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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再次遗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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压抑。
虽然只有三个月的记忆,安何之也大概了解了自己的处境。在这个经济条件中上的四口之家中,他是最不重要、不起眼的那一个。
父亲在全市最大的科技公司任高管、是这个家唯一的经济来源,母亲在家中有绝对话语权、家中一切事务都由她决策和操持,妹妹长相可爱、爱好音乐和绘画,虽然不爱读书却总是能讨父母欢心。
每个人都有价值,每个人都重要,只有他自己似乎没有一处闪光点。
他男生女相、长相精致却阴柔,虽然努力锻炼却看起来十分羸弱,远远达不到父亲对儿子的期待。
他成绩虽好、但偏爱哲学文学,自从被父母逼着选了计算机专业,成绩从顶尖下滑到及格线。
父亲嫌弃他没有男子气概、母亲批评他不成熟稳重,在父母眼里,他是个不争气的儿子。
只有妹妹需要他、依赖他、信任他,把他看作这个家的一员。
安何兮,是他阴暗生活中的一束光。
可是,一想到明天要继续独自面对那个疯狂、冲动、暴力的父亲,安何之就觉得胸口压了一块大石头,喘不过气、也无法逃脱。
总会熬过去吧?
一直坚持下去的话,一直努力下去的话,问题总会被解决吧?
对吧?
对吧。
咕……
腹部传来一阵鸣叫,安何之揉了揉肚子。偏偏就在这时,楼下饭菜的香味顺着楼梯飘了上来,引得他忍不住吞口水。这时他才想起,今天一整天除了那杯咖啡,再也没入口过什么东西了。
如果是妹妹被勒令待在房间、不许离开半步,她一定不会听的,她撒个娇喊声饿,爸妈就心疼了。
可是安何之没有这种自信,他猜想如果这个时候下楼去,饭不一定能吃到,惹得妈妈更失望才是确定无疑。
他有些后悔,后悔今天上午在咖啡馆没点个甜品来吃,后悔没有在自己房间储备些零食点心,后悔没在街边的救济站中领两个面包。太阳穴再发胀,口腔中血腥味还未彻底消失,胃部隐隐作痛,他缩成一团,渐渐睡了过去。
一楼。
房间里的安巍在药物作用下彻底失去了意识,相比一只被麻醉剂制服的猛兽,更像一只安静沉睡的猫。
客厅中的安何兮和林晴美吃过饭,一个躺在沙发上看电视,一个忙着收拾餐桌,妈妈嗔怪女儿不懂事、不帮忙干点儿活,女儿撒娇耍赖夸妈妈勤劳。两个人一来一往地拌着嘴,又笑又闹,平淡而温馨。
就像,今天发生的一切没什么大不了似的。
就像,所有矛盾、冲突都不影响她们的生活。
日与月轮转、暗与明交替。
现实从不不怜惜孤独、沉默的人,如同暴风雨一般,终将倾泻而下。
六点一刻。
安何之打开房门,侧耳静听,试图捕捉楼下的任何声音以构建对接下来场景的预期、建设面对风暴的勇气。
但他什么都听不到。
希望一切都回归正常。他想。
这不是愿望,而是妄想。
昨日父亲的狰狞模样历历在目,被击打的太阳穴还隐隐作痛,他一边战战兢兢,一边蹑手蹑脚顺着楼梯走进空无一人的、黑暗的客厅。
吱……
偏偏就在这个时刻,父母房间的门,被打开了。
安巍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后。
这一瞬间,安何之觉得自己的心跳停了一拍,他瞬间低下头、认命似的,沉默地等待着,等待暴怒的野兽、等待无法招架的质问、等待无处可逃的疼痛……
安巍凝视着他,一言不发。
安何之暗暗深呼吸,强迫自己看起来镇定,“咔哒”一声,他打开了客厅的灯。
“你是……”安巍因突然亮起的光而眯起眼睛。
该来的总要来。
“爸,我是何之。”
“嗯……”这一声从鼻腔中发出。安巍坐在沙发生,打开了电视机,瞥了一眼乖乖站着的安何之。
“愣着干嘛?坐下聊聊。”
“啊?”什么意思,换招数了吗?昨天武统,今天文治?
“看来你妈说的没错,我这辈子唯一的遗憾就是,亲生儿子没什么男子气概。”安巍的头向后斜仰着,打量着安何之的全身,失望地摇着头。“跟爸爸说实话,你在学校被霸凌了吗?”
什么意思……安何之听不懂对方的意图,只老老实实的回答,“没有。”
“被社会上的混混欺负了?”
“没有……”
“那你怎么一副怕挨揍的样子?”
……
安宁之彻底愣住了,他分不清父亲是在嘲讽、还是在威胁。
“男子汉大丈夫,行动要大大方方,讲话要铿锵有力。你看看你自己,走路轻飘飘的,说话声音跟蚊子似的,一脸怂样。怎么,在自己家还怕被人欺负了?”安巍一边说,一边把手搭在儿子的肩膀上,捏了一下。
这种行为在安何之看来并不亲切,他甚至担心随时会有拳头挥过来,肩膀更硬了。
“你遇到什么困难,都可以跟爸爸说,爸爸帮你解决问题。今早你妈说我偏心,比起你更关心妹妹,我差点以为自己不是个好父亲。现在看到你这幅样子我就懂了,是你自己有问题。你自己说,我说的对不对?”
“对……不过,您不生气了?”
“我该生气吗?”安巍皱起眉头。
“昨天您拿着那张照片质问我,不相信我说的话,还动手……动手……”安何之突然想,难道爸爸又失忆了?
他不确定该不该继续说下去,声音弱了下去。
安巍眉间褶皱更深了,失望了叹了口气。
“停,我算是听明白了。你昨天犯错了是吧?你现在这副胆小怕事的模样,是因为昨天做了错事心里有鬼?”不等安何之回答,安巍继续说道,“儿子啊,算你运气好,爸爸今早失忆了,不管你昨天做了什么错事,都一笔勾销,我懒得跟你计较了。”
其实不是我犯错……安何之心想。但是他没有开口,他意识到,他解释的越多、父亲会越不喜欢他这个儿子。
“亲爱的,早上想吃什么?”林晴美从卧室走出来,自然地将手搭在安巍的肩上。
“你这么一问我还真饿了,我以前爱吃什么?”
“爸,你爱吃蛋挞和烤吐司!”安何兮从二楼楼梯口探出头来喊着,说完就蹦蹦跳跳地下楼,坐在安巍身边的沙发上、搂住了他的胳膊。
安巍由惊到喜,揶揄道,“小丫头,我怎么不相信你呢?趁着爸爸失忆,忽悠我是吧?”
“哪有!您就是爱吃!”安何兮皱起鼻子、晃晃父亲的胳膊。
终于,一切如常了。安何之松了一口气。
只是,父亲连续两天失忆,真的是好事吗?
虽然幸运的免于家庭灾难、不必继续面对疯狂暴力的父亲,可他心中免不了隐隐不安。
“你呢?你准备出去吃饭吗?”林晴美看向在一旁沉默不言的安何之,笑容虽仍挂在脸上,眼中却少了些温度。
安何之清楚,这不是询问。“对,我早上有课,一会儿就走。”
他飞奔回二楼房间,拿书桌上的背包时,看到了书架上淡紫色精致包装的礼盒。那是一瓶香水,是他前几日给妈妈准备的生日礼物。
他犹豫了一会儿,将那个散发着淡淡清香的礼盒放在手中。
等他回到一楼时,爸爸和妹妹正胳膊挽着胳膊、谈论着什么,妈妈独自在厨房、把蛋挞放进烤箱。
“妈,能把手机给我吗?”
“在门口柜子里,自己去拿吧。”林晴美没有回头,不冷不淡地说。
“好。”安何之没有立刻离开,他注意到水池中放着未洗的茶壶茶杯,于是将手中的礼盒放在桌台上,一边靠近水池一边撸起袖子。在他打开水龙头的那一刻,林晴美转过身凝视着他。
“你,能只做该做的事情吗?”
安何之关掉水龙头,两只手垂了下去。林晴美对他的态度一贯如此,可他心中还没有接受母亲不喜欢他的事实,他总以为只要再乖一些、母亲会喜欢他。
“没事儿就出去吧。”
“妈,我有事儿想跟您商量。”安何之尽量不去在乎母亲的敌意,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妈,按照我之前的观察,最近两年爸爸每次失忆时间间隔在3个月到7个月之间,这次连续两天失忆,实在是反常。我担心爸爸生病了,想带他去检查检查。”
林晴美皱起眉头,用不可置信的眼神望着他。
“您放心,我会负责说服爸爸的,也会联系好医生、陪他做检查,不会给您添麻烦……”
林晴美她以怀疑和审视的目光注视着眼前的儿子,“你刚刚说,你观察了你爸两年,可你三个月前刚刚失忆过,怎么会记得两年的事情?”
“我找到了一个笔记本,那上面有记录。”
“把笔记本给我看看。”
“好。”安何之连忙打开背包,那个牛皮本取出来,翻到了父亲的失忆记录页,交到林晴美手里。
“您看,从两年前开始,父亲每次的失忆都有记录,不只有日期,还有新人格的性格特征。所以,连续两天失忆真的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当务之急是给爸爸做个全面的身体检查,看看他到底……”
林晴美扫了一眼安巍的失忆记录,随手翻了几页,斩钉截铁地打断了安何之,“不需要。”
“还有其他证据能证明你的推测吗?”
“没有了。”
然后,林晴美用灶台上的火引燃了本子,亲眼看着它燃成灰烬。
“为什么……”不知为何,想要开口的瞬间,安何之突然想起了那位咖啡师对他说的那句“销毁牛皮本”。
“你知道,我为什么更喜欢妹妹吗?”
在仅有的三个月的记忆中,林晴美从未笑脸待他。他猜想,也许自己犯过无法原谅的错误,也许是没有达到母亲的期望,可无论他怎么让步、怎么讨好……都没有得到任何鼓励或认同。
这个问题在他脑海中萦绕了很久,可没想到,提出这个问题的人不是他。
“气质、爱好、成绩,你没有一项达到标准。我要的是一个独立、成熟、稳重的儿子,遇到问题时要能挡在家人前面掌控局面;我要的是成绩优异、毕业后在大公司拿高薪的儿子,不是一个性格阴郁、每天想无聊事情的怪人。你看看你自己的表现,根本没有一处值得我骄傲。”林晴美满眼失望。
林晴美的声音很轻,可轻声细语述说的失望比高声呵斥更残酷,安何之觉得心口被人扎了一刀,这种痛比昨日打在身上的拳头更加难以承受。
“大学之前,你虽然性格不讨喜,好在成绩不错。可现在呢?没有能拿的出手的成绩就算了,还不努力,旷课的次数比上课的次数多。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对不起。”
“我知道你不喜欢计算机专业,但是你的喜欢根本不重要。妈妈是不会害你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你要做的是努力达成我设定的目标。虽然现在成绩不好,至少要听话,明白吗?”
“我明白,可是爸爸的事情……”
“你知道你最讨人厌的地方是什么吗?总是擅自想不该想的、做不该做的。失忆是一件很普通的事情,没什么值得观察和记录的。”林晴美表情没有变化,语气平稳依旧,可眼中的愤怒令人生畏,好像安何之犯下了诸如杀人放火之类的滔天大错。
“你,不要有不该有的想法,不要做没有被允许的事情。”
“我知道了,我会听话的,不会再做这些事情了。”
在安何之老老实实退出去的时候,他听到身后轻柔的声音道,
“如果再被我发现你不听话,后果很严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