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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人约黄昏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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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片雪花飘落下来的时候,白玉堂下意识地去生火炉。是往年就好了,往年他都是盼着漫天飞扬的雪,可以吟诗舞剑饮酒,无一不是人生快事啊。可是今年,他怨上了雪。
先生说那人的体质早已比不得从前了,绝不能受寒。本来白玉堂是想带他回去的,但是先生不能离开京城,大嫂却可以离开陷空岛。所以他们只好仍然呆在开封府里。尽管白玉堂已经把这小小的屋子改造成整个开封府设施最好的,他还是觉得条件不够。
“猫儿,白爷爷都给你当暖炉了,你怎么连个谢都不道一声?”
“猫儿,今儿五爷可把那酒挖出来了啊,你再不反对,我就都喝光了。”
“猫儿,听说月华妹子这几天就要来看你了,你还不准备准备?”
“猫儿,大人又被皇上赏了呢,你应该去要求加俸禄。”
“猫儿……”
白玉堂偎在那人身边,细细密密地说着,一如既往地没有回应。抚上身边人冰冷的胸口,然后用力地握着他的肩头,好像这样就能让他多一点温度。只是,于事无补。
身躯交缠着,白玉堂很容易地就回想起那些花前月下的事来。那时候他总是怪那人精神太好,现今却只能拥着完全没了精神的爱人。
“猫儿,睡得好乖啊,真像只懒猫。”白玉堂轻轻地调笑着,“都晚上了哎,小猫儿还不起来抓耗子?嗯,不抓?懒猫,那接着睡吧,五爷可要吹灯了。”
凌空一掌灭了灯,白玉堂在那人颈窝里蹭了蹭,合上眼,嘴里犹在念叨着:“懒猫,一觉睡这么久,什么事儿都成爷做的了。明儿可一定要起来,不许再赖床了啊。”
这句话嘀咕完了之后,房里总算是安静下来。月光洒进窗子,堪堪照在白玉堂脸上,映得颊边两道白印尤其明显。
安静的夜,有什么人在窃窃私语。
“只能是这个样子,”公孙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到,“没有别的办法了。”
“可是这该让老五多么为难啊,”闵秀秀的语声中满是心疼,“这两种选择,对他来说,都是死路。”
是的,都是死路。
包拯一向沉着冷静威严的脸,因了已经预见到的事情而变得激动起来。但是他没有开口,生怕打断了两位医者的思路。尽管公孙策和闵秀秀的表情不停地变换,却始终没有一丝欣喜,不过是从失望到希望再到失望罢了。最后,两个人的表情都定格在了绝望。
结论没有变化。都是死路。
白玉堂醒来的时候没有马上睁开眼睛。他闭着眼等了半天,还是没有等到往日的那两道温柔的目光。狠狠呼吸了一下,白玉堂睁眼,撑起身子,慢慢地把头往旁边偏去,直到偏到不能再偏,才迅速地拿眼光一扫——
那人还是安静地躺着,极细极浅的呼吸显示他还活着。
心理准备是有的,但失落还是击中了白玉堂。正在微微失神的时候,门被敲响了。
白玉堂下了床去开门,一开门就见到公孙策小心翼翼的脸。
“先生来给猫儿换药么?”白玉堂淡淡地问。
公孙策不说话,侧身从他旁边过去,伸手去把脉。
“先生和大嫂讨论了这么久,可有什么结果?”白玉堂依旧是淡淡地问,仿佛这件事和自己并没有关系。可是公孙策能够听出来他极力掩饰着的颤抖。
“还……没有。”犹豫了一下,公孙策没有说实话。因为他自己也残留有一丝侥幸的想法。也许是他们医术还不够,也许是他们见识还太少,所以才得不出任何乐观的结果。既然如此,何必早早让白玉堂去体会那痛。
白玉堂不再问。他安静地等待公孙策诊完交待清楚后离开。公孙策切脉复诊的时候,白玉堂一直注视着床上人的面容,眼里是他的安详沉静,心里却满是如燕子一般轻灵的身法。
公孙策很快就放了手,出门的时候轻轻摇头。白玉堂眼角的余光瞟到了这个动作,本来就惨白的脸色立时又黯淡了几分。
展昭好像从来没觉得这么轻快过。漫步在河边的小道上,落花飘飘洒洒地如同红雨,晕染了眼前所有的景致。似曾相识吧。那个夜晚,也是这样满眼的红,红得动人心魄,红得凌厉张狂。只是那时他身心都很重很重,重到手臂都抬不起来,重到心里空空的一无所有。没有能力去考虑什么,单纯地挥舞着剑,劈开一层又一层的阴霾,直到再也支持不住天塌一般的重量,颓然倒下。
而现在,脚步灵动得像猫,那些半结痂的伤口也都消失不见。展昭想,就这样走下去吧,什么别的都不要纠结了。
于是他就一直走下去。顺着流水,走向远处雾中的桥梁。看起来像是石桥,桥下开着一大片一大片的龙爪般的花,没有叶子,看起来十分狰狞,可是却给人一种奇异的满足感。展昭伸手去触那花瓣,突然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刺痛。
好像有人在叫他。
展昭迟疑地缩手,转身。极目之处,都是一个个面无表情的行人,看上去对万事都漠不关心,不像有认识他的样子。
也许是听错了吧。展昭无谓地笑笑,向桥上踏去。
又来了。叫声是轻柔的,可是展昭觉得不对,似乎那个人不应该用这种语气叫他。展昭停在桥头,茫然地四处张望着。
一无所获。
再次举步的时候,那语声变得焦急了、绝望了。熟悉的刺痛感扎在心里,展昭的脚悬在半空,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猫儿,白爷爷都给你当暖炉了,你怎么连个谢都不道一声?”
暖炉么。果然有一股暖意从头到脚地漫延下来,和周围的气氛格格不入。肩膀上像是停了什么东西,柔韧的感觉如此令人战栗。
“猫儿,今儿五爷可把那酒挖出来了啊,你再不反对,我就都喝光了。”
喝酒么。酒是什么东西,穿肠而过,不留半点痕迹,就像多年以前的情,擦肩离去,徒剩淡淡的失落。
“猫儿,听说月华妹子这几天就要来看你了,你还不准备准备?”
月华么。好多个夜晚,月华如水,和谁对月。可是妹子是怎么回事呢,哪里来的妹妹呢。
“猫儿,大人又被皇上赏了呢,你应该去要求加俸禄。”
俸禄么。再多的俸禄,也花不出去,要来作甚。只不过是偶尔买些零食,买些精巧的挂饰,换来何人的一笑,灿烂得天下都失了颜色。
展昭慢慢地把脚缩回来,靠在栏杆上,靠了好久。
从无边的沉思中醒过神的时候,感到了手腕上三指宽的热。寸关尺上跳动不息,却是那样吃力的维持。热便热了,却热得没有心悸的温度。那温度不是手上传来的,而是从隔了很远的虚空。
眼神送来的温度。展昭搜索着方向,最后定格在了一处,仿佛穿越了时空。那眼神诉说着怎样的哀华。
没有预兆地,展昭终是喃喃出声。
“玉堂……”
白玉堂单手支颊,正坐在窗边发呆,忽然好似听到了什么声音。全身猛然一震,方才还有些涣散的眼神一下子找到了焦点。
“玉堂……”
白玉堂几乎是弹跳起来,冲到床前,刹住脚步,不可置信地看着。
“玉堂……”
是的,床上的人在叫他。白玉堂差点喜极而泣,摇了那人的手,叫道:“猫儿,猫儿,醒来!”
没有回应,只有一声声断断续续重复着的“玉堂”。
白玉堂眼中极盛的光芒一点点暗下去,握着他的手怔怔地停在半空,像是不知所措。突然,他甩开手,向门外奔去,清亮的呼声穿越了整个院子:“先生,先生!”
公孙策闻声赶到,匆匆进去。
展昭如旧躺在床上,口中含糊不清,低低唤着“玉堂”。白玉堂焦急地盯着公孙策把脉的手,恨不得从中一下子看出结论。
公孙策缓缓地放开手,虽不忍心,还是只能如实相告:“展护卫只是在呓语,反映出他想得最深的人或事,但事实上对周围的事物还是没有感应。”
“也就是说,”白玉堂木然地接话,“他没有醒来。”
“是。”公孙策深吸了一口气,见白玉堂的神情,又急忙补充道,“但这已经是一个好转的迹象了,至少说明他还能表达自己的想法,虽然是无意的。也许,也许过几天,他慢慢就会有感应,会醒过来的。”
“也许,他会永远都醒不过来了,是不是。”
白玉堂平静无波的语气听上去像一潭死水。公孙策惊讶于他抓住重点的准确,同时也泛上一阵阵心痛。展昭的死路,何尝不是白玉堂的死路。那个选择,能拖得一天是一天吧,免得切碎了白玉堂现下还勉强残存的一线希望。说不定,到了那时,会真的有什么奇迹。
公孙策带上门出去了。白玉堂定定地看着展昭:“也许,你会永远都醒不过来了,是不是。”
时间一天天过去,展昭除了“玉堂”再没说过别的话。白玉堂的心情也一天天变得麻木起来。他正式接过了展昭的工作,做着所有以前自己醉了伤了时展昭为他做的事。
当公孙策和闵秀秀再也看不到一点希望的时候,白玉堂开始了艰难的选择。
“展昭不可能好起来了。就我和公孙先生研究的结果来看,他只有两条路可走。走哪一条,由你为他选择。”闵秀秀这样说。
“要么,让他永远这样沉睡,或者说昏迷下去,直到死亡;要么,用烈性的药物和针灸强迫他醒来,生命持续到醒来那一刻之后的十二个时辰。”公孙策这样说。
白玉堂听完之后好久都没有醒过神来。他以为公孙策和闵秀秀一直不肯说结果是因为展昭命不久矣,他甚至已经做好了准备。谁知道,竟是这样的抉择。
“玉堂……”
展昭轻声的呼唤让白玉堂眼光迅速地一闪,然而剩下的,还是只有绝望。
怎么办,怎么选。
早就说过都是死路。公孙策和闵秀秀相视黯然。
“猫儿,要是你自己,会怎么选呢?”白玉堂一手握着女儿红,一手轻轻地在展昭面上抚过。
展昭自然是没有回应的。甚至连低呼白玉堂的名字都没有。
白玉堂拿手指蘸了女儿红,点上展昭的唇,吃吃笑道:“味道可好?这可是五爷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小气的娘那里弄来的。白便宜你这笨猫了。娘说,要是展护卫不喜欢啊,婆婆这里还有别的好酒,定有一种叫他满意。你倒是告诉我,为什么娘对你比对我还好呢?”
看着那酒均匀地在展昭唇上抹了一层,微微泛着光,白玉堂像被蛊惑了一样俯身去舔。真真的是在舔。白玉堂盯着展昭紧闭的双眼,道:“猫儿,要不然这次换我吃你好不好?不作声五爷就当你同意了啊。”
展昭没有作声,可是白玉堂在伸手触到他皮肤的一刹那终是缩了回来。他不敢想象,展昭如今几乎没有温度的躯体,有什么可能接受温存。况且,他总叫嚣着要换位,临了却总又装作被展昭偷袭成功一般地打起了退堂鼓。是喜欢展昭的伺候,还是懒得太费力气,他说不清楚。这般的口头争执,最多也就是用来调节气氛罢了。
只是现在的气氛,任他如何调节,也不过枉然。
一壶女儿红殆尽,白玉堂站起身来,拍拍衣服,大步往公孙策的房间走去。
“先生,我想好了。我要猫儿醒来。”
展昭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夕阳斜挂,余晖洒了一室。展昭左右看看,似乎与以前没什么不同。假若一定要说有,那就是太安静了,静得不像话。
“猫儿!来陪五爷打一场!”
展昭扶着太阳穴笑了。这聒噪的声音,真是说来就来啊。
他也学会翻窗户了。身子从窗口电射而出,巨阙在半空中出鞘,堪堪接下了画影的一击。白玉堂看上去神采飞扬,辨不出的招式行云流水。电光火石间的惊鸿一瞥,展昭感到自己从里到外都活动开了。
打得累了,自然就歇下。白玉堂飞身上房,展昭抢在他前面,草草布置出一个舒适的位置。白玉堂笑眯了眼,乖乖地躺下来,头枕在展昭腿上,道:“包大人说了,明儿放你一天假。”
“是么。”展昭玩着白玉堂的发梢,“那玉堂想去哪里?”
“江湖人,当策马扬鞭。”白玉堂手一挥,作出个甩鞭的姿势。展昭握了他的手,道:“好。”
他们在屋顶上坐了一夜,不需说话,不需行动,只是安静地四手交握,淡得如此理所当然。
第二天一早,展昭果然牵来马,陪白玉堂出门去了。
正是元夕之前的一天,城里已经有了过节的迹象。家家户户挂了灯笼,制了灯谜,就等着不久以后的狂欢。就是那些不甚富有的人家,也用自己特殊的方式表达着欢乐。大白天的看不出有多么琳琅满目,但毕竟比平日里显得喧嚣多了。
展昭和白玉堂骑着马,顺着街道出了城门。汴梁人多知展昭昏睡多日,忽然见着他不免讶异,可有个白玉堂在旁边,谁敢上去多嘴一句?
一出城门,道路便顿时宽阔,也荒凉起来。路边的杂草起初还只是东一簇西一茬的,离城门远了,竟长得可与小树比肩。两人也不在意,只是放纵了坐骑,随性地往前奔去。
“猫儿,你看这景致,可不比城中好上百倍?”白玉堂拿鞭梢指着前方,兴致盎然。
“是啊。往日里办案多有经过这一块地方,可也没时间去看。”展昭颇有些慨叹,“如今放松了看来,虽称不上鬼斧神工,总有非人力可为之精巧处。”
白玉堂头一歪,笑道:“什么看啊,这叫欣赏!”
展昭偏头对上他的眼光,嘴角轻扬:“玉堂喜欢,展某以后多陪你出来好不好?”
白玉堂心口一滞,仍是笑着:“好,当然好。五爷早就想拐了你这官猫了!”
展昭觉出他语音有些不对,问道:“你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没怎么啊。”白玉堂轻快地说完,一鞭子下去,顿时冲到前头去了。展昭急忙去追,待得追及,白玉堂的神色已又是那般飞扬。
到得小小的水塘边,两人放慢了速度。白玉堂挽着马缰,摇头笑道:“五爷不会水,才不要到那里去。”展昭瞟了眼那水塘的深浅,知白玉堂说笑,从旁伸手过去控他的缰绳,自顾自地拉了朝那方走去,任白玉堂在后面半真半假地大呼小叫。
水边徘徊一会,林中逡巡一会,不觉日已至中。白玉堂往树上一纵,闭了眼道:“五爷饿了。”
话音未落,唇上已触到了软软的香甜。白玉堂张了口,轻轻一舐,道:“还是这家的糕点好。”展昭微笑着喂他,也不作评论,只是等着看他吃完之后一脸的魇足和要求着下一块的急切。
日色渐渐往西偏了,白玉堂吃饱睡足,一跃下树,扬声笑道:“猫儿,此回开封府不过一个多时辰,不如比比谁先到,如何?”
展昭随了他跃下,微笑应道:“好。——喂!老鼠!”
白玉堂已是大笑着打马而去。展昭看着明显作弊的背影无奈摇头,纵马追了上去。两匹马体力不相上下,两人骑术也相去不远,只因了白玉堂先走一步,这落后的十几丈距离,竟是难以赶上。
见白玉堂铆足劲似的定要在前,展昭索性放慢了速度,任他去抢这个先。等展昭驾着养好了点精神的马驰到开封府时,里里外外竟不见一个人。
展昭放了马缰,走进自己屋子所在的后院,只见着一株梅树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如往年一般地挂着花。
“玉堂?”展昭推门而入,试探着叫。
没有应声。
“这老鼠跑哪里去了?”展昭又是疑虑又是不满,在整个院子找了一圈,仍是不见白玉堂踪影。
“玉堂?”展昭的声音带了薄薄的愠怒,正想是不是去各家酒楼看看,就听白玉堂的声气在身后响起:“笨猫,这次输了吧?”
展昭霍然转身,入目的是白玉堂拎着的一壶酒。白玉堂歪了脑袋看他:“小猫儿要喝酒不?要的话,喵一声给爷听听。”
展昭盯着白玉堂,眼睛渐渐眯起:“猫不喝酒,猫吃老鼠。”
“死猫你干什么——”
酒壶碎在地上,里面的佳酿流了一地,反射出暗红发黄的日光。撕裂的布条散得满屋都是,巨阙和画影被随意弃置在桌上。手指在身上跳舞,唇舌在呼吸中放肆,间或泄出的一丝呜咽,暴露了全部的紧张和渴望。
不知过了多久,声音才至平息。展昭像是累了,趴在白玉堂身上一动不动。白玉堂的眉头皱了下又舒展开,调笑着。
“终于不说再来一次啦?”
“其实五爷精神还挺好的,你信不信?”
“莫不是这次你不行了?猫吃老鼠把自己给吃倒了,这可是天大的笑话。”
“猫儿,你不是精尽人亡了吧?”
……
夕阳的最后一点光芒也隐去了。白玉堂赤裸的身子,终于在风中起了战栗。
又是一年春来早。
白玉堂停在院子里的梅树之下,看着一树或半放或全盛的花,忽然就感到了一分安定。
“先生。”他笑着和默默站在身后的公孙策打了个招呼,注视着后者低了头匆匆走开,才把眼光又转回来。
“呐,你可是说过,要陪我的啊。我们去看花灯好不好?你没五爷聪明,肯定猜不到那些灯谜,那就在旁给我拿着吃的吧。”
“或者去宫里看看?你一直那么关心的地方,也该去重新熟悉下了。”
白玉堂扬起了头,口里喃喃念着,念着。那个刻骨铭心的黄昏,想它淡,它却越来越浓。白玉堂伸手在面上一拂,犹自努力弯着嘴角。
不见去年人,泪满春衫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