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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万里波(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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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无话,虽疑惑重重,我却无力再想。
回到房中倒头就睡,只盼黑沉一觉,让我没入泥淖一般安静沉默。却连这也不可得。一夜的乱梦,一忽儿四月扯着我奔跑,筋疲力尽,不能停止;一忽儿娜娜欢笑着说,她寻了心上人,要在花间大婚;我正同她嬉笑着,却见四月着了红袍含笑走来,我不知为何恁地惊慌,手里端的琉璃盏宝石碗摔了一地;一忽儿娜娜扯着我向下落,泪眼问我为何抢走她心头之人;一忽儿,一只巨大的红色三头鹰喷着火烧过来,我不知抱着是谁,紧紧搂在怀里,烈焰掠过,却发现怀中人已烧成焦炭……
清醒时,心痛难当。
空两眼望着帐顶,天还未亮,往日睡醒,睁开双眼都是她在闹我,有说有笑。今日清晨,只听见孤鸟晨鸣,清早拂风,这些许的微声,却衬得四周愈加死寂。
躺着难过,只有起来洗漱收拾。却是今日要行那拜师之仪,半点马虎不得。我手凝了冰镜,却只见镜中人形容凌乱,面白如纸,目下两个大黑轮,全不似平日爽利;就趁了清早,开了门窗,坐在屋中吐纳荡涤一番。
心静沉水,念守五元,丹田里一朵芍药,仅余蜡烛般一点豆光。想那本是盛开的成花,却因连日损耗,已枯竭成一星儿小小的骨朵,也难怪面容就枯槁成这个样子。虽昨日对四月说过,还有风离一枚元丹在手,我却不知怎的,总不愿轻易用了这最后一枚仙丹。此刻便只好自行修炼,静静将意念转入经脉之中,引导气血运行,让那热流涌过丹田,滋养元博。
待得日头搭上树梢,院中传来人声,我丹元中已小有余光,足以施些日常的细小法术。
开得门,顶头见到月绵也在院中。她一眼看到我,脸儿立时就挂了霜,微抿了嫩唇,挑起了柳眉,双眸瞟一道寒光,只恨不能用双眼杀我,换回娜娜的命来;瞪了一眼,将袖一甩,冷哼一声,就自出了远门去。
想我三人同上蓬莱,本是半友之谊,今时却是这样,还不知来日是何收场。
待我步入前堂,入门先见到风离独个儿端坐在侧,目光盈盈,向我点了点头,我连忙回礼问候,原来四月竟是先行已回了九重天去。我想到昨日推他那一掌,不由有些赧然。回过头来,迎面碰上一道刀子般利的眼光,月绵横我一眼,扭头愤愤地和雪鹄说话。我无心解释,正想躲开,雪鹄却扭头向我迎了过来。
我心头一紧,勉力挤出一点干笑,生是不敢直视她的目光。
怕什么呢?我也不知道。我自问本应无愧,却还是觉得,如果没有我,或许娜娜不会这样惨死夭亡。心中有虚,自然就气怯。我低垂了头,只觉得一双眼不知要躲到哪里才好。
雪鹄一巴掌拍在我肩上,直问道:“你可晓得今日是来做什么的?”
我有些诧异,抬头却见她满面带笑:“我姑母说了,今日就要你们几个拜了师。好修炼了过那第三关去。”
她这一笑,就似寒风中一碗热汤水,我心中感激莫名,不知如何说,百千句话在心头交杂,想起她要走,便连忙道:“你呢?是要留在这岛上?还是真的要回去?”
她蹙了眉头,踟蹰道:“姑丈意思的不叫我走的,只是……”
未尽话语,却神色间无限是缠绵。料她在中土,定是有许多牵挂吧。
我一时也是语塞,想来想去,斟酌道:“你,可当真走得?”
她却挑起唇角,青黛眉梢一飞,笑而不答。
我见她心意已决,忖度半晌,轻声道:“我们相识虽不久,却承你大恩多次。实不愿你走。只是你有成算,自然拦不得。若你中土有什么事情,那肴山上有我一位朋友,你只提了千围的名字,他必能替我报答万一。”我正要细备告诉她千秋的来历。那厅上早有佟氏夫妇款款走出,就叫我们落座详叙。
哈默仙人在前,嫦憬夫人在后,说的是昨日伤怀事,今日离情事,并拜入师门的事体。
嫦憬夫人安排道:“原是商量了,要娜娜拜我做个女师傅,只是……只是天不容情……”说话间微微颤抖,眼圈发红,取了帕子在手里点了点,沉了一沉道,“如今千围自然是拜了风离的,只是她要返九重天交差事,也顾不得你了,便挂个虚名儿,让我家哈默调理你就是。雪鹄你不要想跑回去,我一早说的清楚。琥珀要与玛瑙一块儿,只怕要等个把月再行修度,但就着今儿大家一道,也拜了我夫就是。如今,就是月绵,想问问你,你可愿拜在我这里,由我教导你?或是我夫?或是你不愿意,我再替你寻一寻?”
她这一问,倒有趣,不问亲的,不问疏的,又加前头说娜娜是早商量定了的,空落了月绵一个。知道的是她秉性独傲,修为才智灵性皆是好的,自然轻易不肯尊人为师,不知道的,以为她难伺候到何程度了似的。
月绵果不其然红了面庞,赶急道:“月绵不敢,愿求嫦憬夫人教诲!”说着就起身要下拜,被嫦憬夫人将手隔空托起拦住,柔声抚慰了几句;正要招呼众人去香堂拜师行礼,却见月绵面红不减,一张小脸儿记的汗也微微发了,吞吞吐吐、待说不说地,扭捏道:“夫人……小灵…徒儿还有一事相求……”
话音未落,厅外一步迈进一个人来,只见青袍飘摆,大袖款动,顾盼神飞,俊采夺人,却不是那日救急背负月绵的道人无酌又是谁?那无酌进得门来,作一长揖到地,恭恭敬敬道:“小道人无酌,见过佟仙人,佟夫人,见过众位神君、仙娥,在此有礼。”
举座惊诧,月绵起身柔柔福下去,禀道是:“此位羽士,便是前日过灵关时助小女大力的。他自上得蓬莱,遍寻门路不得。不知小女可否替他一请,夫人请看他义举之故,看他可否与小女共拜师门?”话语之间,眼眸中水光流盈,尽是求恳之色,煞是纤弱可人。
我见她诚恳,又想起过灵关时,这道人虽戏弄于我,却也着实是帮我的;又加希图与月绵修好,正欲起身帮她说几句话,忽见她面沉似水,一道目光冰冷射来,硬是要阻住我。我忽然想到,她哪里容得我说话比她竟有用,连忙就作罢了。
那边嫦憬已向雪鹄问了灵关之事,此事之前也早提过,这时再问,也是嫦憬夫人谨慎些的意思。听得果有其事,嫦憬夫人思忖了一阵,未及言语,只听哈默高声大嗓问道:“你是哪门哪派?来自何方?道号什么?”
那无酌不慌不忙,恭谨浅笑着再行一礼,朗声答道:“小生是南宗清派,专司符籙,在桐柏山修行得法,道号无酌。”
桐柏山?好生耳熟……这耳熟却想不起的感觉,我也是熟悉的。我又想起昨夜四月说起我友人入妖道一事,我并无印象,何来求宽限时间的事情?此事莫非与桐柏山有关?又莫非,与这无酌有关?又想到山崖上他的怪力,灵殿中他虽助我,却油滑得古怪;越是思量,越觉得此事诡异,却是月绵也掺和在里头,我倒不好说的。
我这边自思量,那边哈默与无酌已来来回回盘查了一番问话。月绵满面的水光颦颦,望一望嫦憬又望一望哈默,竟是一心盼着无酌来与她一处的样子。看来情愫动心,半点不由人的,怕是世间男女,莫不如此。
哈默思虑许久,与嫦憬夫人低声商量几句,终于看在月绵诚挚,又无旁的道理,也就首肯无酌也拜在嫦憬门下,按着先来后到,便让他做了月绵的师弟。
众人入香堂中燃香祝祷,各自皆化出大礼服制。这香堂虽是嫦憬化出,却是肃然齐整,高堂粗柱雕梁画檐,堂上立着元始天尊高像,身着素衣,批发跣足,慈眉凝水,手内捻一枚红丸,意指那天地未始,混沌未开。
风离先在座上,我便三跪九叩,恭敬礼了一番。她雍容微笑,如风拂春花,手中化出一朵极大的银白芍药道:“可惜为师与你缘分只在今日,就送你一枚九转白药,九重花瓣便是九命,置于你丹田之中,好生滋养,可绝处逢源,置之死地而后生。”
言毕腕动一托,银花煞是化作一道光芒,飞入我小腹之中,如一股洪流注如四肢百骸,霎时力道充沛起来。丹元的本命芍药,也瞬间润泽出疯长的光芒,如见时光流转一般,眼见着自微开的花苞就窜起缓缓生长,竟极快便至盛开绽放,白瓣清丽,锦带金黄,周身修为几番流转,竟复至如初。至此那九重银白芍药,已少去了一重。
看我流转罢了,风离嘱咐了几句,便就款款起身,提起时辰不得错,此时已是耽搁了。向众人尤是佟氏夫妇道了离别,转身一招银袖,身腾长风,云雾柔举,竟是回归九重天去了。
我起身退至一旁。
嫦憬行至上位,端正庄重,正正落座当中。月绵与无酌一个个拜过一回。嫦憬微微笑着,亲手送了月绵一道七彩幻流纱,又温言道不曾备得赠器与无酌,只得先送了一道百无禁忌之灵符于他,权充一充。月绵与无酌又双双谢过了,也退到一边。
再便轮到佟哈默大仙人在上受师尊之礼,只见他今日编身里外的绫罗,一顶员外帽,额上还赫赫扬扬配了一枚亮光闪闪的金镶玉,笑得只合不拢一张嘴,三撇胡子都添了几分油光。玛瑙伤虽极见起色,却还未起身,琥珀一身新衣,与雪鹄两个笑盈盈,纳身就拜起来。拜完,佟大仙人哈哈笑着掏出两枚巴掌大小的金元宝递了出去,倒好似一个老祖宗受小辈儿拜年似的。我等正在一旁咋舌,嫦憬夫人嗔笑着上前,一巴掌拍在哈默肩头。
哈默这才严肃了面孔,把手一指,琥珀身侧立时现出规规整整叠放好的一套赤金铠甲,并一把关公刀,金灿灿明晃晃,又有一道绿光凝在刀头之上;正是昨夜闯那魔窟佟氏所披的金甲。哈默指点着,娓娓言道:“此乃是上古流传至今的一套宝甲,历经万年征战烽火,多少神明精魄凝在其中,方成此甲神威。机缘巧合流落在我手中,已有三千余年。只是这战刀不甘清修寂寞,夜夜峥嵘鸣响。今日就赠予你,愿你有朝一日上得九重天去,征讨魔地,用它建立奇功。”
琥珀双手持了金刀,肃然再磕头行礼。
哈默又伸出手,雪鹄身上遍体闪起一片金色磷光,却一瞬间,又消逝无影。哈默捻须片刻,叹气道:“送你一身金羽,从此关山远隔,重重山水,片刻便至。我知你定不肯潜心在此修行,心心念念,只是你自己那一桩荒唐事体。却是你每至蓬莱,总要漂洋过海,历经风霜雷雨。我与你姑母,并你父母,自是担心不已。要说不叫你来,又怕你荒废了修为……唉……你即便如何牵挂那人,总要记得异类之别,不要伤了你自己。叫我们做长辈的,怎么忍得……”
话到一半,竟就说不下去,只将手一摆便罢了。
雪鹄素来刚强,此刻也眼圈通红,语音哽咽,强撑说了几句感谢的话,却是言语说不出心头感激,只显得太过失色。嫦憬紧两步赶到她面前,抚着她的头脸道:“鹄儿听话,记得你姑丈说的,你自小就有主意,我们知道管你无用……却断不可……不可……”下剩的话,也说不出,呜咽出来也用帕子掩住。二人相对垂泪,雪鹄虽强撑得一袭直挺挺平肩细背,却见得那一双泪眼,赤红得一塌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