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的睡着了》小芫同学

1、第一章

　　天还没有大亮，窗外灰调的天畔被抹上一层柔和的浅黄色。
　　馄饨的香气顺着空气的对流一路蔓延到房间，房间外的脚步声在发潮的地板上微微作响。

　　不一会，脚步声停在门外，周惠云女士的大嗓门穿透暗铜色房门。
　　“梨清！赶紧起床吃饭，等吃完早饭再去睡觉。”

　　梨清脑袋疼得要爆炸，眼睛迷迷糊糊睁不开，手在枕头边摸索了半天，最后顺着充电线找到了手机。
　　屏幕上大大咧咧地挂着8：03。
　　很困。
　　很烦。
　　很想睡。

　　“梨清！快去洗漱，你再这么慢慢吞吞，馄饨汤都要结冰了。”伴随着这声音的还有厨房切葱花刀起刀落砸在垫板上的声音。
　　“才九月初呢，挂霜都还早得很呢。”梨清小声嘟囔道。
　　“梨清！”
　　“马上！我亲爱的妈妈！”

　　梨清胡乱地套上加绒的纯色睡衣，黑着两个熊猫眼打开了门。
　　周惠云女士套着防烫手套，稳稳当当地端着一大盘冒着热气的馄饨，馄饨的面汤上还飘着青翠的葱花。

　　“出门往左拐走200m，你都可以顶替里面的大熊猫上班了。”
　　左拐200m是西岭镇当地唯一一家动物园，靠着学校组织春秋游和逢年过节的门票打折活动勉勉强强地维持收入没有倒闭，员工的工资也不高，周慧云在那当了近七八年的饲养员，但好在离家比较近。

　　“这主意听起来挺不错的嘛，还能当您同事呢。”梨清往牙刷上挤白色的牙膏，笑着说。
　　“真不害臊，你去外面听听有哪个大学生跑回来去动物园上班的，读了这么多年书真的是越读越回去。”
　　盛着汤的大瓷盘和玻璃餐桌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

　　梨清刚要嘴贫几句，被打断话。
　　“你明天就要去学校了，下午去看看你爸，好歹也得让你爸知道下你的近况。”
　　“没空去，有爹生没爹养，我爸早就死在十年前了。”梨清把馄饨吹凉后，才一口一个地吞下去。
　　“不许说这种混账话，我和你爸婚姻破碎，那是我和你爸的事，不管怎么样你都是她的女儿，你骨子里流的还有一半他的血。”周慧云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更何况，他每个月还给你卡上打生活费......”

　　梨清放下汤勺，反驳道：“停停停！十八岁之前他养我是法律规定，是理所应当。十八岁之后，我花的可都是我自己的做家教赚来的钱和写小说的稿费，我可没花他一分一毛。他给我打的钱我早就帮他捐给山区的小孩，给他积点阴德。”
　　“哦，对了。他要是知道了想感谢我的话，您也麻烦告诉他不用谢，毕竟我这个人最是热心肠。”

　　梨清写文早有预谋，一满十八就签了三四个网站，咬咬牙双开三开，幸运的是书的成绩都还不错，后来身体渐渐吃不消，攒够自己大学的花销便停止这种高强度的写文。
　　“别扯那么多，待会买两箱牛奶一起带去，峻然那小孩还在长身体。”周慧云从口袋抽出两张红色钞票，拍在桌上，一副不容拒绝的模样。

　　黎峻然是她爸黎国伟二婚的产物，和梨清不一样，他从出生就家庭美满，诸事顺利。每次见面都粘着梨清叫姐姐，尽管梨清每次都臭着一张谁都欠她八百万的脸。

　　“您不当后妈可惜了。”梨清没动那两百，慢吞吞地喝着剩下的，还温热的汤。
　　“你说什么？”梨清声音不大，周慧云女士并没有听清。
　　“没。我说我也是个孩子，我也还在长身体，我也要喝牛奶。”171cm的梨清脸不红心不跳地开口道，随便套了件衣服就出了门。

　　——
　　梨清站在苍茫的晨曦中，身前的车流堵得不成样子，嘈杂的喇叭声“嘀嘀嘀”地敲打着行人的耳朵，各种颜色各种型号的车像大杂烩一样混成一锅。
　　等了近半个小时，预约的车才姗姗来迟。

　　“实在是太抱歉了，刚才路太堵了，前面的车怎么都不动，是去西岭中学吗？”司机叼着烟，操着一口黑牙，边咳边说道。
　　“是的，师傅。”梨清补充道：“停在学校后门。”

　　梨清说完就扭头看向窗外，把车窗开到最大。
　　初秋的风一下子涌进来，卷走飘散的白烟和闷热的温度，风胡乱地拍在她脸上，把神色拍得冷冷的。

　　后视镜上只剩下梨清半张小巧的脸，想要搭讪的司机讪讪地闭了嘴，原本半个小时的车程，硬生生地在二十分钟内赶到了。

　　梨清没有去看望她爸，反而去了附近的学校，顺便挑了一家没吃过的烧烤店。

　　烧烤店在西岭中学的后门小巷子里。
　　混凝土铺就的路东缺一口，西多一块，巷子的角落里还零零散散堆放着一些爬了青苔的红砖块，看起来要多寒碜有多寒碜，和耗资千万修筑的前门简直是天壤之别。

　　不过这和梨清没有任何关系，她已经从这毕业两年了。

　　不是饭点，再加上学生还没下课，整条小巷都冷冷清清的，烧烤店的老板趴在收银台后面昏昏欲睡，厨师帽大得遮住了整个脑袋。

　　梨清推开有些笨重地卡壳的玻璃门，玻璃门一开，挂在店内两米高墙壁上喜庆的招财猫冷不丁地开口：
　　“欢迎光临。”

　　昏睡的老板惊醒，抬头，洗得泛白的厨师帽掉落在地，露出一顶亮堂堂的光头。
　　“要吃点啥？瞧你这小娃娃面生，不常来吧。”老板捡起厨师帽往头上一套，和蔼地朝梨清笑着说道，做久了餐饮行业，很熟稔地搭话。

　　“是不常来。”
　　一般她能不来这边，就不来。

　　“那你一定得尝尝我家的烤玉米，小娃娃我跟你说哩，别人家玉米现在学着南方都按一粒一粒串起来，我这可实惠了，还有那羊肉串，肉都是今天刚到，才串好不久的......”
　　梨清笑着应着，老板说一样，她拿一串，直到装满绿色塑料材质的小篮子。

　　老板拿着食材去了后厨，梨清才有时间打量这间小小的烧烤店。
　　店里摆着四五张木桌，桌子表面抛了蜡，在日光灯的照射下反着光，地上干净地像扫了好几遍，墙壁上还凿开了一个半人高的洞，可以直接透过洞一清二楚地看见后厨。

　　烧烤上桌的同时，梨清手机的屏幕也亮了。
　　【群聊：全员饿人（4）】
　　【淇淇：我靠，我们学校又在搞幺蛾子了！也不知道哪个学院会是这个倒霉蛋。】
　　【淇淇：图片】
　　【书琴日夜沉迷考研：我也在万能墙上面看见了。听学生会那边的干部说旧校区那边有位少爷砸了几栋楼，以一己之力把他们学院搬过来了，几个校领导正在抽签抽个学院做交换，毕竟新校区寸土寸金，塞不下那么多人。】

　　梨清点开群里的图片，是一份红字文件的截图，上面搬校区的日期还被贴心地用红色马克笔圈了起来。
　　时间是九月初，开学第一周。
　　【梨清不吃梨：瓜保真？】
　　【书琴日夜沉迷考研：不清楚，不过明天晚上之前应该就会下通知。】
　　群里的消息你一言我一语刷得很快，没一会聊天框就挂上了99＋的红点。

　　没有多久，墙壁上的招财猫又机械地重复着“欢迎光临”。
　　推门进来的几个家伙参差不齐，有背着比他人还高的书包的小学生，还有手里抱着砖头厚的五三的高中生，一个个争先恐后地拿手里的东西占位置，不用片刻，店里比早班的高铁还拥挤。
　　西岭中学校区从小学到高中一应俱全，再加上校区占地面积比较大，因此几个年级都熙熙攘攘地塞在一块。

　　透过透明的玻璃门，梨清看见了她爸，准确地来说，是幸福的一家三口。
　　站在两个大人中间的小男孩一脸兴奋叽叽喳喳地说着话，她爸弯腰俯身去听，另一边的女人穿着时髦，眼睛里是溢出来的幸福。
　　天一下子变得灰暗低沉，店铺对面的铁皮屋顶肉眼可见地生锈脱落。
　　梨清重重地往座椅一靠，顿时没了胃口，嘴巴里的肉又腥由腻，令人作呕。眼里是麻木了的冷静，直直地平视前方，像是在看桌子上富有年代感的透明醋瓶，又像是透过醋瓶观望那幸福的一家三口。

　　梨清一下子从烧烤堆里剥离出来，卷进十年前的噩梦。
　　她父母婚姻的破裂并不狗血，没有出轨，没有争吵，更像是成年人的权衡利弊，那时候她才十岁，却目睹了全过程。

　　西岭镇整块区域民俗保留地十分完善，换一句话来说从老到小一下地就被灌输着重男轻女的思想。周慧云女士在生下她后的十年肚子里都没有动静，找了一个空闲的时间，偷偷去医院做检查，检查出来后，医生告诉她按她这情况能有个女儿就已经是奇迹了，再怀孕的几率几乎为零。
　　周慧云知道检查结果的第一时间就提出了离婚，黎国伟说什么都不愿意，工作请假一个月回来陪着，最后甚至以死相逼也不离婚，周慧云无奈只能告诉他实情。

　　梨清以为这和所有家庭的吵架一样，很快她的爸爸妈妈就会和好，像以前一样恩爱，一样爱她。
　　但事实是，告诉她爸实情的第二天，她爸妈离婚了。

　　没有人问过她在想什么，没有人问过她难不难过，他们像处置共同财产一样分配了她的抚养权。
　　时至今日，她仍然不明白面子为什么比十多年的感情还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