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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   那个死掉的宫人并没有在晋宫中掀起波澜。苏正妃听说了这件事,只当着众人的面训斥了明厉源几句,又安慰明承璋,往他宫里又派了几个人。明承璋呆呆地站在原地,黎长妃离他最近,低声提醒他,“承璋,快谢恩。”
      明承璋便跪下谢了这份恩典。
      白昭述缩在殿外,听到了这些话,觉得心里一抽一抽的,很为明承璋难过。明承璋出来以后看到他,没有说什么。不知道为什么两个人间,是白昭述更心虚些。过了一会听见明承璋轻轻说,“走吧,回去给你炖小鱼。”白昭述惊喜地抬起头来,凑过去牵明承璋的手,一路上都弯着眼睛。
      他以为和明承璋之间已经有些变化。
      有一日下学,白昭述和明承璋一起回清永殿,才走了几步,白昭述想起忘带了东西,让明承璋等他片刻,抬脚匆匆往学阁里赶。出来时,他跑得急,一下摔落了几层石阶,脚腕刀磨骨头似的疼。四周不见什么宫人来往,白昭述痛得在原地缓了缓,才扶着墙慢慢站起来。他想坚持一下,再走几步就能看到承璋,让承璋背他回去,或者去找太医。
      那几步路像走了几年,简直耗尽了白昭述这辈子为数不多的毅力。绕过拐角,眼泪已酝酿好,正要喊“承璋”时,他却只看到了空荡荡的宫道上,一个人都没有。明承璋本来该在这等他的。白昭述不信邪一般喊,“承璋!明承璋!”他拖着肿得惊人的右脚连连喊,“承璋!”却如何也看不到明承璋的影子。
      白昭述迷茫地站在原地。他不知道哪里出了错。他以为明承璋已经接受了他这个朋友。
      他强忍着刀磨骨头一样的痛,走了这几十步,只因为他以为明承璋会等他一起走。但明承璋不在,明承璋为什么没有停下来等他?
      他觉得不会有比这更伤心的时候了。从前,明承璋不理会他,明承璋不给他开门,甚至明承璋摔断他做的小风轮的时候,都没有带给他这样的伤心。
      白昭述默默坐在地上,一声不吭地抹眼泪。
      这时却有两个人走到他面前,穿着绣了朱红花瓣的鞋子,裙尾用金线银线钩织出祥云。白昭述泪眼婆娑一抬头,看到一张明艳漂亮的面孔,那人一下认出他,又惊又喜,“是昭述呀……”
      宫里娘娘多,除却苏正妃和四位长妃以外,白昭述并不认得谁。面前的娘娘看他呆呆的样子,仍是笑盈盈的,“我是你容娘娘。”又很温柔地将他从地上抱起来,将白昭述搂在怀里。白昭述闻到一股奇特的香气。
      “怎么摔成这样了,”她细细看了一眼白昭述红肿的脚踝,“小孩子呀,就是调皮捣蛋。一时半会没看护着,就要磕这碰那的。”她一下抱起了白昭述,在他耳边细细安慰他。宫侍便在一旁搀着她走。
      但这位容娘娘没有在途径的任何一处宫殿停下,路上遇到匆匆而过的小宫女,也只是捏着手中的丝绢微微挡着白昭述哭红的双眼,不叫旁人看见。白昭述被他抱着一路来了落元阁。李全正端着茶要进去,一下就看到了双眼通红的白昭述。
      白昭述只觉得有人掐了自己胳膊似的,突如其来的痛让他又哭出声来,边哭边喊,“李公公……陛下,陛下呢……”
      李全慌忙让几人都进去了。乾帝原本在批折子,觉得老远就听到了白昭述的哭声,索性放了笔出来看。白昭述被安置在外头的小塌上,几个公公慌里慌张地里外跑,李全一边安慰白昭述说太医马上到,一边问那容娘娘发生了什么事。
      容娘娘看上去焦急又心疼,鼻尖还沁着汗,“我也不知道呢,我正要去向太后请安,哪里想到路上就捡到了个这么可怜的孩子。”她身边的宫女接着忧心忡忡道,“娘娘看见小公子受伤,身边又没个人,可急坏了,赶紧抱着小公子来了您这。不知太医多久才能到,小孩子的伤可耽误不得。”
      乾帝不知何时站在了几人身后,那容娘娘回头,“陛下来了。”又缓缓扬起一个含羞的笑,一派玉软花柔。
      “李全,带容选侍去更衣。”乾帝说。
      白昭述看着容娘娘慢慢走远了,却还不舍似的回头一望。但乾帝没有看过去,他让人把白昭述受伤的右腿架在小软凳上,略看了看那处红肿。白昭述心中积蓄已久的委屈正在慢慢释放,但乾帝不知为何只隔了几步站在那里,也没有旁的安慰。白昭述仰着头,又吹出一个鼻涕泡,眼巴巴伸出手,“抱。”
      乾帝那时想的是,先前跟李全说觉得白昭述喉鼻有隐疾,果然不错。哪有人一哭就要把鼻涕泡糊脸上的?
      白昭述根本想不到这样的时候乾帝在心里嫌弃他的眼泪,见自己伸手了对方还不过来,更觉得有排山倒海的委屈把自己淹没了。白昭述眼睛一闭,抽噎了两下,就放着嗓子哭嚎,“痛!好痛,呜呜……”
      乾帝看一眼李全,对方赶紧把哭哭啼啼的白昭述抱起来,放在陛下怀里。白昭述抓住乾帝的领口,哭得更大声了,像要一口气宣泄掉心中的伤心。乾帝用袖子擦他的眼泪,无可奈何似的,“我可没欺负你,你朝我哭做甚?”
      白昭述在他怀中渐渐平静下来,太医也让人拿来了冰块,隔着软软的绢布敷在白昭述脚踝上。乾帝方卸一口气,想让人拿折子来。没想到白昭述看着受伤的腿,又想到了明承璋,大颗大颗的眼泪又挂在脸上,一抽一抽地埋进乾帝怀里。
      李全小声说,“陛下,容选侍还在旁厅候着,说想见见陛下。”
      “让她来罢。”
      容娘娘并没有跟乾帝说上许多话,才起了几句,乾帝便颔首,命她领赏去了。但仅是这几句话已让她很高兴。走出落元阁时她回头,想到依在天子怀里的白昭述,觉得是老天爷将要把她的长妃之位还给她。
      宫里的消息总是走得很快,苏正妃和黎长妃也来落元阁看望白昭述。他恹恹地靠在乾帝怀中,被长久的疼痛和哭闹耗尽了力气,回两位娘娘的话时也显得有气无力,惹来黎长妃一阵怜爱。过了一会,蒙长妃和另两位长妃来了,这三人中仿佛只有一个对白昭述比较上心,起码蒙长妃是走过场似的,略坐一坐就走了。乾帝的手放在白昭述脑后,轻轻拍着,似在哄他让他在自己肩上安睡,并没有逼他和几位娘娘说话。
      白昭述不知道这是何等的偏爱和荣宠。连太子明厉源也不曾在父君怀中安睡过。
      太医说他只是扭到了筋络,并未伤到骨头,略歇几日就好了。
      白昭述听到这几日都不用早起去学堂了,整个人又精神起来,也不要乾帝抱着了,高高兴兴地躺在小塌上吃甜糕。
      乾帝说,“虽不用去学堂,但也不能偷懒。这几日我会让别的太傅来教你,该学的一样不能少。”
      学阁里陈太傅虽然古板叨叨,但已是对小孩子最耐心的一个了。白昭述一向听说别的太傅会用竹板敲笨小孩的手,每日还会留繁重的课业。大悲大喜又跌到大悲,白昭述恹恹地放下甜糕缩回去,又想哭了。
      但乾帝哪里会真让人来教他呢?落元阁是天子休憩处,平时内宫请安都要注意着时辰,哪里能让太傅在此处呆个半日。
      乾帝只是觉得逗白昭述很好玩。
      晚间,李全才端着熬好的药到门口,白昭述就像被点燃的小火炮,一下从塌上支棱起来,圆润的眼眼睁睁看着李全端着药走到他跟前。
      “陛下,”白昭述怯怯的,“我不想喝药。”
      “这是宫里备着的,一向好入口。喝了,腿能好得快些。”
      “好得不快也可以的。”
      “不可以,”乾帝一眼没看白昭述,“早些能走了,早些去找承璋去。落元阁多你一个,所有人都辛苦。”
      白昭述听到明承璋的名字,不吭气了,颤巍巍捧起那小碗药,嘴皮子刚沾上了点,就惨白着脸后撤。乾帝看他吐舌头翻白眼的样子,几乎要怀疑是有人往这药里投毒了。见状,李全赶紧尝了一小口,犹豫道,“微酸微苦,但调子并不重。陛下,这是张太医的方子,不会伤到小公子舌头的。”
      “明明就很苦。”白昭述一脸痛苦。
      乾帝从他手里接过药碗,抿了一点,是很淡的药气。但白昭述面上的狰狞也不是作伪。
      “……舌头还挺灵。”乾帝道,声音很轻,“但这样的药都喝不下去,看来也不是一件好事。真该分点给旁人。”
      白昭述最后还是没能躲过去。乾帝让两个宫侍压着他,李全亲自给他灌下去了。
      直到睡前,白昭述都觉得口间一阵阵发麻的苦。但他知道陛下是为他好,不好生陛下的气,只能自己气自己。夜渐深了,窗外起了风,廊上的铃铛交错作响,在夜里显得有些瘆人。
      白昭述小声问李全,“李公公,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李全想了想,了然道,“可是东角的铃铛声?近日晚间风大,铃铛声促。奴才这就叫人去掩上。”
      白昭述站在门前看,见一个宫女挑着灯,另一个往檐上的铃铛里细细塞了些软绢。孤灯照着两名少女秀气的脸,又投下黑沉的影。有个女孩转过头看到白昭述,微微一笑,那笑本是好瞧的,但白昭述一下想到了书中的鬼魅,惊得往屋里缩,睡下后,总觉得耳边还有铃铛声。
      他在外屋叹气,吵得乾帝又开始按额角。守夜的人在外头,白昭述只能探出脑袋,对着黑黢黢的乾帝的方向小声喊,“陛下,陛下你睡了吗?陛下?”
      乾帝最终起身,面无表情到白昭述的小床前,“怎么?”
      “陛下,我不想一个人睡。”白昭述伸手去抓他的袖子。乾帝反手握住他的手腕,问他,“你什么时候那么粘人的?”
      白昭述听上去很可怜,“陛下,我害怕。”
      “我不想跟你睡。”
      “那,那,”白昭述期期艾艾的,“找承璋也是可以的。”
      不管是把白昭述抱去清永殿,还是让明承璋半夜来落元阁,显然都不合适。乾帝很少会觉得后悔,此刻面上虽不说什么,心里却开始自省,白日真不该让白昭述在殿中歇下。
      窸窸窣窣的声音后,白昭述被乾帝抱到内殿的大床上,幸福地打了个滚。
      “明日叫李全陪你。”
      乾帝低低说。
      白昭述点头,又缩起身子,习惯性地抱着人胳膊睡。乾帝又叹气,白昭述忽然知道羞怎么写了,小声给自己找补,“我本来可以自己睡的。陛下,都怪你在门外挂铃铛。”那宫女被红蒙蒙的光照亮的微笑的脸又浮现在他眼前。
      “那不是我挂的。”
      白昭述不信,“那是谁?”
      “是静和公主出嫁前留下来的。”
      “谁是静和公主?”
      乾帝难得耐心道,“静和公主是我的妹妹。”
      “她为什么留铃铛给你?”
      “……她很喜欢这些东西。”白昭述看不见乾帝的表情,只能听见耳边的低低喃语。他有些困倦地打了个呵欠,脑中已经溃散,但嘴巴总停不下来,“喜欢什么?”
      “叮叮当当的铃声,”乾帝说,“她说风铃响起的时间不固定,但声音清越,引人遐思,不惹厌恶。”
      “厌恶……什么厌恶……”
      白昭述已不知道乾帝在说什么了,微微张着嘴,睡得很沉。他不知道黑暗里乾帝的表情发生了怎样的变化。不过那样的变化,他后来——很多年以后,又清清楚楚地看见过一次。后来的那一次,他对身边人说,“原来陛下也是凡人。”
      没有听众,乾帝却接着答了下去,冷淡淡的,“想引起人的思念,又怕让人厌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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