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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秘辛 ...


  •   沈家老太爷沈逢生,现年已经近五百岁了。熬走了儿子又熬走了孙子,眼下替他抛头露面在外传话主持大局的,是他的大曾孙沈逸远。

      但鲜有人知,这个看似颐养天年的老人,才是真正拿捏沈家话语权的人。

      一场家族的集会刚刚解散,沈家三老爷沈逸年便接到仆从的传话,当即悬着忐忑的心思,放下递到嘴边的热茶,匆匆往“福寿苑”赶去。

      正屋里,除了老太爷坐在上首,还有一人在屋内静立等候,正是眼下沈家名义上的家主沈逸远。

      “太爷爷。”沈逸年恭敬作揖。

      沈逢生缓慢地抬起耷拉着的眼皮,深藏在松弛皮肤下面的一双眼睛却是迸发出令人胆颤的精光。活了数百年岁的老人只消一眼,便能将这些小辈的心思瞧个通透。

      这位老太爷实在是太老了,老到每一处皮肤都堆叠着褶皱,雪白的长发、眉毛和胡须多年未经修剪,仿佛有了生命似的,宛若树木的根须一样往下扎进地表以下的泥土里,强势地攫取着一切能汲取的生机。

      沈逸年只瞧了这么一眼,便垂下视线,藏在袖口中的小指却不受控制地抽动了几下,仿佛把压抑的情绪从面皮转移到了手上,小心翼翼地隐藏着心中所想。

      沈逸年是个小富即安的个性,在族里承担的事务不多,因此老太爷很少有召见他的时候。

      每次召见沈逸年,议题也多半是围绕他心尖尖上的儿子——

      “锦绣在外求学多年,想是快到结业时候了。这些年未回族中,不知他长成什么模样了。”

      沈逸年极力压住心中的厌烦,恭恭敬敬地回道:

      “承蒙太爷爷关怀,锦绣的能力在宗门里还算出挑。

      他日后大抵是要在万剑宗做长老的,但尚需一些功绩,因此仍要在宗门停留一段时日。”

      老太爷似未察觉他话里的软钉子,“这些小的里面,我最中意的便是锦绣。

      他小伯是个没着落的,逸远肩上担子难免沉重。锦绣若是愿意回来,族中事务也能帮忙分担不少。”

      显见的极为看重沈锦绣,竟是与现今当家的伯父一辈看得平齐了。

      沈逸年遗憾叹息道:“我又何尝不想锦绣有出息,可锦绣那孩儿比我这做父亲的更犯浑。

      便是留在宗门做长老,也是我和烟儿劝了好些年,才勉强答应会考量一番。否则他早便下山过那漂泊浪荡的云游日子了。”

      沈逸远在旁边听了,插话道:“回来自有族中安排,哪有不做世家子,却如散修一般在外漂泊的?说出去教旁的人笑话。
      再者,白家对白芷宠如珠玉,不会将女儿嫁给这般的浪荡子。”

      沈逸年想起最近听到的传闻,对沈逸远所说的白家联姻一事不置一词。

      他倒是极乐意为儿子寻个强大的靠山,可惜且不说那混小子的事,便是那位白氏娇女似乎也对这门亲事另有心思。

      两个娃娃都是他看着长大的,脾性有多执拗他再清楚不过,惟愿这门亲事别闹出笑话来。

      他暗自思量着,老太爷的话又传入耳中。

      “听闻与锦绣厮缠的小子是个无灵根的废材之体,这些时日过去了,锦绣的麻烦事解决得如何了?”

      沈逸远鬓角沁出细密汗珠,“太爷爷,是我太轻视此事了。您等待些时日,定会有好消息。”

      沈老太爷却似乎生出些兴致,“无妨,便是风儿那般难得想要护着谁的人,竟收了那小子作弟子,说不定是真有些本事的。”

      提起沈逸风对他人的维护,几桩往事便浮现在眼前,历历在目犹似昨日。沈逸年掩在袍袖之下的拳头更是攥得掌骨泛白。

      “风儿眼下应是快到飞觞城了罢。”

      “回太爷爷,七弟前日动身,按脚程算应是快到了。”

      沈老太爷“嗯”了一声,“你再差个亲信的人过去,暗中看顾着些。”

      沈逸年撇开视线,心中寒意陡生。

      看顾?怕是监视老七去的罢!老太爷终归是对老七有所防备。

      沈老太爷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捻了捻,出乎沈逸年意料地又吩咐了一句。

      “还有那个迷住了锦绣的小子,先前不是说他也在那里?教你的人好生看看,究竟是废材,还是有甚么见不得人的怪异之处?”

      沈逸远应了一声,沈老太爷闭目靠了靠椅背,不无遗憾道:

      “可惜当年慕容氏族倒下时,那些孩子都丧了命,记载着他们体质的名册也付之一炬,否则何须今日这般耗费心力……”

      沈逸年心里窒闷不已,宽敞的正堂在他眼中只如闭塞的牢笼,只想快快离开此地。

      好在沈老太爷一向不是多话之人,交待了事情便教他们回去。

      沈逸年松了一口气,迫不及待地转身便要往外走,身后却传来一句苍老声音的嘱咐。

      “老三呐……沈家世代绵延兴盛,可以养闲人,但绝不养无用之人。

      锦绣那孩子若实在无处可去,有朝一日,便教他回来罢……”

      那一瞬,沈逸年无比庆幸自己已经转过身去。

      否则但凡长了一双眼睛的人,都能瞧见他怒目圆睁,仿若随时都会暴起杀人。

      门扇渐渐合拢,逐渐收窄的缝隙中,他看着正在闭目安静养神的沈老太爷,老人那洁白冗长的须发扎入地面,仿佛一棵长了许多根须的古木,张牙舞爪地延伸着自己的生命力。

      真是阴魂不散啊。

      沈逸年忍不住想着。

      随后脑中又浮现出妻子柳如颜曾气急败坏地骂出的一句话,此时竟觉得无比贴切——

      这个老不死的东西。

      ……

      清早,沉璧换上妙乐宗的弟子服,见识妙乐宗的修行去了。

      她出发的正是时候,路上遇见了不少弟子频频往这边看。

      宗主的女儿身边又换了新人,自然是忍不住瞧上几眼的。

      沉璧原本还算淡定,奈何有道视线实在火辣,还如影随行,教她只好偏头看过去,正对上一双怨愤不平的眼睛。

      沉璧微微一愣。自己初来乍到,也没见过这人啊,哪里得罪了他呢?

      “骆千意,你看什么看?”

      苏夭夭察觉她的不自在,凶巴巴地警告起来。

      沉璧敏感的捕捉到某个字眼,耳尖动了动。

      此人姓骆?

      她审视着这个男子,身形不算强健,但模样颇为俊俏。眼下时节虽已转暖,但绝称不上是热,此人手中却执了一把羽扇。

      羽扇配深衣称得上风雅,但他怨气冲天,便显得不伦不类。

      这一脸正房看着外室的神态是闹哪样。

      骆千意从人群中走上前来,指着苏夭夭身旁的少年,“他是谁?”

      苏夭夭哼笑一声,抓住沉璧的胳膊,视线往四周慢慢扫过,“听好了,他是我的伴读——沉璧。”

      “沉璧?”骆千意把这名字在唇齿间嚼了嚼,神色便露出几许不屑来,“哦,便是我大哥资助的那个万剑宗弟子?这是他一个外人能来的地方吗?”

      原以为苏夭夭定会听他的话,遣回这个身份低微的伴读,不想她竟是媚眼往斜上方一挑,语声透着居高临下的不屑:

      “长老们还没发话,有你说话的地方吗?”

      骆千意目瞪口呆,醒悟到自己失去苏夭夭宠爱的事实,恼怒之余,又生出说不出的失落,继而又是对那淡雅少年俊秀容貌的浓浓妒忌,脑子一热,忍不住责怪起苏夭夭来。

      “你……不过去了一趟浮芦城,你便另结了新欢!你这水性杨花的女子!”

      “你说什么?”

      苏夭夭一听,登时柳眉倒竖,手里鞭子“啪”地往下一甩,没打到人,却把骆千意指责的话给呛回了喉咙里。

      再开口时,说话声音都弱了许多。

      “谁教你辜负我……”

      苏夭夭懒洋洋地吹了一下染了蔻丹的指甲,“骆千意,先前我中意你时,你百般在人前下我面子的拿乔。如今见我另有心头好,又来说我负了你。

      别以为我不清楚你那点小心思,想踏着本姑娘抬你的身价,又舍不得我的身家。不过是生了张还算过得去的面皮罢了,真当自个儿是甚么了不得的人物了?

      想作妖拿乔,高低也要有几分我身边这位的姿色,这才叫真真儿的勾魂美人。”

      骆千意被她讥讽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恼怒不敢言,便转移了火气面向沉璧。

      他抬着下巴晲视着她,神色倨傲,俨然一副将她视作家中下人的态度。

      “我大哥出资助你兄弟二人修行,可不是教你做人家男宠的。你自轻自贱无关紧要,但损的可是我大哥的脸面。”

      沉璧热闹看得意犹未尽,见骆千意这便转移了目标,不由挑起了嘴角。

      她极快地适应了这正房对外室的场面,瞬间代入角色,内心涌现的都是茶言茶语。

      吆,这么快便来捏软柿子啦?哥哥你的战力还真是不行,难怪拿捏不住苏夭夭。

      少年意态温和,笑得轻巧。

      “骆煦炀资助的是我弟弟,并非区区在下。”

      骆千意嗤声道:“有差别么?你与你那弟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吃了我大哥的那碗饭,就别生出些不该有的心思。”

      沉璧真觉得这骆家人都是同气连枝的讨人嫌,怎么就能每一个都如此的碍眼?

      忍不住反唇相讥道:“张口‘骆家’闭口‘骆家’,这世上那般多姓骆的,出名的也只一个骆煦炀,谁晓得你又是哪个攀亲道故的‘骆家’,便装模作样的来耀武扬威?”

      这句话无意间却是正中骆千意的心病。他虽是骆天正在外的儿子,仅有露水情缘的生母却早被骆天正忘到了脑后。好在多年后他拿着信物找上了门,骆天正倒也认下了他。

      可骆家强盛的主心骨不在骆天正,而是在那个手段强势的大哥。即便他处心积虑的讨好,骆煦炀对他的态度也总是不咸不淡的,比起兄弟倒更像是对下属的态度。

      骆千意血气上涌,急欲证明自己的身份,居然当即掣出一块碧绿剔透的玉佩来,恨不得贴在沉璧的眼皮上。

      “睁大你这双眼好好瞧瞧,这便是栖霞城骆氏的家传玉佩。像你这样的人一辈子也没见过这样品质的东西罢!”

      他如此失态实在失了风度,沉璧原本只是冷眼看他的热闹,视线往那块玉佩上只是漫不经心的一扫,谁知上面熟悉的纹路却仿若一道炸雷,劈得她脑海中“嗡”地一声震响,连骆千意说的那些讥讽的话都听不见了。

      几息过后,她伸手捏住那块玉佩,过大的力道使得指骨发白。

      骆千意见她这神魂出窍的样子,有片刻的狐疑,但很快被自证身份的得意冲散了。

      “如何?可晓得了我是你惹不起的身份?”

      沉璧仍是紧捏着那块玉佩,视线紧盯着上面的图样,不放过一丝一毫的纹路。

      她这不正常的反应看得骆千意有些发毛,他把玉佩使力往回扯,竟然没拽出来,挑高眉毛正要发怒。不想对方却蓦地松了手,骆千意收力不及,身子有些狼狈地后退了几步。

      他有些恼怒地看过去,清雅的少年却又端出那笑意盈盈的模样。

      “不知贵府是靠什么寻人的?玉的品质还是上面的图样?”

      “你问这么多做甚?”骆千意心生警惕,拔高了嗓音,已然开始后悔自己草率将家传玉佩示以外人的不妥。

      家传玉佩是族内验证身份所用,本便是敏感机密之物,都怪这小子说话太没教养,才惹得自己做出这般不该有的举动。

      沉璧“呵呵”两声,“没什么,只是没想到骆少爷是个乐于解惑的心善之人呐,连家传玉佩都能轻易示人。

      若是教那位精明的骆大公子晓得了,不知会不会为有这样的兄弟感到欣慰?”

      骆千意难以掩饰的惊慌起来,指着她道:“教你看过又如何?莫非你还能复刻不成?”

      沉璧笑呵呵地把手揣进袖子里,取出她自制的炭笔和纸张,刷刷描画了片刻,将成品递给了骆千意。

      “巧了,我虽在骆少爷眼里是个废材,偏偏就是记性超乎意料的好,也颇晓得些丹青。

      奉劝骆少爷往后还是对我敬重着些,否则我一不快活了便忍不住要作画抒情,到时候流传出什么图样来,想必堂堂骆氏,愿意上门认亲的俊才定然不少。”

      骆千意却是没多余的心思答复她的话,霍地一把扯过那张画纸,俊俏的脸上容色苍白,视线死死钉在那张纸上——

      这上面绘制的图样,竟然与他那枚玉佩的纹路一模一样。

      世上怎会有如此灵光的脑子?

      这若是流传开去,少不了有江湖骗子拿着假玉佩登门顶替他的身份认亲。虽说玉佩的材质做不得假,但若是烦扰到了父亲和大哥,怕是本便不多的看顾,更是要变得淡薄冷漠了。

      一场闹剧结束,沉璧懒得再理会骆千意那张发白僵硬的冷脸,笑呵呵地牵住了苏夭夭的柔荑。

      “走罢,莫要教夭夭姑娘迟到了。”

      众目睽睽之下,少年身姿如竹,广袖博带随风翻飞,卓然出尘似神仙中人。

      却无人留心到,在她走过的地面上,有殷红的血迹顺着她的指缝滴滴流落,又在扬起的尘土中被碾落成泥。

      骆天意手中那枚玉佩上面的图样,沉璧实在是太熟悉了。曾几何时,雕刻着同种图样的玉佩在极为屈辱的情形下,在骆大公子的手中化作齑粉,带着她仅存不多的关于亲人的回忆远飞而去。

      那是饕餮的图案,便是姿势不同,但从玉佩的材质和雕刻的刀工,仍能看出绝对是同出一脉。

      难怪骆煦炀会那般目标明确的找出她身上的东西,毫不拖泥带水的毁掉。难怪他会反复强调,那块玉佩不是她该有的东西。

      打从最初便是个圈套。

      怎就那般碰巧,弟弟被邪祟侵了神智,他手头便恰好有老道专治此症?

      什么二长老的托付,分明是早便晓得了身份的内情,特地过来切断了她和沉月寻亲的后路。

      关于自己的身世和过往,骆煦炀知晓的或许远比她这个本人还要多。

      这么回想起来,当初那邪祟的言谈举止竟与骆煦炀有许多相似之处。

      沉璧这才惊觉,原来自己对骆煦炀竟是如此熟悉了。

      这不是她乐见的事,那个实实在在的畜生,哪里有值得她铭记的地方?

      可她却早在他侵蚀之下,从身子到性情的熟悉了他,一面厌恶反感着,一面又被仇恨的绳索和他绑缚在一起,像一盏被滴入墨汁的清水,水乳交融不分彼此,已然从内到外无处不是他的存在和气息。想彻底清除掉他的痕迹,除非她失了忆,或是死。

      心思辗转千回,沉璧脸上却笑吟吟的,风趣地寻找着话题和身边的苏夭夭打着趣。

      外人看来,当真是好一个清风朗月的翩翩公子。

      春日融融,带着明媚的暖意。这里也种植着大片的银雪树,即便靴底很厚,沉璧仍旧能感受到脚下踩着的细腻落花。

      层层叠叠的柔软花瓣,至纯至白,被无情地碾碎,踩在冰冷沾泥的靴底之下。

      柔软的花河呵护般的托着她的足底,沉璧那翻沸的心思渐渐地平静下来。

      不能教任何人看出异常,把自己的身份疑心到骆家上去。那样的话,攀附在她身上的那些潜藏在阴暗里的丑陋,非要被扒出来扔到日头下面晾晒不可,那些不可告人的秘辛……

      肮脏。

      龌龊。

      无耻。

      令人作呕。

      就像她身体里流动的那不洁的血脉一样。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8章 秘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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