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钏钿》员外

1、第一章

　　忽然间，她能看见了。
　　眨眨眼睛，她的双眸便落入了个清瘦的背影。一顶道冠下连着灰色的道衣，不过，衣裳虽宽松，但背影却很是坚定。
　　她的眼睛从他的后背挪向四周，远处云雾缭绕，朦胧飘渺间依稀也可窥见仙境之姿。近处，白雾缠绕在仙池，池中或粉或红，或翠或黄的莲花争相开放。而莲池之上，凌空现得一个阁楼，正是她所在的清境。
　　阁外云雾飘逸仙灵，金黄色的光透过其在阁内斑驳，上首两侧纯金的书架没有一丝花纹，通畅的一览无余，而书架之前，仅放置一案几，其上仅有一盏茶与一卷书。
　　“何为莲之心，莲之境？”
　　加兰居士问着面前几十位同一装束的弟子们。
　　“一点道心一朵莲，一念心清净，拥有莲的心境即拥有清净的本性。”
　　“心与莲相融，莲的缓缓舒展，如给人一种茅塞顿开之悟，混沌散开，污浊逸去，幻化成无我的世界，纵化大浪中，不喜亦不惧，潇洒亦自由，无本框我心。”
　　答案大同小异，只有她刚才看到的背影并未回答，因为他阐述了自己的愿望，
　　“我愿化作一朵莲，三清池中灿烂盛放。
　　我愿化作一朵莲，慈光普照争艳茁壮。
　　我愿化作一朵莲，无量功德中滋润长。
　　我愿化作一朵莲，安于圣境不退升华。
　　我愿化作一朵莲，担负使命恭迎天盛。
　　我愿化作一朵莲，护航诸尊清度十方。”
　　加兰居士笑了笑并未在此上再说什么，只是吩咐众弟子可散去自由参悟，只除去那位愿化作一朵莲的九弟子。
　　居士吩咐他留下来将书文稍作整理再去。
　　放置道法的书架临着莲池，只稍斜一下眼或歪一下头便可欣赏，但九弟子始终目不转睛。她看着九弟子的身影在书架与案几间行走忙碌。很快九弟子就将一切放置妥当，而他转身回眸间——
　　如握着最稀世画笔的君子，他眉目间的缄默与清寂，他身姿间的胸无火冰欲，月到风自来，一身华度真乃光阴中自有一分道理，洗尽铅华，傲然生姿。
　　虽然他未在她面前停留一刻，但她已经觉得一眼万年。
　　她觉得醒来充满了意义。
　　每日，她最盼望着加兰居士授讲，因为这样她便能看见他了，即便背影多于面容，她也觉得很好。
　　清境里的日子不知年月，她只知见九弟子的次数已经记不清了，但她却发现自己能听清加兰居士的话了，不过，虽然每个字她都能听的清，但她却听不明白。
　　可不知为什么，她很喜欢听。
　　因为她觉得这声音好催眠啊~~，每次她听着听着就会觉得很累很累，一直累到失去知觉睡过去，等到醒来，面前早已空无一人……
　　见不到九弟子的面容已经很长时间了，长到她已经听得明白加兰居士说的话了。而自打听得懂以后她睡的也越来越短了，甚至有时，她觉得加兰居士的问题她要是能从画里出去，会回答的比九弟子好。
　　这位九弟子看起来很喜欢道理，她见过他这么多次，他甚至连加兰居士都很少直视，却能看道理看到忘却时间。
　　所以他不曾看她一眼倒也理解——但不可原谅！
　　虽然现在口不能言，但她相信自己很快就能了！等到能说话那天，她一定要问问他，为什么连一眼都不给她！

　　千年后。

　　“……救苦天尊步摄莲花，法身变化无数，忽而女子，忽而童子，忽而风师雨师，忽而禅师丈人……好了，今日到这里，三清尊者的道法大会就在明日，你们与我一同前去。”
　　看着阁内变的空无一人，她忽然觉得有点口渴，双眼一眨忽的看见了案几上还在冒着气的杯盏，她立刻跳了下去，一边打着哈欠一边伸直胳膊腿。待走近，她看清这是一杯新茶后便拿起来灌进了嘴里。
　　一碗清水入口，她心满意足的转身，目光穿过明亮宽广的内堂落在了一幅画上。
　　大量留白的画纸上，一朵蓝莲花浮在碧波翠叶间，嫩黄色的花蕊微微低头，而斜上方，如瀑布般垂下来的柳枝遮挡在其上，其中一枝伸的尤其长，似乎是被谁拉着。
　　这幅画作是如此的熟悉，熟悉到她知道原本上面应该有一位身着胭脂水的女子脚点莲花手捻翠枝。
　　手中的杯子滑落在地，她高兴的立刻摸向了自己的身体。
　　虽然整个阁楼找不到一面镜子，外面的池水也隐在云雾中，但她还是开心的手舞足蹈起来，长什么样不要紧，重要的是她终于有了身体。
　　并且，她终于能说话了！
　　虽然不能第一时间说给九弟子听有点遗憾，但他总会回来的，她想，等他回来，她一定要好好吓吓他！
　　清境里的时辰不知如何计算，她只知道自己把阁楼内外足足逛了八遍，加兰居士才带着众弟子们回来。
　　待众人归位，她立刻躲回了画里，一直到居士论道结束，照例吩咐九弟子留下整理书文后，她才微笑着悄悄落在了他身后。
　　原本她期待着九弟子不经意间回头看到她时的窘相，但面前的人却一直很认真，目光从不斜视。渐渐的，她失去了耐心，一个转身就落在了他的面前。
　　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近的看到他的面容，冷眸玉面，虽然是道士的打扮，却一股君子如兰的书卷气。
　　她觉得自己真的很喜欢他。
　　她的双眼充满情意，但对面的人却越来越冷，只见他双眉皱起，抬手施法就将她推了老远。看着对方跌倒在地哎呦一声，他厉声斥道：
　　“哪里来的妖精！”
　　“谁说我是妖精！你天天都能看到我，怎么能说我是妖精呢！”
　　“胡说，我怎么会天天看到你！”
　　“谁胡说了，我就是那幅画啊！”
　　他有点微愣，随即转头去看一直挂在后面的画，原本上面应该是一位胭脂水的女子踏莲拂柳，可此时上面的人却不见了。
　　他回头看向倒在地上的人，
　　“不对，画上的人明明是胭脂水，而你却是天水蓝，定是你这妖精变幻了来哄骗我。”
　　“什么不对，是对的！只因我不喜欢艳色，所以才特地变了一身，不信你看！”
　　说完话，她立即施法换回了画上的衣衫。
　　九弟子看着眼前人与画中形象一丝不差点了点头，
　　“确是如此。既然你已修成灵体，那这里也不再适合了，你快快离去吧！”
　　“离去？为什么！我已经在这里上千年了，你让我往哪里去？”
　　“你若是一幅画倒也无妨，但现今你已是妖精，实在不适合在这里扰乱清修了。”
　　“什么妖精，我本就是画，你不能因为我醒过来就说我是妖精！”
　　“画中人已有，你本不该出现，叫你妖精赶紧离开已是仁慈，若不然打死你也是可以的！”
　　听到这话，她瞬间火冒三丈，在九弟子的面前暴跳如雷，
　　“凭什么因为我是她的画就把我定为妖精，我也是听加兰居士讲了千年道法才领悟此境界的，就算我不是神仙，也不能说我妖精！我就是我，我可以是她，也可以不是她，只是一张脸一个名字而已，换脸太过麻烦，那你给我取个名字不就好了，这样我便是一个单独的灵体了。”
　　听罢这番话，九弟子觉得此人竟也有几分见解，而且，看样子她刚刚成形，也并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坏事，他看了她一眼，又转头看向了画，此画原是某一年的道法大会上，皇神女送给加兰居士的，因此画中莲花之境着实精妙，居士便把它挂在了阁内，他看着画，柳枝遮挡在莲花之上，使莲花能生机盎然……
　　九弟子回头，
　　“枝莲，你就叫枝莲吧。”
　　“好啊，好！”
　　枝莲很是高兴，完全忘记了刚才关于妖精的侮辱，她凑近了九弟子，
　　“既是你取的名字，那便是好的。我都喜欢，只是这千年来我还在想一件事，你年年岁岁的过这样单调的生活不觉乏闷吗？难道人都要过这样的生活吗？”
　　“我不知道人要过什么样的生活，只是几千年来，这样的生活就是我想要的。”
　　枝莲忽然拉住九弟子的手，
　　“我原本一直想和你过一过别的，但既然你想，那我就和你过这样的生活吧！”
　　九弟子的眉头忽然凌厉起来，他抽出双手，
　　“什么意思？”
　　枝莲笑起来，
　　“我啊，从千年前醒过来看见你的第一眼就喜欢你了，如今修成灵体，当然首要的就是和你在一起啊！”
　　“胡说！”
　　九弟子伸手再次把枝莲打到在地，
　　“如此道家圣地岂容你这个妖精胡言乱语！”
　　他似不解气般，想要双手结印降下杀招，可怜枝莲此刻完全没有能力躲开，就在她认命的闭上眼睛之际，对方的法术却被轻轻挡开了。
　　枝莲睁开眼睛，居然是加兰居士及时出现，枝莲激动万分。
　　“居士为何……”
　　加兰居士始终微笑满面，他制止了九弟子后看向了枝莲，
　　“千年时光不长不短，你能修成灵体也算机缘，这千年中你能听懂我的话证明你也有所感悟，万事不能急于求成，你可想好了。”
　　枝莲跪在居士面前徐徐道：
　　“我想好了。这千年来，我感悟出不论人神妖，每个单独个体追求的东西都不一样，有想成仙成佛的，有想一番作为的，更多的是安稳过一生的，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造化，每一种追求都是值得敬佩的，因为他们都为了这追求用力了。而我作为……作为一个生灵，从见到居士九弟子那刻起，便知道自己已对他情根深种了，和他在一起就是我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