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乱》绿轩

4、四 流民

　　流亡者们被安置在了“玫瑰君主”号。

　　这又是一个令全体麦迪加舰队成员反对的决定，但帕莉亚的坚决令他们除了听命以外别无选择。但，他们同时坚持必须加强“玫瑰君主”号的舰内防卫，这一点帕莉亚倒也没有拒绝，尽管对于这样的流亡者心怀不忍，她却很清楚家族一直以来的所作所为树立了多少敌人，要说这些人里面没有心存报复的人，连她自己都不相信。

　　于是亲卫舰队足足有一个大队①的舰内搏斗部队②被派驻到了“玫瑰君主”号上，加上原本就有的舰内护卫兵，整个“玫瑰君主”号的士兵数量于是超过了一千五百人，赶上一艘中型巡逻舰的规模了，好在“玫瑰君主”号的体积超级庞大，多了这一千多人仍然显得游刃有余。

　　帕莉亚在重兵防卫下走进安置流民的房间。

　　这里只不过是一个仓库，然而在“玫瑰君主”号上，即使是最下等的仓库也比一些民船的标准舱来的豪华舒适，她刚刚去看过了那艘遇难的民船，相当简陋，难怪会无法继续在宇宙中航行，必须向路过的船只求救。说起来，作为平民能够登上“玫瑰君主”号，也算是他们的福份了。

　　想必他们做梦也想不到求救的对象居然会是麦迪加家族的舰队吧？以他们那简陋的设备，根本无法辨别远处的船只究竟是什么样的舰艇，想要区分对方的身份更是不可能，但也不能排除他们早就知道这是麦迪加家族的舰队的可能性。

　　如果是在无意中撞上自己的舰队，那他们该感到恐惧；如果早知道自己这方的身份却不得不向己方低头，那他们会觉得不甘；如果早有预谋向自己发出求救信号，身为敌对一方的他们就应该是充满愤恨的。当自己见到他们时，会看到什么样的表情呢？

　　一路上，帕莉亚都在思考着这个问题，头一次与家族的敌对方面对面，她实在不能不感到新奇。然而当她真正见到他们时，才发现自己的想法实在太过天真。

　　恐惧，有；不甘，也有；愤恨，更是少不了的，但更多的，却是一种无助。那是没有力量的人在强权面前的无力，纵然恐惧，纵然不甘、愤恨，却无法改变一切，只能任人宰割的无助，她从不知道这样的情感竟然会给人无法呼吸的压力。当她面对这几百人的老弱病残时，便被这种无助完全压抑住了。

　　悲伤、绝望、愤怒……融合了太多情感的眼神仿佛利箭一样插进她的心窝，对着这些流亡的人们，她突然发现原先准备好的、因应各种情况而不同的言辞一样也派不上用场，空气仿佛稀薄了许多，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然而她必须要说些什么，于是她的眼神在人群中逡巡。原本就沉寂的仓库中这时更加鸦雀无声，凝重而阴冷的感觉让人觉得仿佛末日就要来临。这里的人只有极少数的青壮年，大多数上了年纪的人眼中多少都有些认命，剩下的小孩子们则根本无法理解大人之间的心结，大大的眼睛中只有全然的纯真无知。但在他们中间，却突然有一个充满生存意志的眼神吸引了她的注意。

　　生机勃勃的眼神，不因为身处困境而沮丧，坚韧不拔的性格完全体现出来；也没有一般人在权势面前的惶恐，直视着自己的眼睛没有半点畏惧，甚至可以说，那是憎恨的眼神，那么强烈，充满了不顾一切的狂烈，不禁让她的心里一阵颤栗。

　　多可笑！自己明明可以主宰这些人的生命，为什么会被这个眼神震慑？这只不过是个流民的小孩而已！

　　但她却分明不敢跟他对视，急忙移开了眼神，一阵羞愧涌上她的心头，多么没用的人哪！简直就坏了家族的名声！

　　同时不由又有些好奇，这个男孩究竟有着怎样的过去？不过跟自己相似的年纪，为什么会有这份坚毅和憎恨？

　　又看了男孩一眼，她强压下一探究竟的欲望，扫视了满地的流民一眼，转头对里奇说道：“他们好像身体状况不大好，让医生给他们瞧瞧。”

　　里奇现在已经知道，眼前这位看似柔弱的大小姐，认真起来的执着是不会因为别人的话而改变的，因此也没有多做劝说，恭敬地答应下来。

　　他们的话音并不大，然而距离他们稍近的男孩还是听得一清二楚，他不由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眼神中又多了些东西。

　　眼见着这位身份似乎很高贵的小姐吩咐完手下的人，便翩然离去，他的心中涌起一股难堪和不舍的情绪。

　　帕莉亚的经验毕竟尚浅，所以没有看出来他的眼神并不是全然的坚定，事实上在看见她的那一霎那，他确实是有些动摇的。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丽的女孩，而那种与生俱来的高贵气质更是让她看来可敬而不可攀。在她转身离去的瞬间，他突然感到难堪，因为自己居然在这种情况下、以这么狼狈的姿态与她见面，虽然女孩尽量不表现出藐视的感情，但下意识里面对他们的轻视仍然在举手投足间不知不觉显现出来，深深刺痛了他的心，令从来不在意出身的他居然也兴起一丝羞愧和不甘。眼睁睁看着女孩离去，他竟然有一种冲动想叫住她，硬生生地忍住了，因为他知道现在他并没有这种资格和能力。

　　“希林，我们……该怎么办？”身旁颤抖的声音唤回他的神志，苍老的手抓住他的手腕，苍白瘦弱得仿佛一捏就会碎了。

　　“没事的，劳伦爷爷。”他转过头来，轻轻安慰着眼前惊恐的老人。

　　劳伦并不是他的亲爷爷，他的亲人在麦迪加军队发动平乱攻击的时候全部被打死了，全家人只有他逃出来。只不过被卷入弗尼家族残党的反抗斗争，无辜的父母和爷爷就被以同党论处，父母拼死掩护自己逃出，好不容易才混上这艘逃亡的民船。事实上这艘船的成员都跟他是差不多的情况。劳伦老爷子也在战争中失去了自己的孩子，孤零零一个人踏上逃亡的旅程，两个人的相遇也算有缘吧！加上希林虽然年纪小，却本来就早熟，遭遇家庭剧变之后更是深沉了许多，这一路上，对老人家多加照顾，如今，老人对他已经颇为依赖。

　　“您别担心，刚才那位小姐说了，让医生来给我们瞧瞧。等医生给你开些药，您的关节就不会痛了。”

　　他揉搓着老人的关节，因为连日来的奔波，老人的旧伤复发，一直都十分痛苦，可惜他对这方面一窍不通，只能眼睁睁看着老人痛苦，唯一能做的就是帮他揉搓关节疏解疼痛。刚才那位女孩的话，确实让他升起了一丝希望。

　　“是真的吗？医生真的会来吗？”劳伦老爷子忧虑而恐惧地问着。

　　“会的，会来的。”他回答得很坚决，心里却忍不住苦笑。他们之间，保护和被保护者的角色好像颠倒过来了。一般来说都是大人保护小孩的不是吗？

　　与老爷子相识是在登上逃亡船以后的事情，不知道老爷子以前是不是这样，但可以肯定的是，失去了子女以后，老人的确脆弱多了。仿佛风中的蜡烛，随时都有可能熄灭，多数人都不愿搭理这个麻烦的老人，他对此也很理解，逃亡途中连自己都顾不了，哪里有闲心去管别人？但一看到劳伦，就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爷爷，让他怎么能眼睁睁看着老人自生自灭呢？

　　这样安慰着老人，他却实在无法不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奇怪。明知道那个女孩跟麦迪加家族肯定关系匪浅，明知道麦迪加家族的人都不可信任，他却分明不愿怀疑那女孩的一言一行，她说医生会来，那么他就相信医生一定会来。

　　“就算医生来了又怎么样？被带回弗尼星，我们一样难逃一死。”旁边一个四十多岁的大汉讥嘲地说，虽说是讥嘲的语气，但里面的沮丧和绝望却也是一听就听得出来。

　　是啊，以他们的身份，如果落到麦迪加军队的手中，是绝对没有生还的希望的。麦迪加军队就是这样的残酷和恐怖，这是全宇宙人的共识。

　　他不禁沉默了。面对老人惊恐和求助的眼神，他再一次感到自己的弱小和无力。

　　如果，自己也有敌人那样强大的武力，如果，自己也有敌人那种震慑宇宙的权势……

　　那么，父母就不会死吧？

　　那么，那个女孩是不是会愿意稍稍为他驻足呢？

　　少年的心中，头一次涌现对权力和势力的欲望，然而他却想不到，这种欲望，足以毁灭了别人，也毁灭了自己！

　　* * * *

　　里奇的办事效率确实是很高的。“玫瑰君主”号既然号称宇宙中最豪华舒适的邮轮，自然不会缺少医疗方面的配备。最好的医生和最好的设施也是展示自己实力的有效手段，因此就在几分钟后，驻舰的医生就来到了这个临时的流民安置所。

　　一身白衣服，身体瘦削，带着眼镜的斯文医生站在仓库门口，只往里扫了一眼，就说了一句话：“这里并不是适合任何治疗的地方，给他们换个房间吧。”说完，他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虽然这个仓库够大，也算得上干净明亮，但作为仓库，自然有个致命的弊端——不通风！

　　里奇也是知道的，但以他的立场这件事却非常棘手。让这些人登上“玫瑰君主”号已经是破例了，如果再让这些人入住更高级的房间，那别说亲卫舰队和全体邮轮成员会坚决反对，就连他自己这一关都过不了。

　　他急忙追了上去，说道：“思瑞先生，这……恐怕不大方便吧！您也知道，这些人都是从弗尼星流亡出来的乱民……”

　　思瑞打断了他的话，冷冷地说：“我不管他们是什么人，小姐给我的命令是给这些人医治，但在那样的条件下，无论怎样的医治都是徒劳，我可不想浪费自己的时间。作为一个医生，我的建议是将他们送到比较好的通风的房间，请您转告小姐，最后要怎么做，请小姐做主吧。”

　　里奇不由得垮下一张脸。小姐的意思不用问他也很清楚，实在是没见过这么心肠软的麦迪加家族人，害他都忍不住怀疑小姐是不是真的有麦迪加家族基因了。不过这种大逆不道的想法只是在他脑中昙花一现就消失了，他自己也被自己的大胆吓出一身冷汗。

　　算了，邮轮的成员还好说，亲卫舰队那边根本不会把自己的话当回事，这种事情还是交给那位小姐去处理好了，自己只不过是听命行事的人而已，照着小姐的吩咐去做就行了，何必去花这种脑筋呢？

　　他有些不负责任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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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大队：宇宙舰队统一编制的军队单位之一。由于宇宙名义上仍然统一在卡拉王朝帝国旗下，所以所有正规宇宙舰队的编制都是统一的，人数上，以小队为基本单位，一小队三十人，十小队为一中队，三中队为一大队，五大队为一团，四团为一师，五师为一军团，三军团为一舰队。另，当大规模宇宙战争爆发时，还有战略兵团的临时编制，一般由五支舰队组成。宇宙部队以成建制的数量编制为单位在舰内服役，一个大队，人数在九百至一千左右。

　　②舰内搏斗部队：宇宙兵种的一种，专门负责进行舰内战的进攻和防守，类似于前宇宙时代的步兵。另外，当需要进行陆地战时，他们也是主要的攻坚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