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行烟雨中》咚眠

21、烟紫

　　巍州多雨，一下便是数月。
　　旧衣尚未干透，新衣已浸染了湿气，像八爪鱼般，紧紧扒住肌肤。
　　驱不走，也赶不退。
　　就像这场连绵不断的，南国的雨。

　　林烟提着岩灰色棉质裙角，踩在布满水坑的泥泞小路上，沿着绘有巨幅公益广告的斑驳墙壁，小心避开脚下积了雨水的坑洼处，慢慢前行。
　　灰色雨伞向马路外侧斜倾，堪堪遮住怀里的画框。
　　前路漫长而潮湿，一片漆黑，看不到尽头。
　　在耀眼的霓虹灯下，那团清冷的灰色像落入汪洋大海的一滴雨露，毫不起眼，更不会引来驻足。
　　一辆辆汽车晃着刺眼的白色灯光，从左侧飞驰而过，溅起一滩滩泥水，妆点了她那早已斑驳难辨的长裙。
　　暗夜中，裙面、伞面相叠，像一株株瞬间绽放又旋即枯萎的娇艳花束。
　　生得灿烂，死得静美。
　　配得上一场盛大的祭奠。

　　直到，第九辆汽车的前照灯亮起。

　　她垂下眼皮，睫毛微翘，两缕散落的长发顺着寒风，飞舞在脑后——
　　顺从的，没有一丝挣扎。

　　意料之中的泥水没有落下，呼啸的车流声也没有响起。
　　这一刻，整个世界都没了动静，没了声响。
　　太静了，让人不适。
　　林烟稍稍抬起伞面，一辆紫色轿车压低了速度，从身侧徐徐驶过。

　　车轮碾过的水坑，只起涟漪，不溅飞泥。
　　长裙贴在肌肤上，冰凉渐渐转为温热。
　　车牌后四位不期闯入视线——0909。

　　“世间纷纷扰扰，不妨慢下脚步。看浩渺烟波，听雨后林间。”

　　推开宿舍门，珠帘被打乱了节奏，没了章法，胡乱碰撞，发出一串串清脆的声响。
　　室友周昕宇正趴在上铺，用笔记本电脑播放一则电台节目。
　　节目已近尾声，女主持温润的声音在电波中流转，钻进林烟的耳畔。

　　“最后，让我们来听一首热门新歌——《浩渺》，演唱者：亦奇。”

　　听见声响，周昕宇回眸望向来人，满脸诧异。
　　“你不是带伞了吗？怎么淋成这样？”
　　周昕宇边说边从上铺一跃而下，碰倒了桌上的半瓶酸奶，撒出几滴浓稠的白色液体。
　　她慌忙扶起，胡乱用纸巾擦去桌上的白色污渍。
　　展开的灰色雨伞被搁置在墙角，零星的水滴随之溅落在地板上。
　　“雨有点大，”林烟放下雨伞说，“人太多，没挤上公车。”
　　“走回来的？”周昕宇跑到洗漱池处，扯下一条岩灰色毛巾递给林烟。
　　“嗯。”林烟点点头，随手把毛巾搭在脖子上，蹲下身子，仔细将画框靠在墙边。
　　“可怜的小花猫。”周昕宇夺回毛巾，盖在林烟的头顶，替她擦拭湿发：“这个周末我一定去练车，等姐拿到驾照，每天接送你！”
　　林烟的长发被揉得乱哄哄的，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褐色的眸子，她蹲在地上，抬起脑袋，眉眼向下，弯成了弧线：“好，姐姐加油！”
　　周昕宇对林烟的回应很是受用，笑着拍了拍她的脑袋，见头发已干了大半，便停下手上的动作，取了睡衣塞进林烟怀里：“快把湿衣服换了吧！吃饭没？我给你泡碗面？”
　　“吃过了，你在听什么？”
　　“胡乱找的电台节目，没啥意思，歌倒是挺好听的。”周昕宇拉了一把靠背椅跨坐着，双臂交叠趴在椅背上，“学校下个月有个画展，你参加吗？可以加学分。”
　　“什么主题？”林烟脱下湿漉漉的长裙，套了一件同色棉质睡裙。
　　“没啥主题。”周昕宇转身拿起桌上的手机，飞速敲点击屏幕，接连发出一串消息，“我把通知转给你。”
　　“好。”林烟的手机随即亮起，她点进活动页面，“有主题啊——‘记忆’？”
　　“这不就相当于没有吗，啥都能靠上边。”周昕宇追问，“你参加吗？我给咱们报名。”
　　“最近有点忙，我找找有没有旧画吧，找到了就参加。”
　　“行，胡乱找一幅就行，得不得奖都有学分。周五截止，你确定了记得告诉我。”
　　“好。”林烟的余光瞟了眼屏幕左上角的时间，“马上熄灯了，我先去洗漱了。”
　　“去吧，介意我放歌吗？”
　　“放吧，我正歌荒呢，放几首新歌听听。”
　　“那我就随便放啦！”周昕宇打开听歌软件，光标停在搜索框上，小声嘟囔，“刚才那首歌叫啥来着？”
　　“浩渺。”林烟脱口而出。
　　“是吗？”周昕宇不大确信，将信将疑地输入了“浩渺”二字，对着电脑自言自语，“歌手是……亦奇……还真是这首歌！”
　　她提高音量，大声道：“林烟——你记性真好！”
　　林烟只是笑了笑，没有再说话。

　　前奏响起。
　　宿舍静了下来，只剩水流声，还有清冷的男低音。
　　娓娓诉说着少年的心事。

　　林烟擦掉脸上冰冷的流水，抬眼望向窗外的雨幕。
　　纤细的枝条被打弯了腰，颤颤巍巍，在风雨中摇晃。

　　她不喜欢雨天，很不喜欢——尤其是风雨交加的夜晚。
　　但今夜的风雨，好像并不那么令人讨厌，甚至平添了几分可爱。
　　它介于春夏之间，融于霓虹之下。
　　亮晶晶的，让人心生欢喜，不忍苛责。

　　而今夜过后，盛夏也将如约而至。
　　凛凛寒意，料峭春风，也该彻底散去了。
　　此刻的她，好似已然感受到了夏风的温热，拂过她的肌肤，沁入她的心底。
　　这股风，不是当下忽然袭来的，而是她带回来的。
　　从雨夜中带回的，伴着紫色音符而来，落在玻璃窗上，妆点了一整个窗台。

　　——是的，那是烟紫色的风，和霓虹灯印在雨伞上的颜色相同。

　　温暖，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