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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端午》
      1、
      张立宪和李冰从师部出来,时间尚早——八点。
      太阳自浓重黑云中挣出一道,斜插在田间,一副好不容易的金光灿烂。
      张立宪望望天长叹,又是半边艳阳半边雨的倒霉天气。好在雨云留在禅达,不在虞啸卿上路的地方。
      半路遇见余治,怀里揣着盆打蔫的草,大踏步正朝师部走,见到两人一车,笑了一笑。
      张立宪停下车问:干啥子?
      余治扶扶怀里那蓬草:“找唐副师要个盆去。昨儿方二根中了盲炮,连里帮着收拾遗物,只剩这盆草,还被那帮吃货不小心把盆砸了。”
      说这话时,那蓬草随风摆了摆,张立宪才见它仿佛从余治身上长出来一样,脑海中倏忽闪过一个形容余治的褒义词——“大地母亲”。
      然后是某张模糊的脸一晃而过。
      方二根,余治那个连的某个新兵蛋子,他挠挠头——不太记得。
      李冰跳下车来接草,边说:“副师座不在,跟师座去军部开会了。”
      余治哦了一声,紧张地倒退两步,避开李冰伸过来的手:哎哎哎,你当心点。”
      李冰不耐烦:“这什么东西?”
      余治瞪他:“我哪知道,二根从家带来的。”想了想,又补充:“一直带着。”
      李冰凑过去闻闻:“不香。”
      余治说,废话!就是一蓬草,哪来的香?!
      土扑簌扑簌地从他怀里滚落。

      余治又开始哼唧。
      李冰无奈,扬手把余治扣在头上的钢盔扯下来,翻个个儿,递过去。

      三个人开车回师部。
      路过河沟,李冰突然问,要不浇点儿水?余治正要说好,又想起什么,踹过去一脚:浇什么水?!找到盆儿再说!浇了水我这帽子还能要么我?!
      李冰冷冷地答:你天天儿躲坦克里,白瞎这钢盔了。
      张立宪忍不住大笑,车在狭窄的土路上左右晃了晃。

      师部卫兵看见三个人,露出个“又回来干嘛”的表情,恭恭敬敬朝张立宪和李冰敬礼,又朝余治摆了个鬼脸,看见那蓬草:“哟,菖蒲。”
      三人转回头看卫兵——敢情是菖蒲。
      余治想,难怪前天方二根给这草浇水,边浇边自言自语,好好活着,后天挂起来应应景。
      然后有谁笑着说小毛你这么浇不痛快,扔怒江里去喝个饱啊。

      那时的后天便是今天,今天是端午,五月初五挂菖蒲。

      但方二根昨天被他们一把火烧成灰,倒进怒江了。
      菖蒲喜阴,多见于江南,方二根是无锡人,无锡菖蒲。
      不知道他现在到没到家。余治有点恍忽,紧了紧抱着的钢盔。

      2、
      进门,看见海正冲和虞慎卿正光着膀子在院子里滴溜转。
      张立宪跑过去,朝虞慎卿敬了个礼附送半个鬼脸: “哥!”
      虞慎卿转过身,抱着捆荷叶朝张立宪笑。
      突然满院子荷香四溢。
      李冰凑过来:“团座,这是要干嘛?”
      “包粽子。”海正冲还是一脸忧国忧民的表情,语气倒是蛮轻快,紧锁眉头生怕别人看不出他心有疑虑,然后又望虞慎卿:“老虞,到底灵不灵啊?!”
      虞慎卿不屑:“不行我输你两门山炮。”又转回来看余治,“不放假了么?”
      “来找个盆儿,”余治看看怀里的菖蒲,怕虞慎卿不明白,又补充“方二根的。”
      虞慎卿神色住了住,又点点头,招呼三人:“弄完来帮忙。”

      五月初五,仲夏端午,烹鹜角黍。
      粽子,是个问题。
      禅达没有苇叶,糯米却是顶尖顶尖好的。
      禅达近水,灌溉便利,米粒灌浆饱满,当地老百姓常一半糯米一半粳米两搀做主食,每到夕食,家家桌上虽菜品稀少,但一揭锅盖都是晶亮亮蒸腾着淡暖的饭香,挖出一碗,琼雪碧玉般香软,拌上些酱菜,那就上天堂了。

      今年端午,平生最敬屈原的虞啸卿无奈公务繁忙,被军部叫去开会。
      平生最讲究吃法章程的唐基也去了,去送昨晚熬夜赶出来的作战计划和军需表,顺带监视他爱闯祸的侄子别再有差池。

      昨天后半夜,张立宪歪在凳子上睡死了。
      天刚发白,又被唐基推醒,唐基吩咐,今天端午放假,轮班休息,但同时没忘嘱咐加强岗哨,保持警惕。张立宪一边应着一边朝外望,虞啸卿已经坐在车里了。
      大概是黎明前最黑的那个时段,他只见虞啸卿正抬手揉眼,表情朦胧,背影疲乏。
      “副师座,你们啥子时候回来?”张立宪问。
      “晚些时候。”唐基答得很肯定又很不确定。虞啸卿循声转头,看见张立宪,似乎笑了笑。

      雨季将至,战事吃紧,看样子上峰们的决心终于被虞师摧枯拉朽的江防拉动了,物资源源不断地运抵,每到一批,虞啸卿的眉头就松开一分,师部的氛围就能改善些许。
      有时候张立宪觉得他师座前世肯定是个万恶的财主,只进不出严防死守,几个罐头就能让这人开怀一天。
      也不知道自己为虞啸卿这点大情怀里的小心绪是该哭还是该笑。
      总之大到行军布阵,小到衣食住宿,只看着虞啸卿一个人悲喜交加,自己也着实帮不上什么,不过仔细捉磨,他又觉得他师座也没让自己帮忙,那就老实呆着吧。

      3
      余治往瓦盆里添了三铲土,浇上水,拍实,总算满意了。
      李冰端着余治的钢盔靠边站着,问:“这玩意儿能开花不?”
      余治想了想,抱起菖蒲,摇头,看张立宪,见张立宪正发呆,过去一脚。
      “能开花不能?老张。”
      张立宪啊了一声,先回踹一脚才问:“啥子开花?”
      李冰指指那盆菖蒲。吸了水的菖蒲恢复了精神,剑叶逐渐挺拔起来。
      “开鬼花!”张立宪骂了一句,算是感叹,“杂草草一挫!”

      海正冲还是一副“到底行不行啊”的表情,暗地里盘算着虞慎卿的两门山炮。
      可荷叶的香已经泛出来,充盈不大的房间了。
      余治和李冰站在门口,同时听见对方咽口水,不禁感动对视。
      虞慎卿对着躺在灶台上的那个“粽子”沉思。“粽子”冒着热气似乎也在沉思。
      ……很香……
      可为什么包成炮弹的形状?张立宪有点困惑。

      阴历屈原五月五日投汨罗而死,楚人哀之。每至此日,竹筒贮米,投水祭之。汉建武中,长沙欧回,白日忽见一人,自称三闾大夫,谓曰:“君当见祭,甚善 。但常所遗,苦蛟龙所窃。今若有惠,可以楝树叶塞其上,以五彩丝缚之。此二物,蛟龙所惮也。”回依其言。世人作粽,并带五色丝及楝叶,皆汨罗之遗风也。

      生于湖南,最敬屈原,虞慎卿太知道端午对自己那个过分认真的老哥的意义了。
      当年还在家乡,每逢五月初五,家中族人和乡邻长老都率众至江边祭奠先祖,一求风调雨顺,二求福佑儿孙,然后是热闹非凡的赛诗,龙舟……晚风里满是艾草飘香,妖邪不得来犯。
      如今此景远去,几千里连绵,尽是焦土,每个人的眼睛里都含着恨,一如当年三闾大夫,彷徨江边,顿首激昂。
      他想起虞啸卿说的话:若自己活在楚时,便得为屈原战死。
      所以,现在他活在当下,就定得为这半壁沦丧的国土战死。
      虞慎卿自失一笑。
      粽香阵阵,唤他沉在心底泛黄的回忆汩汩翻上来,乡音,庭院,橘树婆娑,跺椒鱼头上红红绿绿的椒丝……
      源源不断。
      虞慎卿擦擦手,剥掉最后一层荷叶,熏得黄澄澄的米粒露出来。

      海正冲发电报般哦了一声——荷叶粽。

      李冰被塞了满嘴。
      一群人围观。
      看他先是唔唔地点头,然后眯眼努力咀嚼,遂而顿了顿,露出个疑惑的表情,歪头思忖,继而猛嚼,最后,脸上各种颜色开花,眉目欢腾,迸出眼泪,含糊地哼了一声:“好!好!好!好吃!”
      海正冲心底一凉——我滴山炮!

      4、
      毒日当头人人避之的午后一点,被场暴雨冲透,很是凉爽。
      在村口淘米的姐姐妹妹们互相招呼着,唧唧喳喳躲雨去了。何书光被雨冲跑了听众,只得脱下衣服,抱住心爱的手风琴,一路狂奔回屋。
      雨霹雳叭啦砸在身上,肉痛。眼镜不带雨刮,视线模糊,差点撞在门上。
      张立宪昨晚在师部赶报告没回来,早上自己起来也没见回,他就坐在床边望着张立宪的床发了阵呆,想思考一下自己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像张立宪那样和自己师座并肩作战,挥刀纵马大砍鬼子的头颅,结果想到日上三竿也没有头绪,心烦意乱,干脆背上琴,去找禅达的姐姐妹妹。

      最近他老是心烦意乱。就像这个禅达,满眼红花绿叶,乱糟糟一片。
      他觉得世界本不该如此明媚清和,但又觉得禅达本来就该是这个样子。
      他想自己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守护这样的美好,又想美好不该是和平温润的无所事事,而该是前沿阵地没完没了没完没了的炮击。
      有什么冲动,有什么压抑,两种相异的力量,在身体里纠结不清。
      这什么跟什么啊?他问他的手风琴。手风琴回答:哆咪咪嗦咪……

      屋漏了。
      水从屋顶滴到桌子上,沿着桌子一个角往下流。
      他把桌上张立宪的书挪开,找来盆接水,然后打算找块布擦一擦。
      后来他发现整个屋子里的布,除了两块洗脸毛巾就只有他身上那件衣服。
      何书光抽毛巾的时候迟疑了一下,心底有个细小的声音问:为什么不拿他的?随即被一个洪亮的声音遮盖了——因为他要知道就会痛打我!
      毛巾擦上桌面,带下来一片黑,千年灰万年尘,也许还有慈禧时代的土……何书光暗自庆幸——还好没拿张立宪的。
      雨点打在窗户玻璃上,刷刷的一阵又一阵。
      还有缓慢的,节奏固定的铛铛声,那是水滴从屋顶落到搪瓷脸盆上的声音。
      他把毛巾扔进接水的盆儿里,坐到床上擦眼镜。

      过了一会儿,雨停了。积了一小盆水。
      水底沉了些泥。
      他捞起毛巾搓了两把,水染得透黑,晃一晃盆,端出去准备倒掉,拉开门,看见一簸箕粽子,新绿的叶儿,中间系着暖白暖白的绵线,棱角分明,情意绵绵,沾水带露。
      他嘿了一声,抬头四顾,暴雨把禅达冲了个透,连人影都没见一个。

      5、
      虞师和禅达的百姓没有太多交情。
      此乃虞啸卿铁律。
      虞师到禅达的目的是与日军作战,借了别人栖息之地,该补则补,该添则添,相敬如宾,无施无索,远近得当。
      虞啸卿不想在战场浪费太多感情,除了西岸和正在西岸游移的日军,没什么好让他分心。
      不过这反而更得民心。
      如此无记名馈赠,在虞师不是一次两次,说是馈赠,不如说是困扰,每每累得受赠的人查个蛛丝马迹,非要找到对方,要么还回去,要么补钱。
      如此往返,却无法消解老百姓的执着,谁好谁坏,公道,还是在人心。
      往往发现这样的惊喜,何书光心里也会压制不住壮怀激烈一番,总是想起张立宪教导他的话。
      张立宪说:小何,我想吧,我们跟到师座,不但要学行军打战,还要学啷个做人。
      做个顶天立地的汉子。

      当时他记得自己侧头,望见这个和自己生死相交的兄弟,一双眼睛在黑暗中光彩熠熠,似乎望极天涯,找到通途,而彼岸便有个巨大的幸福。
      他极羡慕,极自卑,极震撼,极惆怅。

      “呃——”何书光猛挠了一阵头,随后,冲着空无一人的门外鞠了一躬,“谢谢啊,可我不能要。”
      不能要。回声清朗,不能要不能要不能要……

      喊完,他对着空气又鞠了个躬,无视掉那堆粽子,转身倒水。
      巷子转交突然爆发出一阵笑声。
      将他吓出一身冷汗——女人的笑。

      6、
      虞啸卿打了个喷嚏。
      唐基觉得屋子里站的人全都为此一抖。除了自己。
      虞啸卿清清嗓,继续昂着头站得笔直,背对全人类。
      唐基仔细观察屋子里各种脸色,很有趣。
      诧异的揣摩的斟琢的发呆的……
      通宵熬出来的报告呈在桌上,风起,呼啦啦翻了几页,刚好停在“军需”部分。
      众人顿时有些紧张,纷纷望向唐基。老谋深算的狐狸早就准备好一副人畜无伤的无辜表情,拿眼神引着众人去看虞啸卿。
      那个很不讨好,棺材板儿一块的背影。

      是非对错,要看你怎么解释。
      棺材板儿那种不容分说的僵直,唐基大部分时候不希望看到,不过有些场合,用起来自能少费些口舌。
      比如“要东西”。

      那个背影说得很明白:你要是不给,后果一定很严重。

      一个盟军联络官用眼神向唐基求助,他笑笑,不慌不忙闭上眼睛。

      有人跟他说过,这孩子比驴还倔。
      他说,我们那儿好讲究这口,养头驴,得给个胡萝卜挂脑门上,它就能听你话。
      他无疑给自己揽了个难活,但世事至此,谁不难活?

      后来,有人端上来几个粽子,午饭时间。
      翻译们开始用英语解说着粽子的来历。
      背影终于转成了正面,虞啸卿一脸不屑。
      不屑英文的“屈原”竟然如此难听,不屑异域的解释丝毫不悲壮。

      虞啸卿看着粽子愣了会儿神,又抬头拿射死人的眼神把屋子里的人物全扫一遍,伸出一只手按上去。惨白手套衬惨绿粽子,乍眼不会有人还保持心情愉快。他反倒一笑,压低声音说:“我江防上的兵……”

      7、
      余治又扯坏一张荷叶。
      虞慎卿低着头,这会儿闷闷地说:余治,又不是修坦克,你省点力。
      余治无奈地转头去看菖蒲,它被摆在窗台上,这会儿来了精神,随着风轻摆,朝他轻笑。
      二根二根,端午佳节,难得放假,我何来受这种罪?
      不是打子弹就是躲子弹的人,拿个粽子奈何?
      于是海正冲也很没面子地在已经包好的粽子上,露出白米的那里,再打一个补丁。
      于是桌上就有了这么一堆奇形怪状的东西。
      太阳又从乌云里挣出来,雨水蒸腾起泥土的香味。空气渐渐热起来,各人额头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
      一助勤兵跑进来报告虞慎卿,江防一切平安,东岸寂静。
      虞慎卿无非那句话,加强岗哨,保持警惕。
      末了,又放下手里的半成品,朗朗乾坤,大庭广众中,正色对海正冲说:老海,我不放心,要不去看看?
      海正冲光明正大地点头应和。
      于是两人落落大方地临阵脱逃了。

      李冰望着余治,余治望着张立宪,张立宪望……只能望菖蒲,菖蒲自顾自地摇曳。
      “张哥……”
      “老张……”
      “营长……”
      沉默良久之后,师部有人惨绝人寰地嚎叫了一声:“特务营集合!”

      8、
      何书光头晕。
      青春灿烂的旋晕。
      巷角转过来的禅达姐妹,有着平日里看不见的美。
      他想,为啥我平时追着她们看不晕,现在被追着看反倒晕得厉害?
      又想,原来是我没背手风琴。
      他莫名其妙打了个冷战,眼前突然浮现出一张脸,虞啸卿。
      虞啸卿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些事儿。
      然后又换了一张脸,张立宪。
      张立宪说:你个瓜娃娃,脑壳里面除了女人大胸脯还有啥子?
      他赶紧闭上眼睛,乞求一切都是幻觉,现在他正在师部,背着虞啸卿心爱的刀,虞啸卿站在他后面,向一干手下训话。
      但睁开眼,面前还是一禅达花花绿绿的姐姐妹妹。
      笑颜如花。
      一个声音问:你敢不要?!
      然后脚边的粽子被提起来挂在他手上。他以为自己还闭着眼睛,想了半天才发现原来自己睁着眼,只是什么都看不到……
      另一个声音说:不要也得要!
      于是他手里被塞了几挂艾草。
      又是一阵笑。
      何书光张张嘴,又闭上。
      脑海里依旧是虞啸卿张立宪张立宪虞啸卿。
      还有他的手风琴,哆咪咪嗦咪哆……
      他就呆立在那里,任凭自己被挂成个大粽子,枝繁叶茂的艾草插了满身,有一枝没插稳,歪在肩膀上,扫了鼻子,他猛吸了两口,惊天动地一个喷嚏。
      女人们轰地笑着,散了。仿佛被他一个喷嚏打飞,九霄云外再不相见。
      小屋门前又恢复了宁静,只剩下个浑身涨得通红的呆粽子。

      9、
      唐基有时觉得,他这个侄子什么都好,就是有时让人觉得怪愁怪愁,怪愁得慌。
      比如现在,你想笑就笑罢,何必还是一块棺材板儿脸。
      虞啸卿的确想笑,又想不能失了体统,只得嘴角抽抽着出了军部,爬上车,又打了个喷嚏,这才顺着笑出来。
      哼哼哼!
      唐基摇摇头,驴高兴了。
      他伸手拍拍虞啸卿的肩。虞啸卿回过头,眨眨眼。眼睛充血,但是蛮有光彩。唐基点点头,表示肯定——小孩要到东西都这样子。
      “今天天气不错。”
      “是咧,是咧,这老天爷开眼咧~”
      虞啸卿又转回去,左扭右扭,让自己坐得舒服些,被填得满满的军资账本他硬是不放。
      抬脚踹踹他的战车——咣咣。
      “回禅达。”
      那辆金领结便轰轰吼着飙出去。

      那个龙文章说得好,师座忙前忙后,不过也是忙和我偷鸡摸狗一样的事儿吧?

      10、
      虞慎卿建议:以连为单位,准备大锅熬些苦艾水,让兄弟们擦擦身,六月滇边湿气重,瘴毒虻怪挺多。
      海正冲同意,去二团下命令,转回来满脸严肃,问:老虞,我一营营长建议两团赛诗。
      虞慎卿扶了扶华丽丽掉下去的下巴:“赛诗?你想再把我哥气死一回?”
      两人眼前同时浮现去年中秋,唐副师座为一解众人乡愁办的那个中秋对诗会。
      师部的通知上开头是写着:为丰富战余生活,提高军队文化素养,融合各方文化,发掘文艺人才……
      唐副座开出的题目也雅致得掉牙:“月明星稀,高台庭阁,千里共婵娟。”
      结果这题目自师部传下去,等到真的月明星稀,唐基拽着虞啸卿登顶横澜赏月的当口,他们发现千里共婵娟变成了你叉叉叉子和我叉你叉子的集体对骂。
      禅达的乡绅们被来自五湖四海的嚎叫声感动得一塌胡涂,颤巍巍爬上横澜山,拉着虞啸卿的手泪眼婆娑:军爷,你们有豪情,我们无比敬佩,可吵成这样,你让我们如何倍思亲啊??
      虞啸卿捏碎了一月饼,再转过来的脸色也跟当晚的月亮差不多了,那次虞慎卿被关了禁闭,加罚默一百遍《出师表》,海正冲是军校出身,默不来《出师表》,直接挨了十军棍。
      两人浮想完毕,虞慎卿问海正冲:还赛不赛?
      海正冲摇头。

      11.
      转回师部的路上,几个老乡挑着艾草向他们兜售。
      “军爷,端午节挂艾草吧。”
      虞慎卿停下车,让老乡把挑子里的全倒在车上,问还有没有。
      答:多得是。
      虞慎卿:那麻烦你们把剩的挑到阵地,我们全要。
      老乡点头哈腰地接了钱去。
      再往前走,看见个大粽子,咣咣向前狂奔,脖颈子后面还插着几根艾草。
      虞慎卿放慢车速在粽子后面追了一小截,粽子跑得很专注,海正冲已经笑死在后座,还没被发现。
      后来虞慎卿崩不住只得喊:“小何,小何……何书光!”
      何书光猛地回身“到”!抖掉一地粽子。
      缓过神来的海正冲再次笑死过去。
      “……”何书光又红了脸。
      虞慎卿下车去踹何书光一脚,没踹到。
      “哪来的?”虞慎卿指着对方满身的粽子。
      何书光表情僵硬:“这个那个……”
      虞慎卿帮他拣起掉下的几个,歪歪头:“上车。”

      何书光开始拔插在身上的艾草。海正冲斜乜他:别拔了,插着挺好。这一年没蚊子敢咬你。
      何书光气结:不,不行!

      12.
      特务营效率极高。
      凡是会些许针线活的,全抽调到一线包粽子,就看见使针的穿线的动刀的还有提着榔头的站成一排,动作整齐划一,什么都像,就是不像在包粽子。
      张立宪站在桌子前面,神情紧张,心想莫要把针线缝进切莫要把针线缝进切莫要把针线缝进切……
      又想:妈哟!杀鬼子也不得愣个紧张哟!
      余治杵在旁边看了一阵,确认自己实在没必要帮倒忙,很放心地退出来陪他的菖蒲。
      雨停之后,天上没了云,太阳直愣愣地晒着,地上的水蒸腾完毕,温度开始爬升。
      偶尔一阵风,吹得身上粘糊糊。
      “今儿的粽子你吃不上喽。”余治伸两个指头顺着剑叶轻轻捋,叶子顺他的指头扁下去又挺起来。
      余治发了阵呆,想不起方二根的模样。
      他的确想不起来了。
      所谓两军对垒,报销最快的乃是新兵。
      江防上哪个点容易被轰,哪个点绝对是死地,凡能活下来三月有余的,大概心里都有数,但新兵心里没底,也没人教,一腔热血挖壕沟的,难说轰一下就没了。
      昨天他看见方二根的时候,那张脸上除了血和沾血的石块,啥也没剩,大家围着观望一阵,突然有个老兵说:这孩子天天惦记着回家咧,不能埋这儿。
      然后另一个声音问:不埋这儿难不成给运回去?
      阵地上沉默了好一阵子,东岸的盲炮还在不停地打过来,一会儿一身土。
      后来余治说:烧吧,撒在怒江,过无锡的时候让孩儿回去。
      没有人问怒江的水是不是过无锡。他们想它过,它就过。

      烧人时余治不在,去向虞慎卿报告了。
      虞慎卿正拿个铲子挖土,一防炮坑给炸出来的土埋了。
      他折回头,眼神黯淡了一下,问余治:谁?
      余治说:方二根。
      虞慎卿放下铲子想了想:哦,那个无锡来的。
      余治点头。
      他这个虞团座,记性出奇地好,谁也记不住的新兵,只要见过,就能记住,不单是名字,还有年龄,出生地……

      “总得有个人记住吧?”虞慎卿说,“不愿意呆这儿的,还得送回家去。”
      余治当时还开玩笑:“团座,我呢,就留这儿吧,这儿挺好。”
      李冰还是冷冷的:“你和你坦克死一起,谁也运不动您二老。”
      虞慎卿瞪他们:胡说!!瞪完又想想,说:“我倒是想回家。”

      出来很久了。

      菖蒲摆着剑叶,戳在余治脸上,好像催促他讲话。
      余治又捋捋绿得闪光的叶子,有一搭没一搭地絮叨起来。
      “这时候该到家了吧?”
      叶子左右摆动。
      “别迷路了。”
      李冰指挥着一队人马往师部搬簸箕:慢点慢点,小心小心。
      “你还没进过师部吧?”余治伸手揽着花盆儿,“要不咱哥俩转转?”
      菖蒲微笑,点头。

      13.
      张立宪看看何书光,那张脸上烧的红还没退。弯腰大笑。
      何书光很急:“哥……”
      张立宪又直起来,面无表情:“送回去!”
      何书光更急了:“我、我就没看清楚那些,那些人!”
      海正冲问得很无辜:“小何,你记性不好?天天看,禅达女人就那几个……哎……”
      还想发挥,被虞慎卿拐在肋骨上。
      虞慎卿出来和稀泥——童子鸡也不容调戏——指着粽子命令:张立宪,你有功夫涮人,不如拆开研究研究人怎么包的。你看你们包的这些,什么东西,万兽园啊?谁吃得下去。
      张立宪恍然大悟,伸手挠了挠后脑勺,让何书光拆开,拆一个。
      虞慎卿站着看了一会儿,抽了两挂艾草走出去。

      虞啸卿把司令部安在前沿阵地。敌机和蚊子,小兵大将,谁都躲不了。
      前些日子虞啸卿留他在师部吃饭,他哥一解领扣,脖上一圈红。
      他瞅了半晌,虞啸卿被盯得发毛,抬起手来挠挠,又挠出几到血痕。
      “怎么搞的?”他更感兴趣,放下筷子凑过来。
      虞啸卿很不耐烦往后让:“咬的。”
      于是就见他老弟呆在当场,抬着筷子,半个身子杵在桌上,一脸“原来你也是个登徒子”的惊叹。
      虞啸卿额头上窜起一条筋,可语气还是那么斩钉截铁:“蚊子!”
      虞慎卿嗤嗤地笑:“哥,蚊子……能咬成这样?”
      于是挨了一五百。

      后来两个人去看沙盘,虞啸卿指指点点,横澜山那边有些地方还得重新布防,虞慎卿端着小本,歪着头认真听,听着听着,虞啸卿突然停下来,目光炯炯地望过来。
      “……怎么啦?……”
      “有只蚊子,正咬你。”虞啸卿慢悠悠地说,意味深长,虞慎卿赶紧抬手一抹。
      “哎……飞了。”虞啸卿似笑非笑地扬起嘴角。

      三天以后有人指着虞慎卿的脖子笑问:团座,蚊子能咬成这样?
      于是挨了两个五百。

      14.
      虞慎卿正给他哥挂艾草,余治抱着菖蒲晃晃悠悠逛进来。
      余治给菖蒲介绍:这就是师座的房间。
      看见虞慎卿,就对虞慎卿说:团座,能不能把这盆花儿放这儿?前头不把稳,怕又被那些吃货踩坏了。
      虞慎卿挂好艾草,仔细瞅瞅那盆菖蒲说:我哥肯定没功夫养。要不放唐副师那儿?
      余治笑:唐副师养兰草的,瞧不上这穷酸玩意儿。
      虞慎卿只好说:那你放窗台上吧,我让勤务兵帮照看着。
      余治颠颠儿跑去放花。
      放好,拍拍手,退了两步说:“好啊,你小子平地坐升三级,进师部了,好好干啊。”
      菖蒲悠悠摆着,更绿了。
      两人都笑。

      15.
      四点来钟,天上滚了两个炸雷,乌云一小块,雨端的是没下下来,黑云懒散散擦着太阳飘过去。
      特务营的人全都披身大汗。
      张立宪跑来喊虞慎卿和海正冲:报告,任务完成。
      虞慎卿问:每人一个?
      张立宪说:还多。
      师座和唐副师什么时候回?
      张立宪照葫芦画瓢:“晚些时候。”
      虞慎卿看看表,征求海正冲的意见:七点前回来七点开饭。七点前不回来还是准七点开饭,粽子给他们留着?
      海正冲同意。两人合计开着车回横澜山坐阵。张立宪说:“我也去。”
      何书光赶紧贴上张立宪:“我也要去!”
      虞慎卿摆摆手:一身臭汗,赶紧洗洗,过节么,特务营解散!
      开车走了。

      16.
      禅达中间的小河涨了点儿水,水草青幽幽荡漾着,能看见鱼。桥也刷得很干净,露出点本漆的黑色。
      李冰往桥上站了一会儿,拉拉余治:走,弄鱼去?
      李冰是靠海生的。靠着海边出生,靠着海为生。鱼阎王。
      余治没见过海。
      李冰还拉他:走!小何,张哥。
      何书光撇着头看桥底斜着凤眼瞄他窃笑的姑娘,想马上下去,又不敢。
      张立宪摆摆手,我不去了。然后一巴掌拍何书光脑门上,再看也看不出朵花!你个瓜!
      听者有意,脸颊上淡淡飞起两片红。
      何书光七魂不见了六魄。
      张立宪转身走了。也有人在瞄他,他也很不好意思。迈着大步下桥,甩下半天才缓过神的何书光追在后面叫:哥哥哥……

      床上有个东西盖了件何书光去年磨破洞的褂子,乍一看以为是他蜷在上面,张立宪过去一掀,全是自己的书,整整齐齐从桌上挪下来。
      “瓜娃子。”张立宪笑笑,抬头找漏雨的地方。
      前两天大风揭了两片瓦,一直没时间弄,雨就从那里漏了。
      攀后墙爬上屋顶,张立宪发现揭开的瓦碎了。
      很歪曲的缝儿里能看见屋里,叹口气——干脆挪床吧。

      从屋顶上能看见半个禅达。眼前的半个,身后还有半个。像头温和的兽,蜷伏在坝子中。
      远处有雨,四周黛色盎然。左边的山前些天被炸塌了,裸露着红土,仿佛没有痊愈的伤口。
      传说这边的山,那边的岭,藏着无尽的玉和宝石。红的黄的蓝的……
      他突然想起青城山。
      禅达的山,全是矮灌。青城山,有苍天榕树,风吹树动,好像山在喘气,一串一串的飞鸟惊起,在天际划过一条灰线。
      绿色的田从脚下延伸开去,田间有根窄窄的线。
      那是他们来时的路。
      他还记得他们第一天到禅达也下着雨,很多车子陷进泥里,大部队被堵在城外。
      一进滇西就被连绵阴雨折磨得不成人形的海正冲很光火。站在众人之前骂爹骂娘,暗绿色的身影跳来跳去。
      海正冲说:老子杀干净小鬼子就走,这他娘不是人呆的地方。
      可一呆就是一年。
      驻防驻防驻防……这条灰线扩了又扩,已经可以直通最远边的山了,小鬼子还是没打成。
      他的师座几乎天天问:还要等多久?
      问得多了,问句变成陈述句。
      还要等好久哦?张立宪呐呐,抬头看看灰云翻滚天——又要下雨了。
      虞慎卿说,全体准七点开饭。他们要赶不回来,留几个粽子。
      张立宪又伸长脖子朝路尽头瞅瞅。

      何书光扯着嗓子在院里嚷嚷:哥!……你在哪儿?
      张立宪在屋顶探出个头:叫啥子叫,杀人嗦?
      何书光嘿嘿地笑,转了一圈,去攀墙。
      张立宪:干啥子,搞塌咯!
      对方不理会,吭哧吭哧爬上来关心他:“哥,你不去睡会儿?昨晚熬了一夜。”
      张立宪摇头:我夜里睡着了。
      然后伸手扯扯对方的袖子笑起来,又一个洞。
      “领件新的吧。”
      何书光呆了半天,没出声。
      转战滇西之前,他穿着这件军服的挚友死在他身边,他脱下对方的衣服,穿在身上,一路哭嚎着杀出来,遇上虞啸卿的连队。
      那时他还是学生。
      他瞪着张立宪说:我要当兵,杀鬼子。不知道谁的血从他脸上淌下来,让张立宪有些心惊。
      “师座什么时候回来?”何书光冷不丁问。
      “快了。”张立宪眯眼看看太阳,“快了。”

      17.
      余治蹲着数鱼。
      一条,两条,三条……哎哎哎!
      数什么数啊。李冰不理他,直接拎起篓子要走。
      数数够不够分啊。余治追在他屁股后面,估计吧,这禅达的鱼都让你叉绝了,明儿起我们没鱼吃了。
      李冰翻了个白眼,可怜?那你别吃啊。
      余治涎脸:我还真得吃,帮你分担分担,杀得多了,遭报……
      李冰猛地转过来瞪他。瞪完,转身继续走。

      余治换话题:听说鱼鳞养肥,待会儿你给我留点儿,我养菖蒲。
      李冰冷哼:你放啊,这禅达的毒太阳,鱼鳞一晒,臭死一代,你那菖蒲还放师座窗户上,你就等着被刮大耳光子吧你。

      太阳下山了。

      18.
      山上扬起片暗灰色的尘土。某种机器怪兽咆哮着逼近。
      张立宪站起来,伸脖子往远处看,车灯一晃而过。
      何书光大叫:回来了。
      吭哧吭哧爬下屋顶。

      师部亮起几盏灯。余治还是偷偷摸摸把几片鱼鳞埋进菖蒲的土层下。
      菖蒲镶上了一道金边,还挺好看的。
      余治满意地笑了笑,把盆子放端正。

      李冰和司务长争论:新鲜鱼,要清炖,做成剁椒鱼头可惜。

      三连长跑进防炮洞找虞慎卿:团座,二团又嚷嚷开了,你听。
      虞慎卿放下手上的活,侧着耳朵听了一阵,笑了:海正冲这个王八蛋!

      海正冲咬了一口粽子,大发感叹:这鬼地方的米还真不错。

      虞啸卿坐在车上,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颠簸,看道禅达星星点点的夕灯稀疏亮起来,无意义地抿抿嘴,转过头去看看早已鼾声震天的唐基,压低声音说:这老头儿,真是哪里都能睡。

      准七点,开饭了。
      五月初五,白粽,红粽,打了补丁的荷叶糯米牛肉罐头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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