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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交情 ...


  •   “你要借多少?”

      夜里九点半,罗芙关了灯和公寓的窗户,眼望外头的星光打电话。她让自己隐藏在黑暗里,似乎这样,那份躁动的羞耻心就不会被发现。

      她擎着手机,小心地猜测孔悦然的态度,声音无奈到几不可闻:

      “三十万。”

      三十万既是她眼下迫切的需求,也是个试探。假如孔悦然不答应借三十万,那么二十万、十五万也行。

      罗芙脑子里像塞满棉花,作不得清晰的思考,只能静静地等着对方裁决。

      此时临近春节,罗芙即将三十三岁,早已过了而立,可借钱这事,还是无可奈何地在她身上发生了。

      在她看来,从大学毕业那天起,就意味着有能力,也该完全为自己的经济状况负责。而立之后要借钱的,除非摊上天灾人祸的大事,否则,只能说明自己能力不足。

      以罗芙这么强的自尊心,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张口向人借钱,由此承认自己能力不足。

      能力,可是她赖以立足的东西。

      孔悦然没说话,这沉默当真如此难堪。

      罗芙知道,现代社会不比从前,上海也不比老家,到处只是常见的、友好的、亲热的陌生人,但凡提起借钱这事,无论借得到还是借不到,交情就基本算是结束了。

      何况,她三十三了,未婚,来自四川的四线小城市,没有闪耀的背景,没有出众的特长,目前只是一家进口葡萄酒贸易公司的市场经理,属于“往后也就这样了”的人群。

      她要借的不是笔小数目,又怎么看,都不是社交价值很高的人,不讲交情,谁能、谁肯借钱给她呢?

      史记曰:一贫一富,乃知交态;一贵一贱,交情乃见;一死一生,乃知交情。

      眼下无须生死,却关乎贫富。而交情,在上海这么现实的地方不好使,至少在罗芙所有认识的人中,都不好使。

      她此前硬着头皮问了一圈,连续碰钉子后,实在羞于再问别人,思来想去,惟有跟认识了十年的孔悦然商量。

      孔悦然富有,周到,重感情,但她的钱并不是大风刮来的。她沉吟片刻,问道:“什么时候还?”

      “争取两个月后先还一些,剩下的我,我一定尽量,也尽早。”罗芙咬咬牙,做好了被质疑的准备。

      “行,你写个借条给我。”孔悦然的声音仍然不咸不淡,没什么波澜。

      罗芙一面为孔悦然的爽快感到惊讶,一面感激地赶紧答应。她相信自己的为人,虽然说不上多么大善,但从小就被母亲耳提面命要守住本心,作恶、背信弃义那是坚决不能的。顿了顿,她问:“你那边,最近需要帮忙吗?”

      “要! 我这儿又是筹备婚礼又是加班的,早就四脚朝天了。”

      孔悦然的婚期,定在三月一号。

      因生意繁忙,她实在腾不出手准备婚礼,因此直到距婚期仅一个月时,才匆忙找了几家婚庆公司和场地比对,定下来古北那家艺术中心。

      即便大部分准备工作被婚庆公司承包,可毕竟中间过年,绕过假期,只剩二十来天,她还得拟名单、邀请宾客、考虑两家亲戚们过来上海的行程、食宿、安排等。

      可巧酒行业的大事——春糖展会也在那个月内,所以接下去她得生意、婚礼、展会三头兼顾,其中千头万绪,恨不得生出千手千脚,是以最近,能两句话说清楚的事,她决不讲第三句。

      眼下,罗芙感念她仗义帮助,主动伸出援手,她当然求之不得。

      “那行,我初五回到上海就去给你搭把手,你那儿任何事,只要我做得到,尽管交待,我一定尽力给你办妥。”

      孔悦然和罗芙曾经同事五年,罗芙的办事能力她是很欣赏的,尤其承办活动,做了十年销售和市场的一个罗芙,考虑周全雷厉风行,办事效率抵得上一个团队。

      眼下临近年关,她顾着手上的工作,三言两语说道:“有你这句话我可真就放松了。你也放松些,新年快乐,回来再说。”

      放下电话,了却一桩大事,罗芙打开窗户,迎来外面的风,并着喧嚣的城市噪音,借此冲刷方才借钱带来的窒息感。

      她回想了想当年一同进公司的她和孔悦然,不禁感叹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十年的时间,竟将两人如今的境遇,拉得天差地别。

      十年前,孔悦然从澳大利亚留学归国,与罗芙同一天进入当时是国内进口葡萄酒行业领头羊的TG公司销售部。

      两人年纪相仿,性格都很务实、敞亮,沟通起来顺畅,私下里就走得近。

      过了五年,罗芙调到市场部升为华东区副经理,而孔悦然辞职开公司,做起老东家的经销商。

      要说罗芙这个人,平常工作时,丁是丁铆是铆的,不讲什么情面私交——那时她年轻,不懂得交情的重要——但在不违背职业原则的情况下,她总尽可能地将手中的资源向孔悦然倾斜那么一点,因为她同样欣赏她、认可她。

      又五年过去,公司的人来了走、走了来,罗芙依然坚守在市场部的岗位上。而孔悦然,已然是业内白手起家、小有名气的后起之秀女酒商。

      据说她第一年里,就硬是凭着一股蛮力,将公司年流水做到一千五百万。

      行内的人都知道,如果背后没有像样点的经济体、资源体支撑,初创的酒公司个体户,一年流水能达到一千万的,委实是凤毛麟角。

      罗芙觉得,这次孔悦然爽快地答应借钱给她,多半是看在创业起初困难,她仍然热心维护和相助的份儿上。

      但她也明白,就自己当时的那一点子帮助,哪值得孔悦然三十万的借款?

      于是,就连从没见过孔悦然的小姨,也满满当当给罗芙塞了几大包四川特产美食,嘱咐她捎给人家,略表心意。

      于是,大年初五,罗芙一回到上海,就如约地直奔孔悦然公司,忙到晚上九点左右才回公寓。

      她先是一天两天三天地随传随到,再接待孔悦然跟她老公王凯文从长沙、纽约、悉尼还有柏林来的亲戚朋友们,安顿两大家子老老小小、花花绿绿的几十号人入住酒店、一日三餐、旅游路线、车子接送等,一边开工了,也得顾好工作,离婚礼只有三天时,抽空还去杭州温州出差,办了几场酒会。

      看着好像没什么大事,偏就这些琐琐碎碎东奔西走最是耗人。孔悦然自己习惯忙得跟打仗一样,担心罗芙扛不住,可每每问她时,她却没有一句不适。

      转眼到了婚礼这天,一大早,罗芙接到小姨的电话,那头亲切的方言欢欣鼓舞地灌进她耳中:“你妈今天能出院了,总算好了哟!你放心啊,你只管好好上班、保重身体,家里头有我跟你姨父,我们会照顾好她——”

      罗芙喜极而泣。

      哽咽了不到五分钟,释放完心里积压的担忧,她擦干眼泪,长舒一口气,全然忘了身上的疲软酸累,干劲十足地迎接最为忙碌的今天。

      她拎着打包的早餐和蛋糕,搭地铁到了目的地,见这个艺术中心比起沪上的涉外五星级酒店来,派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门口一排鲜花、一队白衣白裤、西装革履的帅哥迎风招展,帮助客人提拉行李,陪同穿过一条宽阔、洁白、两边满满陈列艺术品的走廊,转角来到一片湖泊边上才撤回。

      上海这地方寸土寸金,尤其古北的地段,还能圈起一片湖泊,艺术中心的实力可见一斑啊。

      眼下虽是初春三月,可目之所及,尽是绿树环绕、百花齐放,令所有来宾都心旷神怡。孔悦然说过不止一遍的话,此时在罗芙耳边悄然响起:

      “我孔悦然的婚礼,一定必须要大办,给自己挣足面子!”

      面子,都是用钱堆起来的。

      孔悦然作为一个来上海打拼的外地人,如今有这个实力,无疑算是成功的,她靠自己的努力达到了当初的目标。

      “罗芙?真是你,居然比我早到!”

      方钰是来帮忙并参加婚礼的同事之一,算没特别熟,但又相处比较好的。她从背后拍了拍罗芙的肩,摇着手机笑嘻嘻地问:“发什么愣呢?孔老板说没吃早饭,催你呢。”

      “看这边风景好,一不小心走神了。这就去。”

      两人并肩沿湖往不远的建筑群走去,方钰随口又问:“你男朋友呢?他跟孔老板不也很熟吗,没跟你一起来?”

      罗芙的心砰地一跳。

      她也曾憧憬过自己的婚礼,可不知什么原因,四个月前,她那已然到了谈婚论嫁地步的男友张潮,却突然不辞而别,彷佛人间蒸发一样联系不上了。

      罗芙隐隐觉得张潮的消失,和母亲生病有关系,但没亲耳听到他说出口,总归不服气,也不愿意把他往坏处想。不过其时她也顾不上追查张潮。

      母亲生病这几年,母女俩不仅花光积蓄,还欠下几十万债务。若不是孔悦然及时借了三十万给她,恐怕下一步,罗母不得不卖掉家乡的房子还债。

      要仅仅谈了一年恋爱的张潮替她背负全部,哪怕一半,换作她是他,也未必做得到吧。

      “张潮他,他公司有项目,到外地出长差去了。”情急之下,罗芙胡乱找了个借口。

      “哎哟,那真可惜,听说他很帅呢,你也不带出来炫耀炫耀。话说孔老板结婚了,下一个就是你吧?”方钰故作轻松,试探地问。

      罗芙尴尬地应了一声,实在不想讨论这个话题,便把球向方钰踢回去:“你呢,怎么没见你男朋友?”

      “什么男朋友,相亲对象而已,吹了呗。”

      “吹了?不是没谈多久吗?......是去年八月认识的那个吗?”

      “不是,早换了。我这不迷茫呢吗?我觉得三十二三还早,结婚急什么?可经不住家里拼命催哇。越催我越烦躁,越烦躁么,就越横挑鼻子竖挑眼的,结婚哎!一辈子的大事,可不能草率。个么有人说现在的年轻人,分手的能力比恋爱的能力强太多了,我觉得很有道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

      方钰不知道是在安慰自己,还是真这么想。

      她往中心扫了一圈,皱着鼻子吸了一口四周清新的空气,接着说:“有人也说,咱们葡萄酒行业的姑娘不容易结婚,因为这行业带给我们太多接触光鲜人、光鲜场面的机会了,眼光心气儿被抬高,下不来了。我估计,这可能也是我们容易分手的原因吧。”

      罗芙当时就想辩解,我还没分手呢,可转念一想,她现在跟分手又有什么区别呢?

      四个月了,如果张潮还想对她有交待,至于这么长时间没有只言片语,且让她找不到他?

      方钰说的后一句话,倒引起她的共鸣。她认真想了想,的确无法否认自己的眼光心气儿,和十年的职业经历有关。

      原本,她们只是一群普普通通,在上海努力工作挣钱的外地打工人。

      然而进口葡萄酒初入中国市场时,和奢侈品是同一个定位。她毕业就进入的TG公司,亦是世界知名的奢侈品牌集团辖下的子公司。

      背靠大树好乘凉,这十来年的职业生涯,罗芙所见、所闻、所接触的,都是流光溢彩、五光十色的场面和人。

      导致她也被环境所挟持,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平凡弱小拮据,好像一旦承认,就有人把自己看低了似的。

      而只要不承认,她就能安然地在这份环境营造的优越感假象里,继续泅游继续沉溺,继续仗着还有些年龄位置的优势,对面前往来的人和事挑挑拣拣。

      只不过,在依旧可以自欺欺人的时候,母亲生病,举家借债,罗芙被迫面对严酷的现实,不得不提前清醒些。

      回首一看,十年过去,她并没有奋斗成自己憧憬的模样。

      三十三岁,她知道自己不要什么,却并不那么清楚她到底要什么。自己又能为了这个要或者不要,付出什么样的、多大的努力和代价?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1 交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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