼，尽可能在自己不丢脸面的情况下委婉地向男人表达清楚。

　　他想说：热的时候想脱光衣服，找个人做一些可能会让自己快乐的事情。

　　实际说的是：“想睡觉。”

　　撒谎带来的罪恶感令他的心里羞耻万分，但箭已离弦，只能继续往下说。

　　“冷的时候…”会有一种陌生的空虚感。

　　可这话不能说。他唯有抚上自己的小肚子：“想让它暖和。”

　　他的反应太奇怪了。冯禧拇指搓了搓中指节。
　　单从症状来看，这个病人不过是小问题。
　　可心里却有另一道声音：你要仔细看，你咬过人家，必须补偿。

　　人体模型边上有一张按摩椅。
　　冯禧天人交战了会儿，叫他躺上按摩椅，自己挂上听诊器。

　　明朗自觉地掀开短袖衣服，冰凉的听诊器贴上肚皮，他小腹那儿忍不住瑟缩了下。
　　太凉了。
　　没有冯大夫的手舒服。

　　听诊器随之下滑脐下三公分，略微松散的裤腰被男人的手指挤得低了些。

　　冯禧聆听片刻后又往旁边挪。
　　“贪凉吗？”

　　明朗答：“不。不过我晚上会冲凉水澡。”

　　冯禧：“冬天也会？”

　　“怎么可能。”明朗干笑。

　　现下这个时候，好像是两人第一次相处的如此轻松，冯禧也笑了一下：“现在还难受？热还是凉？”

　　其实进入诊所后，冷热交替的感觉降了许多。
　　头也不怎么晕了。
　　更准确点来说，是闻到男人身上的甘草气味会莫名觉得心安。

　　唯一没什么缓解的是——

　　“像有寒气钻了进去。”明朗神奇地戳着自己的小肚子，“这里空落落的，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温暖的大手随之贴上明朗小腹，小指抵着几根裤腰边露出的卷曲耻毛。

　　冯禧浑然不觉：“不像体寒，建议你去医院做彩超。”

　　这可把明朗吓坏了。
　　连心心念念的手掌贴上小肚子了都没第一时间察觉。

　　“有没有可能是什么肿瘤？”

　　冯禧答非所问道：“现在感觉怎么样？”

　　这会儿，明朗终于意识到自己小肚子上多了一只手掌，扭捏又感激说：“你的手很暖和，我好舒服。”

　　冯禧莞尔，微垂的目光不经意瞥去小肚子那儿，接着嘴角的笑容就有些挂不住了。

　　男人一下子收回了手，收的有些突兀，明朗还没反应过来，男人起身淡淡的说：“你可以走了。”

　　他感觉男人和自己如今的症状非常像，忽冷忽热的。
　　怎么突然不待见人了呢？

　　明朗整理好裤子，擦了擦按摩椅可能沾到的汗，道谢告辞。

　　冯禧侧过身子不看他，听见打开推拉门的声音，又忽然想起什么重要的事情。
　　“等一下。”

　　他指明朗膝盖，“韧带要拍个片子给我，账算我的。”

　　“哦。”明朗乖乖应下。

　　不过他并不准备去医院做彩超，他懊恼自己生病，懊恼自己娇气。

　　如果冷热症状可以代替哥哥的痛苦，他愿意难受一辈子。

　　他没有听冯裕的建议回去休息，而是跑单到凌晨一点才回到徐家滩出租房。

　　都睡了，这里一片昏暗，他的屋子亮着灯，门是敞开的，里面走出了一个人，瘦高，光着上半身，下面穿条四角短裤，吊儿郎当的，脚上趿着人字凉拖。

　　“你进我屋干什么！”明朗愤怒地朝男人走去。

　　男人叫张金耀，住在尽头最后那间出租房，每天不务正业，喜欢小偷小摸。明朗住进这里的第一天就有人好心提醒平日里要锁好门窗。他每天都锁，这人是怎么进去的。

　　屋子里被翻找过，柜子里的衣服都被扔在地上。

　　明朗眼睛喷火：“信不信我报警抓你！”

　　张金耀眼睛往屋里瞥，对满地狼藉没有丝毫抱歉，态度很嚣张：“报啊，有证据我干了什么吗。”

　　说完故意拿身子撞开明朗，明朗跌靠门框上打冷颤。

　　张金耀见此发出嗤笑，不过到底是被主人抓获现场，有点心虚，撒邪火似的往地上吐唾沫，骂了句穷鬼就朝自己屋回。

　　这一片就这么大，又是夜深人静的，刚刚争执的两句已经吵醒了不少人。

　　隔壁屋也亮起灯。
　　中年大哥穿着条红裤衩子，探头往屋里瞅：“小明，没丢什么贵重东西吧？”

　　在这里住的，能有几个有贵重东西，何况缺钱的明朗。

　　他捡起地上的衣服，勉为其难扯了个笑：“没。”

　　中年大姐也要过来吐槽，大哥看她身上吊带睡裙露着沟连内衣都没穿，又把她囫囵着塞回屋里。

　　大哥解释说：“我跟你嫂子白天干活，人累睡得沉，一点声音都没听见。”

　　明朗看得开：“我这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大哥点点头：“行吧，你早点收拾早点睡。”想起什么又说，“那个张金耀可能要搬走了，听说是去新江玲珑湾当什么物业保安，我睡前还跟你嫂子开玩笑，他去当保安，业主们真是倒了大霉。”

　　–
　　今年的夏天特别热，中暑的人都比往年多了许多，户外工作者是中暑的高发人群。

　　午后日头特别毒，明朗快被太阳晒成咸鱼干了，车停去树荫下休息，看骑手群里有同行言辞激动。

　　【卧槽兄弟们，万民街和安堂诊所免费送避暑汤，冰的，在附近的赶快去领啊！】

　　还贴心地拍了张照片。

　　和安堂诊所门口摆了两把偌大的藏蓝色遮阳伞，伞下一张长桌和一个冷藏柜。
　　长桌上立了一个自制纸牌。
　　——中药避暑汤，需要者可免费自取。

　　纸牌旁边贴着避暑汤的制作方法以及中药材料，让喝的人安心。

　　一个小时后，明朗借着送餐的空档顺便过来取了一杯。

　　日头很大，他就站在伞下把避暑汤吸完了，口味有点甜，不齁，非常好喝。

　　他朝诊所里头望了会儿，外面的光太强，只能看见几个白影在大厅晃悠。
　　好像挺忙。

　　他把口罩戴好，又把防晒袖子套严实，免得晒伤了哥哥会心疼。
　　明明都是男人，哥哥晒得，他又怎么晒不得，不过是为了不让哥哥自责。

　　他点开骑手后台抢了几个下午茶的单子。
　　其中一个是玲珑湾小区。

　　他又扭头看诊所，纠结了会儿才离开。

　　算了。
　　天高皇帝远，只要张金耀不惹到自己头上，管他去哪里当保安。

　　送玲珑湾单子的时候，明朗再三确认把自己包裹严实，只露出一双眼睛。

　　可他那双眼睛太好辨认，一米八出头的身高在骑手这个行业属实算惹眼。

　　张金耀想不认出他都难。

　　明朗没想到对方不是物业保安，而是看门的，还没进去玲珑湾，就被对方拦了下来。

　　张金耀公事公办：“送外卖的不能进去。”

　　明朗本想说客气话请个方便，发现对方嘴角挂着戏弄的笑，便把话咽了回去。

　　他给餐主打电话，说明自己的难处，礼貌询问是否可以来小区门口拿一下。

　　餐主正被孩子烦着：“以前不是能送吗？你是不是不想送？大热天你让我一个人扔下几个月大的孩子，出去就为了拿个破下午茶，你脑子没问题吧？”

　　“您先别气…”明朗想说以前是可以送的。

　　“我不管。”餐主强硬，“不让外卖员进来，你把外卖员衣服脱了不就行了吗！”

　　这时又来个骑手同行，大概近几日送过这里，二话没问脱衣摘帽，然后拎上外卖就飞奔进去了。

　　张金耀笑着看了眼明朗，也没有再说什么为难的话，转身回了门卫室吹空调，和另一个门卫聊天。

　　明朗脱掉短袖，身子在阳光下白得扎眼。

　　他拎出存餐包里的外卖，把头盔放里面。
　　进去的时候，听见张金耀在门卫室里大声地笑着。

　　没有超过送餐时间。
　　餐主见他果真光着上身，委婉表达了抱歉，说自己被小孩闹得情绪不好。

　　他乘电梯下楼后，转眼收到餐主好评，还打赏了五块钱。
　　心情莫名快乐许多，倒不是收到打赏的原因。
　　而是原本一件不被理解的事情突然间被理解了。

　　可好心情没持续多久，在打开存餐包的那刻烟消云散。
　　明朗来到门卫室外，里面人拉开一点窗户。

　　门卫问：“怎么了？”

　　明朗礼貌道：“你好，我的头盔和衣裳不见了。”

　　门卫大哥探出头，往他车子那边看了下：“我没注意哎，你自己不藏好问我干吗，又不是我拿的。”

　　说完就把窗户合上了，明朗完全没有追问的机会。

　　刚刚的一问一答，张金耀只是坐里面刷手机短视频，不参与也没说话，仿佛不认识他。

　　怀疑不足以成为证据，明朗吃下这个哑巴亏，骑上车子准备就这么走人。

　　可是天不遂人愿，他悲哀地发现后车胎瘪了。

　　怎么弄的？

　　“你这是被扎了胎啊。”修车店的老板说，“天这么热，补好也撑不了多久，换新的吧，快，半个小时就能换好。”

　　内外后胎上有被什么利器扎进去的半寸平整口子。

　　明朗拽下全是汗的口罩，心里憋闷极了。

　　“换吧。”他累了。

　　“你怎么光着膀子在外面跑，影响市容啊交警不拦你吗？”老板随口开玩笑，见他身上不正常的红，又关心地说道，“不对啊小兄弟，我看你要不然去前面的和安堂诊所拿个避暑汤喝一下吧。”

　　汗滴顺着眉骨滑下，明朗心里默念和安堂三个字走神。

　　“王老板！”修车店门外突然拔高一道女声，“冯大夫车爆胎了，你来搞一下啦。”

　　“好嘞，给我半个小时！”

　　“你快点哦，他等下有事要去机场。”

　　徐雅静准备骑车回去，然而她那双惯于发现帅哥的眼睛捕捉到了坐在背阴角落里的人。

　　徐雅静：“哎，是你！”

　　眼下衣不蔽体，明朗内心其实不想被发现，扭头挠脖子扔个后脑勺给她。
　　反正没叫他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