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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   白昭述进京时只有五岁。
      那一日他偎在梨落姑姑肩头,因大病初愈,人还蔫蔫的,小脸惨白,但已经能啃排骨。
      日暮时,有风穿过弄堂,携带着院中的桂花香。
      梨落姑姑说,“安安,以后不要听人讲那些神叨叨的故事了。以后学着一个人睡,不去想那些东西,就不会害怕了。”
      白昭述听得半懂不懂,就点点头。他看上去一直很乖。
      月亮刚爬上天空的时候,有人敲响了院门。白梨落面色沉重,抱着白昭述开了门。
      两个戴着面甲的人对白梨落读了一道旨意,她跪下,低着头听。
      其中一人向白昭述张开手。廊上的灯笼正被风吹得一晃,那人雕琢的面甲在光影变幻中愈发可怖。白昭述哭了,但白梨落还是把他交给了两人。
      白昭述看到了站在后头的父亲,哭声渐渐小了。父亲无可奈何道,“犬子胆小,两位大人不若等天亮再来接他罢。”
      都羽卫的人低声哄了白昭述一会,见确实效果不好,也犹豫着,想先让白昭述回去睡一会,待他睡熟以后再来接他进京。
      白梨落走近白昭述,对他扮出一个鬼脸。
      “好啦,不要哭了。这两位是来接你的大人,不是鬼怪。你看,”她摘下其中一人的面甲,露出底下年轻的英气面孔,“这个是他们的面具,不是他们就长那个样子。”
      白昭述其实心里没有对那面甲的害怕,他只是模模糊糊有种被抛弃的感觉。
      “接我,接我做什么?”
      梨落说,“陛下想见你,就让人来接你入京了。去京城,京城特别大,有很多关心你的人。”
      “陛下是谁?我不认识陛下,”白昭述觉得奇怪,“也不认得那些人。”
      “陛下……陛下是,像你爹爹一样的人,”梨落就哄他,“陛下的房子比爹爹的大,陛下那好吃的也比爹爹的多。陛下比爹爹……更在意你。”
      白昭述怯怯的,“但是我想要爹爹。”
      白大人说,“莫怕,家里人会去看你的。”面上是沉稳的,让人安心的微笑。
      将走时,白梨落站在门后目送他。白昭述抬头看她,“梨落姑姑,你怎么不走?”
      白梨落耐心同他解释,“姑姑不能离开这里。”
      “为什么?”他说,“我就可以离开。”他跳进门,又跳出来,像在教姑姑。
      梨落被他逗笑了,“好啦,快点走。”又蹲下系紧他小风衣上的绳扣。
      白昭述就在这时,在她耳边悄声说,“姑姑,我害怕,你知不知道,陛下要我去那里做什么?”
      白梨落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说,“不用担心,他们都很在意你。”
      “去京城,”她最后这样告诉他,“你会有很好,很好的一生。”
      起初,白昭述被养在城郊一处别院。他是早产子,身体不太好。那个时候,每天有太医为他诊脉,衣食住行皆由专人看管。侍奉的人会在他精神好时,细细教导他宫里宫外的规矩。他由是知道了何为天子,何为陛下。他每日在院里乱跑,几次遇到亭中廊下读书画画的男人,会好奇地远远看着他。
      直到有一天那男人主动朝他走来,蹲下,抬起他的脸。
      白昭述觉得脸被掐得很痛,就说,“你放手。”
      “你叫什么?”他问。
      白昭述注意到那人鼻梁下两片薄唇颜色很淡,透出一股冷峻的气息。
      “我叫白昭述。”小孩这么回答,“哥哥,你生病了吗?”
      “……白梨落,叫你什么?”
      “安安,”想到梨落姑姑,白昭述眼神一黯,“姑姑叫我安安。”
      起风了,那人把白昭述抱起来,朝屋里走。白昭述伏在他肩上拱来拱去,因为觉得不舒服。
      “别动。”他冷淡淡地说。
      一路上,白昭述都在没话找话,但他不太搭理。直到白昭述问,“哥哥,你是谁?”
      他哼笑,“我比你大了一辈,不是你哥哥。”
      “你自己猜猜我是谁?”
      白昭述不假思索,“是陛下!”
      乾帝愣了一下,“你见过我?”
      白昭述摇头,“我只认得陛下。”
      “怎么,”乾帝竟然同他开玩笑,“这么小的年纪,就认得清楚谁是管你饭的人了?”他听说白昭述一顿能吃一碗半的米时还以为宫人在说笑。后来李全提起了白昭述每日在宫外吃食上的开销也不比宫里低,他才真信了太医禀报的“过得很踏实”几字。
      “因为姑姑说你很好。姑姑还说,”白昭述弯着眼去抓他鬓角的碎发,模仿那时姑姑的语气,“昭述会有很好很好的一生!”是昂扬快乐的语气。
      乾帝不置可否。
      白昭述一直以为那是默认。入宫以后,他的小日子过得也是越来越舒服滋润。他栽进过苏正妃精心养护的花坛子,掀翻过乾帝批奏折的墨,往太子脸上扔过泥鳅,在彻金殿的龙椅下打瞌睡,被李全“礼起——”的声音震醒,迷迷糊糊掀开垂布爬出来,又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乾帝捞到膝上。
      他知道梨落姑姑不会骗他。除了明承璋,他没有在任何地方,被任何人,任何事,伤过心。他年纪小,但早早地知道了在晋宫,他会过上很多人追逐一辈子也得不到的,很好很好的一生。而现在这一生的尽头到来了。
      那枚玉佩终究因他的脱力落在地上,白昭述看不到它碎了一角。
      他的意识在一片模糊中起伏。
      “起来,”他忽然听到一个,幻觉一般的,嘶哑的声音,“白昭述,站起来。”
      火光照亮了明承璋的面容,他鬓角的发沾着水,面容还是淡淡的,好像身处火场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跟我走。”他说。
      他将白昭述揽到怀中,又很快整理好身后披着的湿毯子,在一片黑烟和烈火里,带着白昭述往外走。
      白昭述耳边只有劈里啪啦的声响。火星子溅到他脸上,一阵疼,但他没有发出声音,怕拖累了明承璋。明承璋却注意到了他对火场的特殊恐惧,用手盖住了他的眼,“听我的,往前走。”
      心跳声如鼓。
      那一瞬间,他的世界只剩下了明承璋。
      “……好了。”
      明承璋放下手,白昭述呆愣愣地站在原地,像是还未反应过来已从地狱脱逃出。山林间的新鲜空气从口鼻灌入,他一阵腿软,跪在地上,胸腔间有种撕裂般的痛苦。他想将那痛咳出来,但也只是发出了一些有气无力的声音。
      有宫侍慌忙赶上来,“公子,公子你没事罢?”
      “二殿下!”
      白昭述回头,这时,才清清楚楚看到明承璋的样子。
      相识至今,明承璋从未在他面前露出过这样狼狈虚弱的模样。他半张脸尽是血,身上的衣物几乎全然成了破布,露出底下黑红的伤口,踉跄着,跪在白昭述跟前。
      “有什么好哭的。”
      明承璋慢慢闭上眼,隐忍着痛,还不忘嘀咕白昭述,“真搞不懂你,怎么这么爱哭。”

      苏正妃在门外对随行的太医嘱咐,“务必治好两个孩子身上的伤。”又放轻了声音,“尤其是白昭述,若不想掉脑袋,就仔细看顾些。”
      殿外跪了乌泱泱一片人,面上皆是恐慌。苏正妃看上去冷冰冰的。
      “擅离职守的人,抓到了吗。”
      一个宫女膝行上前,“回娘娘,三人皆已抓获。”
      “抄家,杖毙。”
      “至于救了二殿下的那两人,带回去。”苏正妃慢慢道,“本宫亲自审问。”
      屋里留下于长妃和黎长妃。明承璋正昏迷着,白昭述不顾众人的阻拦,执意守在他身边。两个小孩面上身上皆是灰扑扑的,看着叫人觉得可怜。
      黎长妃细声哄着白昭述擦了脸,和太医一起仔细检查了两人身上的伤口。
      万幸的是,白昭述身上只有一些擦伤和面积不大的烧伤。但明承璋有些危险。护着白昭述出来时,有木梁从他们头顶砸下来,他用右手挡在二人身前,大半条手臂因此变得乌青发黑。他身上大大小小的烧伤也很是可怖,最严重的一片自颈侧蔓延到背后,一眼望去,是令人胆颤心惊的模糊血肉。
      明承璋昏迷以后,渐渐发起了高热,如何也醒不过来。
      于长妃来得完,皱着眉轻轻问黎长妃,“怎么回事?”
      黎长妃望着一声不吭的白昭述和昏迷不醒的明承璋,面上露出不忍,“承璋住的那片竹林,不知为何忽然起了火。早春山木干燥,又有夜风,山火就一路烧到了屋子那边。偏守夜的只有两个人,待他们发现时,两个孩子的屋子已经被大火盖住了。”
      “那两人踌躇一番,最后先去救了承璋。九死一生逃出来,昭述的屋子已彻彻底底陷在了火海里。再来的宫人,只知道扑水救火,无论如何也不敢进去救人。”
      黎长妃叹气,“还是承璋,本将要被人带走,突然回了头,自己淋了一桶水,谁都拦不住地,往里头冲,将昭述带出来了。”
      “差一点,”黎长妃喃喃道,“只差一点,这里大半的人,都要殉葬。”
      于长妃惊恐未定,“消息,消息传回去了?”
      “还未,毕竟祸事起源尚未明了。”黎长妃道,“但最迟明日,苏正妃应将派人快马加鞭,禀告陛下了。”
      这时蒙长妃也来了,牵着明幼璟的手。明幼璟一进屋,就好奇地看着白昭述和明承璋。但他什么也没说,只在蒙长妃落座后乖乖依在她怀里。
      “怎么带着幼璟来了?”于长妃问。
      蒙长妃笑道,“外头太吵了,人来人往的,幼璟睡不着。索性带他来看望一下两个哥哥。”
      “伤势如何?”
      黎长妃答,“昭述还好,就是承璋……”
      白昭述听到黎长妃轻轻的叹气声,又惊又怕地看过去。
      “承璋伤得太重,今晚能不能醒来都不好说。”她忧虑地皱着眉,“便是醒来了,他颈上的烧伤……太骇人了些。”
      白昭述听到黎娘娘刻意放轻的声音,“可惜了,承璋的天分,可是远远超过了厉源。只是,要是身上带了那样显眼恐怖的伤,就将早早与那……错过了。”
      于长妃只说,“娘娘糊涂了。承璋,本就只是二殿下而已。二殿下上头,无论如何也有太子撑着的。”
      “不过这伤……就真的好不了?”于长妃又问。
      黎娘娘忽然想起什么,转而对蒙长妃道,“我记得你前几年也曾被烫伤过,那时太医都说伤得太久坏了肌肤,无论如何也去不掉那疤痕。后来可是太后赏了你宫中的秘药,把你的伤疤给去掉了?”
      “是。虽未完全除尽,但乍看已然无碍。”蒙长妃道。
      白昭述于是将希望的目光放到蒙长妃身上,却见她摇了摇头,“剩下的药,都在宫里,我未带来。便是苏娘娘有心嘱人回宫去取,这两地来往,再快也要一两天……怕对承璋除去疤痕,已是助益不大了。”
      “看来,人各有命。”于长妃说,“有些事,已是注定了,命里没有,也强求不来。”
      她又坐了一会,便起身去帮苏正妃处理这许多麻烦事了。
      白昭述握着明承璋的手,看他指尖也有星点的血迹,心里一绞一绞的痛。
      方才娘娘们的话并未直说,但白昭述不是傻子,他听懂了那些言外之意。明承璋本有和明厉源一较高下的机会。
      而现在他彻底失去那个机会了。
      明承璋分明比他更懂,成为受人瞩目的皇子,成为太子,甚至成为万人之上的天子,如何能有重伤?如何能是残疾?如何能在露出来的地方留下大片恶心的烧痕?
      而明承璋明明那么在乎这一切。
      而那个时候,火场里,只有他一人回头。
      于长妃走后,屋里安静了片刻。这时明幼璟忽然去拉蒙长妃的手,他身体孱弱,说话也是轻轻的,“母妃,我前几日,被汤水烫到了手。不敢让你知道,所以偷偷带了一小盒那个药……”
      他费劲地从随身的香囊里摸出个指节大小的玉筒,“有,有这么多。母妃,够不够二哥哥用?”
      白昭述遽然抬头,死死盯着蒙长妃手间把玩的那个小玉筒,握着明承璋的手也在发抖,像在等一场审判。
      良久,蒙长妃淡淡道,“够了。”又轻轻打明幼璟的手心,“下不为例。这样的事情,不许再瞒着我。”
      她又叫外头的人打水来,捏着玉筒亲自到了床前。
      “幼璟,陪白哥哥说说话,他也被吓到了。”
      白昭述被拉走。换两位娘娘坐在明承璋床前。
      明幼璟的手轻轻放在白昭述肩上,在他耳边低声安慰,“别怕,别怕,我母妃很厉害的。我的好多药,她都知道怎么用。二哥哥一定会没事的。”
      白昭述的眼睛已熬红了,一言不发,只盯着床上的明承璋。
      蒙长妃先是让人脱掉了明承璋的衣服,细细看了一下他的伤口,又叫人把太医才敷上的草药全擦净了。这个过程里昏迷的明承璋似也能觉察到痛意,无助地皱起眉。接着,蒙长妃让人取来了明幼璟喝药惯用的玉碗,在里头倒了些热水,将那玉筒里的药全数倒了进去,用勺略略搅了搅。那药沉在碗底,上头的水渐渐变成一种浅淡的绿色。蒙长妃就用勺蘸了蘸那水,轻轻匀在明承璋的伤口上。
      “按住他。”她吩咐两个宫侍。
      那一点水浅浅盖过了明承璋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很快变成了一层浅色的薄壳。等了一会,蒙长妃又倒了些热水,又往明承璋的伤口上抹,来回涂了五次才停下。
      碗底还剩了许多药,蒙长妃一边擦明承璋额上渗出来的汗水,一边问明幼璟,“怎么装了那么多药?你的伤口很大吗?”
      明幼璟的脸有点红,“我以为那药是直接抹上去的……”
      蒙长妃露出一点笑,仍仔细看顾着明承璋身上的伤,头也不回道,“这药精贵得很,虽存在我那里,平日动用多少,可都要向太后禀报的。幼璟,你浪费了这一整筒,回去自己跟太后认错。”
      她又对明幼璟一招手,将玉碗递给他,“喏,淋些水,也给小白涂一涂。”
      明承璋身上的伤口一直在结壳,蒙长妃也一直看着,偶尔会用银针挑下一些。黎长妃去外屋守着了,说不想让于娘娘和苏娘娘的人来看到。
      明幼璟给白昭述涂了药,又把玉碗端回去。蒙长妃见明承璋高烧迟迟不退,想了想,竟让人扶起了还昏迷着的明承璋,掐开他的嘴,把剩下的药全部灌了进去。
      白昭述看得胆颤心惊。
      灌完了药,蒙长妃低声嘱咐两个宫侍留在外屋盯着,不要让明承璋再喝别的药,随后牵着困倦的明幼璟走了。屋里只剩下白昭述和轻轻喘着气的明承璋。
      白昭述追出门,此时已是深更半夜,山林间正是雾蒙蒙的时候。白昭述追在后头喊,“蒙娘娘!蒙娘娘!”
      蒙娘娘停下,黑暗中白昭述只能模糊地看见她的面孔,“蒙娘娘,谢谢你。”
      蒙长妃道,“回去守着他罢。不出意外的话,明日就能醒了。”
      不知为何,这句话让白昭述浑身一懈,一颗心总算从万丈悬崖边落回了实处。
      黎娘娘想让人送他回去休息,但他执意要守着明承璋。
      他在黑黢黢,安静下来的屋里,握着明承璋的手,终于迟钝地感觉到困倦和疲惫,就这样伏在明承璋身边睡过去。
      夜里偶然听到外头的风声,也不觉得害怕。在睡梦里想到了明承璋在身边,迷迷糊糊地,又握紧了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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