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月沉沉藏海雾》明裕

1、「WU」

　　周末凌晨七点钟，田稔村小学菜园里笼养的公鸡已经打鸣了三小时，声音尖锐冗长，宿舍在菜园旁的姜海雾不堪其扰，微不可见地拢了拢眉心。

　　她对睡眠环境要求极高，耳边稍微有一丁点声音都无法安然入睡。
　　来到田稔村三个周，就有三个周没有睡过好觉。

　　姜海雾睁开眼，翻身坐了起来，脑部三叉神经仿佛被荆棘所伤，隐隐刺痛，狭小的房间内不由得回荡着一阵又一阵的叹息。

　　她从枕头旁边摸出手机，解锁。网络缓慢，页面反应了好一阵子，才显示出32个未接电话和98条未读微信。

　　点开手机微信查看消息，4条来自闺蜜施琴，44条来自爸爸，50条来自妈妈。

　　还没来得及点进去，她脸上忽地露出痛苦神色，像是原始部落的野人在她胃里生了火堆，围着火堆载歌载舞，导致胃里不断翻涌，还时时伴随着炭烤般的疼痛。
　　她拼命按揉着胃部位置，好一会儿，才舒服些了。

　　姜海雾是土生土长的沕城人，沕城是东南沿海省份，生活习惯与西南部的田稔村大相径庭。
　　这里的人无辣不欢，可姜海雾吃不了辣，前两天不过是尝了口学校食堂统一的饭菜，当即就被辣得头昏眼涨，涕泗横流，胃痛了两天都还没好。

　　她重新拾起手机，点开了闺蜜施琴的消息。
　　[阿琴]：我要哭死了，我学校的教师宿舍楼甚至没有独立卫生间，一层楼只有一个厕所，居然还是男女共用！
　　[阿琴]：但是没关系，勇敢琴琴，不怕困难！
　　[阿琴]：我班小孩给我摘了一束鲜花，说是上学路上看到的，觉得花和老师一样漂亮，就给我摘来了，呜呜呜，太感动了，你帮我看看这是什么花？
　　[阿琴]：[图片]

　　施琴是姜海雾的大学室友，为人开朗大方，最主要还有一颗炙热的奉献心。
　　初入大学时，就被学校里那块写着“到西部去、到基层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标语的横幅整得热血沸腾，从此积极奋斗，挣学分、保绩点，终于在毕业这年报考了大学生志愿服务西部计划，并成功入选。
　　还化身为演讲大师，连哄带骗地把从小娇生惯养的姜海雾拉到了西部来。

　　老实说，姜海雾自认为没有她这么高的觉悟，也没她那样热忱的奉献精神，之所以报考大学生志愿服务西部计划，并不是被施琴激昂的演讲所打动，而是因为——

　　她对以前的生活感到厌烦，迫切地想要逃离。
　　逃离沕城，逃离她从小到大生活的城市，逃离她从小到大居住的家，最重要的是，逃离父母。

　　她懒得打字，索性按住了语音键：“我也不大认识，看起来有点像紫菀花。真羡慕你可以那么喜欢小孩子，我只觉得聒噪烦人。”

　　不一会儿，施琴的电话打过来了：“我这也是实话实说嘛，虽然学生调皮起来会让人火冒三丈，但他们听话时又真的很乖啊。还有啊，当初是谁在面试时信誓旦旦地说小朋友都是天使的？”

　　姜海雾无奈地捏了捏眉心，“那是场面话，懂不懂啊？对了，今天我得去一趟镇上，有个男老师正好要骑车去，我得蹭他的车，不然又得慢慢等大巴了。”

　　“去镇上干嘛？”

　　“在网上买了对耳塞，六天才到也就罢了，快递居然不送到学校，还得去镇上拿。”姜海雾低下头看着自己手臂上的一条条红色挠痕，抱怨说，“还有，我最近不知道是过敏还是怎么了，浑身痒得难受，去诊所看看也好。”

　　“那么惨啊？”

　　姜海雾叹气：“还不止呢。我实在是吃不惯学校食堂的饭菜，还是去镇上买点食材，自己开小灶吧。”

　　施琴“啧”了一声，在电话那头幸灾乐祸：“那你还真是水土不服到一定境界了，看我，完美融入，什么事都没有。”
　　当然，最后还是不忘关怀一下：“好了，反正你自己注意身体，那我不打扰你了，你去忙。”

　　挂完电话，姜海雾点开了爸爸的消息框，往上滑去，一连串的60秒长语音，如同严丝合缝的齿轮转动，不知疲倦、不知尽头。
　　再点开妈妈的消息框，同样如此。

　　姜海雾头更疼了。

　　完全不用听，她用脚趾头想都知道父母在语音条里说了些啥，无非是让她赶紧回家，爸爸妈妈都很想她……之类的话语罢了。

　　姜海雾依旧纵容着语音条右边红点的存在，在妈妈的对话框内打字：“签了一年的合约，不能中途退出。”
　　又把这段话复制，同样发送给了爸爸。

　　做完这一切，她翻身下床，开始整理着床铺。
　　房间里没有开灯，窗户没有窗帘遮挡，但粘贴着报纸用来保护隐私，窗外天光穿透报纸，室内倒是明亮的。

　　刚叠好被子，爸爸就打来了电话，她果断挂掉，正想回复他“在忙”时，妈妈的电话也打过来了。

　　定时轰炸般，一个接着一个，丝毫没有喘息的机会。

　　姜海雾果断地把两个号码送进了黑名单，总算换来了片刻的安宁。

　　打着哈欠进了卫生间，斑驳破碎的镜面映出她姣好却略显疲惫的面容，洗手台老旧，水龙头也锈蚀得厉害，她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拧，生怕万一不小心擦破了手，还得去打破伤风疫苗。

　　看着地上被她刷得干干净净的蹲厕，想起施琴去的学校，教师宿舍楼一层才一个厕所。她苦中作乐，自言自语道：“至少是独卫。”

　　洗漱完毕，从晾衣架上取下一条碎花长裙，忽然想起一会还得坐摩托车，便把长裙挂了回去，换成了一件温柔的法式方领泡泡袖衬衫，和一条浅色牛仔长裤。
　　随意盘了个丸子头后，便去找方老师了。

　　方桓老师车技娴熟，五十分钟便到达镇上。
　　两人分道扬镳，姜海雾先取了快递，然后去诊所检查，医生给她开了点药，付完钱后，姜海雾顺便询问一旁看诊的阿姨：“阿姨，打扰一下，请问这附近哪里有菜市场啊？”

　　听到姜海雾说普通话，阿姨猜想她是外地人，便用带着口音的普通话回应道：“出门往右走，一直走，看到有楼梯就走下去，那里在赶场，村头好多农民背菜过来卖，新鲜得很，又比菜市场便宜。”

　　“肝肠……寸断？”姜海雾努力破解着阿姨说的话，在她看来，要想弄明白夹杂着方言的、音调怪异的、四不像的普通话，其难度不亚于温州人听日本人说话。
　　——很熟悉，但听不懂。
　　倒不如直接说方言。

　　见姜海雾没有听懂，阿姨又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可姜海雾更懵了，呆滞着表情，不明所以地愣在原地。

　　阿姨也是个热心肠，干脆好人做到底，直接领着她去了目的地。

　　看到步行梯下撑着的或红色或白色的遮阳布、道路两旁热情吆喝的小贩、挑挑拣拣的买菜人，她这才反应过来刚才那段话的意思，急忙向阿姨道谢。

　　阿姨豪爽地摆摆手，回头往诊所走，深藏功与名。

　　姜海雾走下楼梯，迈着步子在人群中穿梭。

　　这还是她第一次体验乡镇的集市，比她想象中的要热闹些。

　　愿意租案台的多半是菜贩子，菜类丰富，应有尽有。
　　没租案台的大多是村里的农民，有的端了小板凳，有的直接盘腿坐在地上，将背篓放在旁边，从里面取出一叠半透明厚胶纸，垫在地上，再在上面摆放蔬菜，虽然菜类少，只有两三样，但胜在新鲜便宜。

　　沸反盈天的叫卖声与喊价声中，一道悦耳的女声穿透一切，进入了她的耳朵：“南瓜都是今天早晨现摘的，啷个可能不新鲜？”

　　她的嗓音实在过于年轻明亮，与周围喑哑成熟的声音形成对比，姜海雾循声望去，却没能看清声音的主人。
　　——因为她的小摊前站满了人，把她围得水泄不通。

　　姜海雾微微蹙眉，其他摊位前站着的多是买菜的中老年人，只有这个摊位，面前站着一堆十几岁的年轻男生。

　　她不解且好奇，便凑进去一探究竟，在看清摊主的长相后，大彻大悟了：这群男生不是冲着买菜来的，而是冲着摊主来的。

　　摊主是个小姑娘，约莫十六七岁，简单扎着低马尾，鬓边几缕发丝凌乱地飘着，明眸皓齿，丽质天成，让人挪不开眼。
　　姜海雾脑海里忽地浮现出李白的诗：“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这种不加修饰的美，如同白月光一样有杀伤力，姜海雾透过她的眉眼，似乎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许久，姜海雾才把目光从她的脸上移开，这才注意到小姑娘穿着竟如此朴素，上衣被洗得褪色泛白，胸口的机器印花掉了一大半，领口还有两处小破损，像被老鼠咬过似的。

　　但，瑕不掩瑜，她的美丽足以让人忽视一切。

　　“你最好讲清楚！”小姑娘秀眉微蹙，盯着前方的男生，表情严肃，“我卖的南瓜哪点有问题？”

　　“小姐姐，你莫生气嘛。”男生笑嘻嘻回应道，“我就跟你开个玩笑。”

　　小姑娘翻了个白眼，朝着周围人不客气地说道：“不买就让开，莫挡到我赚钱。”

　　“我买我买。”另一个男生挤到她面前来，眼睛笑成了一条缝，“小姐姐，买东西送女朋友吗？”

　　话音刚落，其他男生不约而同地发出“耶”声，有几个男生还嘲弄般吹起了口哨。

　　小姑娘或许感觉到被冒犯，当即就涨红了脸，恶狠狠地说：“我才不卖给你们，你们有多远滚多远。”

　　可她越生气，那群男生反而越起劲，继续我行我素，小姑娘急得都快飙泪了。

　　不得不说，某些青春期的男生有时候挺遭人厌的。
　　姜海雾还记得初中时，班上有个男生喜欢她，结果他表达喜欢的方式居然是每天欺负她。扯她的头发，在她跳皮筋时故意捣乱，拿毛毛虫来吓她……
　　现在回想起她都觉得晦气，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才会被他喜欢。

　　这种自以为很酷，但实际上幼稚可笑的行为，早就该被喝止了。

　　姜海雾拨开了一旁的男生，走到小姑娘面前，拿起一个南瓜：“小姑娘，这个怎么卖啊？”

　　经历了男生们无厘头的挑逗，突然遇到一个正常顾客，小姑娘仿佛看见救星般，立马用蹩脚的普通话介绍道：“八角钱一斤，都是自家种的嫩南瓜，很甜的。”

　　虽然姜海雾在沕城时很少亲自买菜，但她还是判断得出，这个价格肯定比城里便宜多了，更何况她实在不忍心小姑娘被这群人继续骚扰，索性豪横地说道：“还剩多少？我全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