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份迟到了二十年的告白》槛菊泣露

1、一份迟到了二十年的告白

　　我知道，人生就是不断的错过，错过之后，然后遗憾，在这两者之间，不断地感受痛苦。我也隐约知道，人生还有一些东西，有遇见和握住，不过，那却不是我的人生。这个世间有一个道理，叫作幸存者偏差，一个人一辈子要活几十年，要度过几万个日夜，经过几十万个小时，期间有无数的事情，像是撒哈拉的沙砾一样。任何一个人，在这一生中，都会有那么一两次被上帝翻了牌子，可是，我也知道，不论有意还是无意，大牌子还是小牌子，都不会有一次机会属于我。我就是那几亿分之一的概率之内的人。

　　有人会说是我过于悲观了，我简直是在无病呻吟，我是在少年不识愁滋味，强说愁。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不是生来就是如此，如果人人生来就是这样一副无病似有病的样子，那这个世界得有多么疯狂，那女娲对人类是不是也有些太残酷了，那么人类也不可能走过了这么多文明而还是这么生生不息了。

　　凡事都有因，凡事都有缘，我知道，我变成如今这样一副样子，吊着半口气的样子，一定不是我自己想这样的。可是，极其可怕的事情，极其诡异的事情便是，我找不到凶手。你们是不是觉得很好笑？我一个大活人，活了四十年了，现如今变成这样，竟然不知道是为什么？我也觉得好笑，好笑自己竟然这么心宽，心宽到对自己的人生就是这么不负责任，不知道是谁，也不问是谁。唉，谁让这就是我呢，恨也好，怒也好，这都是我，一个真真实实的，105斤的长得不漂亮的我。

　　我不知道我这辈子错过了多少东西，有应该错过的，更有不应该错过的，那些像沧海明珠一样的往事，如今回想起来，的确折磨着我。我后悔当初为什么不能大胆一点，为什么当初不能相信自己多一点，以至于现在，要在空无一人的房子里独自一个人黯然神伤。我何尝不想身边多一个肩膀，我累了，倦了的时候，可以靠上去，可是目下，的确什么都没有。我不禁埋怨自己，我怎么就这么蠢，为什么做事的时候不能多想一想未来，想一想结局，如果能想得长远些，是不是就会有所不同。可是后悔有什么用呢，只是让我不争气的人生更加不争气，让我更加讨厌起我本来就不算精彩的人生。这样想着，我就觉得还是算了吧，少一个讨厌自己的人，对自己来说，何尝不是好事。何必每天这么折磨自己，毕竟，这副躯体，这个灵魂是我自己的，我不爱它，谁来爱它？

　　今天，我躺在檐廊下的藤椅上，正半睁着眼看着院子里的紫藤花，如果不是这吱呀作响的声音，估计很多人看到我，都会觉得我已经死了吧。老天忽视了我这么多年，今天，它终于——还是忽视我了。今天的天格外的阴沉，明明刚刚还有个大太阳，只是找了个椅子，抹下一层灰的功夫，它就乌云密布了，难道我就这么见不得青天吗？我又没干什么缺德事儿。不过，我不生气，毕竟，这样的意料之外，对我已经无所谓了，我又何必再跟它置气。

　　我朝大开着门的堂屋里望了望，现在是星期一的上午九点钟，是的，下着雨，我坐在这儿，“赏乌云”，是的，这只能说明，我很闲，真的很闲。这没什么可耻的，我不怕说出来，我也不怕别人看见我，因为这些“可耻”
　　比起以往的可耻，根本不算什么。我到底是一个活了四十年的女人，在人间晃荡了这么多年，什么都没有增加，至少还是得到了一些，比如说——脸皮。我的脸皮为了适应这里的风沙，进化得越来越厚，虽然丑了些，可至少保护了我，不然，我断不至于现在这般清闲地躺在这儿，估计我会在医院，又或是——地狱里？总之，一切和这美好而又光明的人间的对立面，都有可能。

　　院子里的紫藤花是几年前种的，没有什么崇高，高雅的理由，纯粹是突发奇想。冬天，天上刚刚落完雪，我在街上看到一个穿黑衣服的女人手捧着一束花，从背后看去，那个高挑的女人留着卷曲的长头发，大衣里的黑色纱纱裙被不停抬起又落下的后脚跟轻轻地踢起，那束红色的花从她的臂弯里露出来，朝向我，一朵一朵地开得正美。我在后面跟着她，盯着她的细腰和细脚踝看了很久，当我回过神儿来时，才意识到自己跟着她走了很久，甚至与家的方向越离越远。我不知道当时自己着了什么道了，像一个色鬼一样的，迷上了她。

　　就这样，我下定了决心，要亲手在院子里种花，最后，我选了紫藤。选紫藤，也没有什么原因，只是因为当时我脑子里想不到有什么其它的花。而曾经上学时代看过的一篇文章又在脑子里留了很深的印象，所以，仅仅是几秒之间，我就做了决定。我就知道，从来就没有什么事情，到了我手里会顺利过，自然也包括种花。我不知道在哪里买种子，不知道怎么撒种子，不知道怎么施肥，不知道在哪里找几根粗木头，也不知道该怎么把粗木头架在一起……总之，我就是一个废物，什么也不会，我恨我自己。种花在我的心里本来是一件很值得期待的事儿，到了后来，我就讨厌起它来，翻了的新土在院子里，沾了泥的锄头靠在墙上，一包紫藤花种子躺在窗台上，被风吹，被雨淋。

　　可是，我又隐约想起了那个女人，穿着细高跟的女人，一步一步踏在雪上的样子，我不甘心，我也不相信。终于大功告成的时候，几个月过去了，播种的时期早就过了。我不怕，无非就是再等一个轮回，我的生命里，最不怕的就是等，我有的是时间。来年的春天，我种下了心心念念的种子，我知道，虽然迟了些，可到底是来了。接下来，还是等，等，无穷无尽的，无时无刻的等，等它破土而出，等它发出幼苗，等它攀上木桩，等它慢慢延伸，布满架子，开出花来，然后垂下，像瀑布一样垂下。花开了，我又老了几岁，白头发又多了几根，皱纹也多了几条，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其实没老，至少我的眼神还有光，和几年前一样的光，是因为这些期待。这样的交换，仔细里想想，还挺值，我原也没想过会如此。

　　每年花开的时候，我都会像今天一样，躺着，半阖着眼，什么也不干，就是看着它，想自己的事。我从来不会厌烦，我躺在这很忙，我要数有几串紫藤花，每一串上有几颗，观察不同时辰的阳光落在叶子上，有哪些颜色……总之，任何人认为没有什么意义的，浪费生命的事儿，我就会干，没有原因，我喜欢浪费生命。

　　这都是自我贬低的话，如果真有什么好话要给自己听，我会一本正经地说，我是在活着，靠它活着。很荒唐，对吗？我的人生就是这么荒唐，随便别人信不信。

　　我睁开眼来，听到雨滴一滴一滴的声音，伴着像纱幕一样的风，吹过来斜斜的雨，淋了我半个身子，不过我不想挪动，身上只是潮潮的，还能坚持一会儿。

　　院子里黑色的圆柱形粗铁丝上一会儿就上下左右都有了光泽，像一个沙漏一样，滴在上面的水，从略高的两端滑到中间，在最低的中间一滴一滴地滴着水滴，下面的放着脏水的，映着昏明的天的铁皮桶里的水就起了一个个小圈子，一滴滴，像敲在木鱼上的清脆，空远的声音。墙角里，那一块砖垒起来的方形的土层的外面，一层水泊，映着一片更大的云，上面堆着层层叠叠的花穗子，深紫色，浅紫色……落在那片透明的凉水泊里，凄美的。

　　风一阵一阵的，吹落了簌簌的紫色，我缩在藤椅上，这么凉薄的天，还真是个回忆的好日子，回忆我那点凉薄的，单薄的过去。

　　我的过去不值得一提，没有精彩，没有美貌，相反，我是一个长相平平的略有些胖的人，家境一般，准确来说，是有些残缺。

　　高中的时候，我喜欢上了班里的一个男生，他长得很出挑，很显眼，以至于开学的第一天我就注意到了他。从他进来的那一刻起，我的眼睛就钉在了他身上，我看见他穿了一件白色半袖和一件黑色的九分裤，斜挎着一个黑色的书包。如竹子一般的有骨感的手臂，手腕上带着一个黑色的手表，从他的长相和装扮上来看，我猜他应该是一个学习好的人，不能说是拔尖那种，至少也会是中上等吧，他当时有刘海，斜斜地搭在额前。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对他的发型这么熟悉，大概是他的那几缕发丝很撩人吧，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我的关注点总是和别人不同。一个异性的手表，衣服，书包，书本，笔……都能让我幻想许久，仅仅是这样，我都觉得很幸福，尽管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可是我乐此不疲。幻想之余，我又反顾自身，我知道自己没有资格赢得他们的眼光，他们怎么会看上我呢？偏离了一切美的五官和身材。美美与共，人也是如此，我渴望一见钟情，也害怕一见钟情，因为我没有一见钟情的资本——美貌。就算我欺骗自己，告诉自己，我还有一颗美好的心灵。但是，在我跟自己这么说的时候，我便已经气馁了，因为我说服不了自己，我总是把自己代入成他们，代入到他们的眼睛，看见一个在人堆里毫不起眼，在平均长相里还有些不足的我，会真的愿意靠近我的心灵吗？反正我不相信。所以，我经常在这两者之间来回折磨自己，一边是幻想，一边是现实。

　　就像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一样，我一面想着他会注意到自己，一面又害怕他会看到我这么一副样子，心里生起厌恶来。正当我在自己的天地里生受的时候，耳朵边响起了一个好听的声音，那一声问候我至今都无法忘记，即使过了这么多年，当初的那句话，我仍然能一字不落的，连带着口音和语气重复出来，尽管我不能复刻他的声音，但是只要一想到那个场景，我就能想起来他的音色，他的声线。我扭头看去，只是一和他的眼睛接触，我的身体就变得灼热起来，心里像烧着开水一样，滚烫而又沸腾。我点了点头，示意这里没有人，就迅速地转了过去，看起了桌上的书，旁人会以为我真是好学，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根本看不进去。我在想，这么多空位置，为什么他偏偏选了这里？难道他对我有什么好感吗？估计我是白日梦做多了，幻想自己成了小说女主了。可是，反正是我自己的心，又不必抛开来给别人看，又为什么不能这么想？虽说如此，这念头也只是飘了这么一下下而已，尽管没有人会知道，可是我的道德会谴责我自己。我想，大概是我长得普通，他说起话来，尤其是和一个异性，会放松很多。比起那些好看的女生，和我搭讪的唯一优势就是，对方不用紧张，不至于思路不清晰，语无伦次起来。又或者，是因为我当时坐在靠窗的第二排，他也想要坐第二排，因为好学生往往都喜欢前面，他也喜欢靠窗子，因为长得好看的男生和被风吹起的窗帘很配。无论如何，总之，没有一个可能是和喜欢挂钩的。不论是现实，还是幻想，都不可能。

　　现在，我想起来那时候，总是有一个问题困扰着我，我记得那天，他身上喷了香水，可是，我又觉得一定是我记错了。但是，如果是我记错的话，为什么当初，我总觉得能闻到他身上飘来的香味儿。

　　那一天，我实在没有什么印象了，准确点来说，是自打他坐在我旁边以后，我的脑子就和失忆了一样，往后的事情，半点不记得了。我知道自己翻着桌上的书，一个字都没有看懂，一句话都看不进去，我的瞳仁落在书上，余光却落在他骨感的小臂上，尤其是带着手表的手腕处，像他的发丝一样，诱惑人。紧紧是这么简单的手腕，我就发挥了自己的特长，脑补出了一出戏。我想到了他的家，他的父母，他的房子，他骑的自行车……总之，一切和他有关的，我都想了个遍，一切想遍的，我都无端地羡慕。不是同性之间的羡慕，是异性之间的那种羡慕。羡慕之余，我又生发了非分之想，我想象着自己和他住在同一个小区，甚至是同一栋楼，想着想着，就放学了。别人都走得很欢，很快，独我迟迟不肯收拾。我想多磨蹭一点，多和他坐在一起一会儿，因为这个座位迟早会要调换，那时候，他又怎么会第二次选择一个长得平平无奇的我。

　　这几天，我都是等他走了，我才开始收拾，他在的时候，我就装作还在学习。因为我不想主动跟他说话，跟他说，麻烦让一下，我要出去。因为一想到要和他说话，他那双好看的眼睛会落在一张泛黄的丑陋的脸上，我就心跳得厉害，觉得不好意思起来，不好意思到害臊，嫌弃自己的样子来。

　　几天以后，我才知道，“念念不忘，必有回想”这句话是有道理的。因为我竟然和他是同一个小区，也真的是同一栋楼。我发现这个天大的秘密，完全是一个偶然。

　　那天下午，我照样出得迟了点。我原以为自己能和平常一样，无心地骑着自行车回家。可是，当我从车棚子里推出车来的时候，竟然无意中瞥到了他的自行车停在超市门口。我纠结着自己要不要走。如果我要走，万一他出来，一定会从后面看到我，这样我会无法专心地骑车，因为不管他出没出来，不管他有没有在赶到红灯之前在我背后停下，总之，只要他的自行车停在那里，只要他没有走在我前面，我都觉得他在背后跟着我，我都觉得背后长了一双眼睛。因此我要努力在一辆自行车上挺直腰板，动作要优雅，要区别于大多数人的不好看的动作，因为他一定看到了我，一定会在心里对我骑自行车的动作做出点评，以此来评判我这个人，来决定是喜欢我还是讨厌我，是更加喜欢我还是更加讨厌我。可是如果我不走，他要是看到了我，会不会觉得我是刻意地呆在这儿，因为他的缘故。他什么都不用说，只是将视线瞥向这里一眼，就一定会看穿我。这样的羞愧，无异于自杀。最后，我在两者之间权衡了利弊，选择了后者，至少，走在他后面，可以满足我的好奇心。比起被发现，被他的一双眼睛直视更使我不安。

　　紧张之余，他正好出来了，所幸他没有看到我，他很严肃，没有到处乱瞟。我很好奇他买了什么，如果知道，我一定也会买，甚至对着那个本就是一件用品，一个吃的，一个喝的的东西，发半天呆，然后把一件流水线生产出来的没有感情的东西，注入我自己的灵魂和想象。总之，只要和他有了关系，那些东西，无论什么，即使普通如一粒尘埃，我都会将它视若珍宝。

　　我的眼睛再一次始终盯着他，游移不开，当时，我的心里有一股冲动，一股好奇，所以我偷偷地在后面跟着他。每一次，当他停在十字路口的红绿灯处，每一次，当他拐入和我的目的地一样的方向的时候，天知道我的心正在经受怎样的大起大落，那简直比考完试等发卷子还折磨人心。真正的大喜是在看到他进了小区，那一刻，我恍如做梦，梦见自己变成了灰姑娘，我又开始做起真正的白日梦来。我难以想象，在我但凡和好事挂钩却一点不会被眷顾的我的一生中，竟然头一次梦想成真了，我的渴求被老天爷听到了。直到看到他开了单元门，我的心简直无法承受，要爆炸了，我觉得我的人生圆满了，就差当场死去了。

　　当时的我很激动，那种感情我无法描述，再华丽的比喻和铺陈的排比都无法精准的再现我的心情半分，我的心像一根端午的花绳，绞扭在一起，主体自然是大喜的红色，但是那些细小的，密密麻麻的其它，当时的我，却不能及时分辨得出，因为我的心完全被红色占住，没有留下一丝的缝儿。色令智昏，我是色令头昏，以至于盯着那个防盗门，我的头会莫名地隐隐作痛，心里有股恶心的感觉。我把它当作是我过于溺爱了，才会有这种生腻的感觉，过一会子就好了。

　　如今回想起来，当时的自己其实是有些可怜的，我想，大抵将爱意和喜欢埋在心里的女孩子都有些可怜，一个人偷偷地做着一切，一切都看不到结局，明明一切都是那么小心翼翼，那么珍重。以至于我现在很讨厌“小心翼翼”这个词，尤其当它和女孩子挂起勾来，因为每当这样，我就想哭，我哭那些可怜的女孩子，也哭自己。偷偷的喜欢，将爱意藏心底，你看，多么美妙的词！像暗夜的星一样，闪着微不足道的光，只有将人间那些耀眼的光芒全都关掉，才能意识到它的存在，但那可是人间啊，有谁会关掉大明的灯光，让一颗肉眼可见的比米粒还小的星星点亮自己的夜。大抵是没有，如果有，那一定是在梦里，对，一定是的，因为梦里什么都有。人间百分之一的渺茫，在梦里，都成了百分之百的必然事件。

　　我跟着跑进去的时候，发现电梯停在了10层，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甚至怀疑起了人生，老天爷怎么会如此偏爱于我，使我与他紧紧一个地板之隔，我又离他近了很多。

　　从那以后，我就像变了一个人，从前，就是无数个闹钟都叫不醒我，现在，只要闹钟一响，我必定会准时醒过来，绝不拖延，也绝不磨蹭。我知道，只要起得早，就有时间收拾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想象着电梯下到十层，打开的一瞬间，站在他面前的，定会是一个惊心打扮过的我自己。

　　我还记得第一天的时候，我没有如愿地遇到他，是呀，遇到他的概率真的少之又少。老天爷从来不会给一个长得不漂亮的女生一个一眼千年的机会。我尝试过6点45分按下电梯按钮，尝试过46分，尝试过47分，尝试过48分，尝试过49分……总之，每一个精准的刻度，我都试过，还是没有遇见他。当我遇到他时，电梯已经从10楼逐渐地往下降去，又或者，当我打开门时，电梯的楼数停在一个我不认识的高度。总之，人生无非就是一扇门，打开门，无非就是我从上一个门里出来，他从下一扇门里进来，老天爷给了我这一扇门，却没有给我打开这扇门的机会。错过和遇见之间，我从来就没有被后者临幸过。可是，功夫从不会辜负有心人，有一次，当我已然对清晨醒来的第一次遇见不抱任何希望的时候，我真的遇见了他。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那天，我起得挺迟，因为闹钟响了很多遍都没有叫醒我，我没有来得及好好收拾自己一番，胡乱吃了几口饭，就匆匆忙忙地出来了。我仍然清晰地记得我是怎样的双眼呆滞，神情木然，一副生无可恋的感觉。当眼睛有了焦点的时候，已然出现了个细长的人影，继儿扩大，变宽，最后显露出来整个人形。我不知道对方是谁，但是我知道一定是他。我只敢盯着他的身子，然后下垂我的视线，到了他的耐克的鞋上，再然后，低到了地上。他应该冲着我笑了，因为在我眼睛下垂的那一刻，我看到他的手臂缓缓在抬起，可惜，接下来的我都看不到了。再接下来，我的记忆出现了短暂的空白，记不清了。当电梯门再次打开的瞬间，一个人影从我身边走过，我恍惚中看到他的头略微往我这边偏了一点，朝右下方，我恍惚中记得自己按了电梯的按钮，随着电梯再一次升了上去。我没有看他，我不敢看他，因为他的眼睛会落在我长得不漂亮的脸上。可是，我知道，他一定在门的外面，用他那双好看的眼睛，瞟了眼我不美的身体，瞟着我的身体逐渐被门给挡住，怀疑起我的奇怪来。那时，我脑子里有一个声音一直在告诉我，我一定是忘了拿什么东西，我一定得回去一趟，一定不能和他并肩骑车。

　　从此，他知道了我住在他的上面，所以，如果坐电梯会遇见他，他一定会窥探出来我的私心，从厌恶我的外表到厌恶起我整个人。所以，与其被这样，倒不如我不给他这个机会，这样，他就还有想法走进我的心。从那以后，我再一次准时准点的从梦里惊坐而起，花更长的时间收拾自己，然后，再花很久的时间盯着镜子里的那个人，不放过每一个脸上的残缺，然后攻击自己一番，在心里说出无数个“丑”字，最后带着无比的失落出了家门，又带着无比的激动看一眼电梯的按钮。短短的半个小时，我的心情比旁人一天要经历的心情上的最大值与最小值还要大，还要小。如果说，他们的心情像正弦，那我的一定是一个正切了。一定是从无穷尽的负端开始，然后一直找不到那些正端在哪里。从此，我起得更早了，只为了留出来足够的时间，让我跑下去十一层的阶梯，然后在到达一层的时候也不会遇到他。如果遇到，他会看到一个完完整整的长得不漂亮的我，他会怀疑一个胖子在偶然制造一场与他的相遇。天知道，那些日子我是如何度过的，晨曦还没有亮起来，黑漆漆的楼梯上，一个略胖的女生悄咪咪地经过第十层，然后疯也似的往下跑去，尽管累，尽管着急，可还是在推开防盗门的那一刻，仰头看到兀自一片黑的天空，笑着小声地告诉自己：还好，还好。

　　后来，选座位的时候，他出乎意料地再次选择了我旁边的位置。我不敢奢望什么浪漫的桥段，我只知道和我这样一个熟悉的人坐在一起，他会更自然，不那么拘谨。我很高兴，隐隐的，在心里。就算知道真相，至少他做出来这个选择是有原因的。

　　从这一次的座位调换以后，高中的生活开始了。人们都说，那是一段回忆起来都带着甜的日子，可是，我从来不会这么觉得，直到最后一刻拍毕业照的时候，我才终于吐了口浊气，感叹着一千多个日子终于过去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