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凶器》黎佳

3、三

　　这些人是什么身份？到这里来干什么？他坐在离尸体不远的石头上，手指漫不经心拂过满是裂痕的神像，金色光芒一闪而过，神像重新恢复了晶莹洁白的状态。正紧紧挨着他整理一些纸张的贝塔吃惊地张大了眼：“天哪！这是什么？刚才那是……能量吗？是能量？难道这是个迷你型机器人？哦！天啊！好小！真神奇！可是你的核在哪里呢？”

　　弗雷德里克不耐烦地把白色碎片扔回给它，任它在一边对着一只护身符大惊小怪叽叽喳喳。他仍在思考，圣殿神木，传说中的生命之源，全大陆唯一的一棵圣树。用它的枝条做出的护身符，拥有天然的结界，再加上红衣祭司的祝福……谁有能将它破坏的力量？谁有制造如此多死物的力量？又有谁拥有创造一个有自我意识的傀儡的力量？

　　实话说他向来不太乐意思考，然而在目前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情况下——好吧，旁边还有一个不知道打哪儿来的傀儡，没准就是被主人派来侦察敌情的——他也只好勉强动动脑筋。

　　好在答案很明显，比作二选一还简单得多，因为根本就没有第二个选项。弗雷德里克满心不爽地站起身，看了看天空。傀儡也立刻跟着他站了起来。他这才意外地发现傀儡早就安静下来，而且手里还抱着一堆东西：“你刚才在做什么？”

　　“读书。”傀儡温顺地回答。

　　“什么？”

　　“我在读书。”贝塔乖巧地举起手中重新装订过的羊皮书，送到弗雷德里克的眼下，“看，是一个关于光明神消灭黑暗军团的故事，这里还有图，真漂亮呀……如果您喜欢的话，等到睡觉时我可以念给你听。”

　　弗雷德里克看了看它，又看了看它手上的书，确实，那是一本神殿出品，专用于推广通用语和神学启蒙的儿童读物，相当适合做睡前故事。不过么……

　　“你会说话？”

　　贝塔兴奋地说：“我一直都会说话……不过我想您的意思是你们的语言，我排列了书里面所有重复的单字，和图片上的词组语句结合对比，就可以分类出词根语法，再结合您发音的方式，很容易推……”

　　“停。”弗雷德里克竖起一根指头，“知道了，你很聪明。”

　　贝塔露出激动的神色，为自己被人类夸奖骄傲不已：“您真是，真是太好了！”

　　弗雷德里克勾起嘴角，“没错，我一直都很好。你的主人是谁？”

　　“是您啊。”贝塔毫不犹豫地说。

　　“什么？”弗雷德里克已经问了第二次这个词。

　　“我的主人是人……请退后！”

　　贝塔话音未落，猛然将弗雷德里克拉到身后，力气大得令他觉得手腕都要断了。

　　弗雷德里克压下怒火，风里传来了熟悉的味道，那是腐尸的气息，他在黑夜中眺望天边。一只，两只，三只……某位看不见的朋友显然派出了一支规模不小的不死军团来欢迎他。

　　贝塔检查随身装备时有些犹豫，它无法确定来的是什么，这些和夜色融为一体的东西即没有热量也没有“核”，仿佛存在的只是一个身体，却又能随便移动。所有的探测仪器都对它们无效，只有靠“目”测才能锁定目标。它的能量所剩无几，为了以后打算，暂时不能使用大规模武器。但是数据库里没有这些东西的资料——所有的机器人都知道，在茫茫宇宙之中，未知总是代表着危险，选错武器会造成不可预测的后果——何况它身后还有一个人呢！

　　机器人依然在犹豫，以一般光脑的运行速度来说，它犹豫得可算够久的了，久到快要接近返厂维修值——期间那些东西已经很靠近，以人类的视力也能看到黑色的轮廓。这时，在必须保证人类万无一失和不存在百分之百万无一失的概念矛盾中摇摆不定的贝塔听到身后的人轻声抱怨，用词一点都不文雅，起码和书上优美的语法有差别：“只不过是出来渡个该、死、的、假……”

　　下一刻，它的眼前忽然升起一团耀眼的银光，光球浮在半空缓缓飘动，漂亮得像传说中的月亮……贝塔猛地瞪大了眼——在视觉系统享受美景的同时，机器人体内的探测装置开始出现濒临失控的紊乱状态，它们拼命疯转，数据多得快要堵塞输出口。那是巨大能量干扰下才有的反应，它在四个小时前刚刚经历过一次——超时空传送失败的瞬间。

　　“光能？压缩？”鉴于自己离能量源太近，无法测出具体数值，贝塔只能警惕地看着这银色的小月亮以越来越快的速度向天上飘去——然后安静地，一点一点消灭了它所靠近的一切东西。

　　最后一只不死生物毫无挣扎地消失后，已经黯淡的光球在虚空中散开，形成一朵半透明的银色菊花，细细的光丝从空中静悄悄飘落，仿佛下了一场花瓣雨。

　　贝塔痴迷地记录着眼前的一切，不太确定的说：“哦，这一定是魔法……要是能给我补充能量就好了……”

　　半天里连灭了两拨不死生物的弗雷德里克筋疲力尽，再也不愿意往任何方向多看一眼。他觉得今天过的可真是糟糕透顶，满心只想着如何把破坏自己好心情的家伙揪出来狠揍一顿再送去见他的黑暗神——然而一时半会无从下手的事实让他愈加烦躁。

　　他背着手，围着那块被鲜血浸透的土地散了个步，姿势傲慢地胜过国王，脸色却无比阴沉。这种阴森森的郁闷心情显然影响到了正在奋力挖坑准备掩埋尸体的贝塔，它不敢抬头盯着他看，却浑身紧张，生怕他做出什么危险的事来。过了两分钟，它终于小心翼翼地发问：“大人……你觉得冷吗？”

　　它不太确定是不是该称呼他为大人，因为那本书的图画很明确称呼他这种装扮的人为骑士。而在它的资料库里储存了无数本剑与魔法小说，里面很多骑士都被叫做骑士大人。或者它应该叫主人呢？但是它觉得这位骑士不会喜欢它这么叫的——这很叫它伤心，如果它有心的话。但是，机器人守则必须遵守，如果人类不喜欢它，它就不能缠着对方不放。

　　“……”弗雷德里克停下来瞟了它一眼，不明白这个问题跟它正在做的事情有什么关联，但是看到小傀儡不屈不挠充满关切的神情，还是冷淡地摇了摇头。

　　“哦，你饿吗？”

　　贝塔因为问题第一次有了回应大受鼓舞，一边卖力挖土一边问出另一个严肃的问题——死人虽然非常重要，需要得到应有的尊重，可是活人明显更重要更需要好好照顾。它真希望骑士大人能坐下休息休息，看他的脸色一定是累坏了，“你可以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吗，我很快就干完了……到时候就离开这里，不用再受折磨了。”

　　“闭嘴。”弗雷德里克觉得不能让这傀儡继续自说自话了——虽然它不论摸上去还是看上去都是无害的服务型，到底是哪个该死的家伙造出这么一只话唠来——他阻止对方说下去，“挖你的坑。”

　　得到指示的贝塔挖得更加卖力，如果能量充足，它可以直接轰出一个墓穴，但在情况不明的状态下，还是省着点比较安全。它可有个人类要保护呢。

　　“您知道葬礼应该有什么仪式吗？”就快完工的时候，贝塔揣摩着对方目前的心情，小声问。

　　依然在兜圈子的弗雷德里克看了看它，没有吭声，却轻微点了下头。贝塔立即振奋精神，不出一分钟就把所有的坑都“修饰”好了。它们一个个并排在那里，看起来干净又整齐。贝塔的心情好了点，它想那些可怜的人会睡得很舒服，还可以随时看到星星，这么漂亮的坟墓即使是活人也不会反对躺进去的——当然，这只是出自可怜的小机器人的主观意见。

　　然而下一步却有了麻烦，它怎么也不忍心去碰尸体。

　　“我，我该把他们缝好……”

　　它手足无措地站在弗雷德里克面前，磕磕巴巴对正在沉吟的骑士说话，露出对方很熟悉的，已经看见无数次的惊恐神情：“可是，我，我不……”

　　弗雷德里克从遐想中回过神，静静注视着它，最终开口问：“你是什么？”

　　“哦！我是贝塔C223军用型仿真机器人，序列号是Ⅷ23560001-33561789。指挥官阁下叫我贝塔C223，不过您可以直接叫我贝塔，因为我们都是贝塔。”

　　贝塔激动地报出了它为了去见莉莉公主，在一群机器人伙伴帮助下准备了整整二十四个小时的自我介绍。它等这个问题等了太久，以至于即使面对的不是那个温柔可爱的十二岁小女孩而是一个怎么看都脾气不好的成年男性，也不能影响它骄傲又自豪的心情——贝塔这个名字可是莉莉公主年幼时亲自改的，可不是所有型号的机器人都能得到主人亲自取名的殊荣。它们一般都是直接按照流水线作业的序号排列。

　　而且它还是最新型号的军用机器人，为了安全起见，一个新型号的军用机器人得多不容易才能见到人啊！

　　贝塔忐忑不安地等着“新主人”的回应，在它少得可怜的对人类社交活动的记忆和理解中，当交流的双方开始互相询问姓名，显然就表明这是一次正式的，隆重的，历史性的会面了。

　　遗憾的是，新主人完全没有这种自觉，仅仅出于骑士应有的礼貌——大部分时间他甚至都没有这种意识——弗雷德里克面无表情地说：“弗雷兹。”

　　他根本没听懂对方那一大串夹杂着奇怪语言的话是什么意思，不过，本来也只有傀儡的主人才能跟傀儡无障碍沟通。示意无害的小傀儡，或者什么奇怪的机器人让到一边，圣骑士准备净化被黑暗力量污染的尸体。当尸体被彻底污染时，灵魂也会跟着堕入黑暗国度，在自己的地盘瞧见光明神的信徒，伟大的黑暗子民们想必不会觉得心情很好。

　　没有薪水的加班总是令人不愉快，何况这已经完全超负荷了，自己跑这么远，不是为了特地给那些关键时刻永远不见踪影的白痴祭司们善后！和弗雷德里克的愤怒一起爆发的，是他手上那耀眼的白色光芒。

　　“我宽恕你们。”他对着虚空中的某些东西厉声说，毫不掩饰自己的不快，“去吧！”

　　正为得到主人名字而偷偷兴奋的贝塔疑惑地看着那个方向，可它什么也看不见。即使莫名其妙，机器人还是认真记录下了这场盛大又冷清的入葬仪式。它眼前一大片被血浸透的土地上，尸体静静沐浴着白光，已经腐烂的部分开始好转，重新长出了骨骼和肌肉。贝塔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它看到的情景不符合它知道的所有原理，这是科学无法解释的奇迹——那些死去的人们痛苦的面容逐渐变得安详起来。

　　“啊，光……”贝塔喃喃念着，伸出手想抓住雪花一样的光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