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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银杏生火:一 ...

  •   残阳如血,烈风飒飒。

      陷入云海的一半落日逐渐淹没于被染得紫红交错的晚霞中。

      彩云翻滚,昼夜即将更迭,吹过山崖的风彷如寒冬腊月的冰雪,寸寸伤肤。而在这阵阵风刃中,一抹娇小的身影迎着落日余晖,背对身后沉下来的黑,不断朝断崖靠近。

      她身着暗紫色的衣衫,发髻有些凌乱,双脚踩着磨破底的布鞋,丹凤眼半垂,半丝光也透不进去,唯有那云层下涌动流转的黑气倒映入眼眸几分。

      奚茴来此地,是为自杀的。

      断崖下的云海被风吹起层层浪潮,犹如一只只伸长了等着她往下跳的手,只肖她再往前半步,便能被其拖入无人得知的深渊。

      此处是问天峰,行云州中最高的山峰,亦是阻隔曦地与鬼域的分水岭。

      世分三界——苍穹、曦地与鬼域。

      苍穹之上是高高在上的神圣仙人,拥有无边法力,为人之向往,举案供奉。世间万物皆可成仙成神,除了造化机遇,还需万万年的时间修行。

      曦地九州则为凡人领地,亦不乏一些天资聪颖的精怪或妖灵隐藏其中,曦地资源广博,行云州亦划分其中。

      至于鬼域……那是人死之后去的地方,魂魄归处,轮回之所。

      几万年前鬼域中轮回泉即将干涸,无数鬼魂的怨气无法净化消弭,使得鬼域上浮,直奔曦地而来,两界或有交叠重合的危机。穹苍仙境的上古神明灵璧神君为救曦地,以身投入鬼域,化作分隔两界的结界墙,阻止了浩劫发生。

      灵璧神君的投身之所被其他仙人设下结界,点拨结界中的人修习使鬼之术,积年累月下来,那处结界成了曦地世人口中的凡人圣地——行云州。

      因鬼域与曦地分隔,所有死去之人的魂魄都无法自然轮入鬼域,便需行云州的人引魂入铃,带入行云州,投入问天峰,正是此时奚茴身处之处。

      问天峰为两界封印,封印下压着的便是鬼域与曦地交界的缝隙,一般鬼魂只要带到问天峰下便会自然而然地顺着缝隙流入鬼域,唯有罪恶滔天之辈才需上问天峰顶,坠下渡厄崖,掉进那片几万年来无人看破的黑暗中。

      行云州的人,可自由进入问天峰,却无人敢来渡厄崖。

      这里倒是不拦人,只是传闻渡厄崖下封印了无数恶鬼,每日太阳落山后,天色暗下来,那些怨气鬼泣便会从崖底涌上,破开层层云雾,夺人心魄。

      行云州的禁地在这渡厄崖底,便是法术再高深的行云州人也不敢靠近渡厄崖十步之内。

      奚茴听人说,这地方只能投死魂,不能进生人,若有活人坠入崖底,或会引来滔天大祸。

      那再好不过。

      她来此地自杀,就是为了这个。

      奚茴是行云州人,行云州里出生的不论男女,五岁便要会使鬼了。他们于每年举办的引魂试会上招来可供自己差使的鬼使,笨点儿的次年也能招来鬼使,再笨的自己瞎琢磨,总能在七岁前有自己的鬼使。

      人只可通过法术、法器来感应鬼的方位、气息,却不能真的看见鬼,但若有自己的鬼使,契约绑定,便可以信赖。从此鬼使便是人的另一双眼,或有擅异术的鬼,甚至可助力,护命。

      到了八岁还不会使鬼的行云州人,奚茴是第一个。

      她自出生起,便是行云州里公认的怪胎。她是她娘在问天峰下封印阵中,被鬼气缠绕濒死的状况下出生的,生来浑身沾染了鬼域阴气。

      奚茴的爹死在了封印另一面通往鬼域的缝隙里,她娘倒是还活着,只是自生了她后也对她不管不问,随意放养,奚茴能活到八岁全凭运气。

      行云州中的师兄弟们排挤她,师姐妹们畏惧她,长者长老嫌弃她,就在三天前,他们还商量着要把她送出行云州,任她自生自灭。

      活着,其实挺没意思的。

      奚茴的眼皮终于动了动,丹凤眼抬起,再看向天际尽头,太阳彻底落山,唯余一线红光,几息间就要暗淡。

      旁人受了欺凌,会委屈、自怨自艾,奚茴也曾哭过,以为能讨巧,实际引来了更大的嘲笑声与更多仗她柔弱的欺辱。

      送她出行云州?遭人冷言冷语、忽视、轻慢了八年长大,她凭什么就要顺那些人的心?如那些人的意?

      这不,她没什么特别的本事,来问天峰前她略施小计推倒炎上宫的火炉,分散旁人的注意便徒步爬上了问天峰,此刻她就站在渡厄崖旁,眼看着逐渐变黑的云层飘飞的几缕绕着自己的鞋尖。

      奚茴最后一次抬头看向已经暗下来的天空,深蓝泛黑的夜里无星无月,她乖乖双手合十,眨了眨眼,少女的眼中露出几分稚嫩又天真的虔诚。

      她抿了抿嘴,声音如清泉击石,细声细语地说出与眼神极其不符的恶毒“祈祷”:“希望跳下去,大家能同归于尽。”

      言罢,奚茴毫不犹豫纵身一跃,不过眨眼便被黑云吞噬。

      坠落的感觉很不好受,即便早有心理准备,小奚茴还是生了些许胆怯,她害怕若自己跳下去没有旁人说的那样引来灾祸,那岂不是白白浪费了这条命?

      可她转念一想,八年来虽过得不尽人意,可她也没吃亏,干过的那些坏事儿,说了那么多谎话,即便三日后被人丢出行云州,来日死了又被他们收回魂,大约也还是会扔进渡厄崖。

      早死晚死,都一样。

      细瘦的小手紧紧地攥在胸前,抓住前襟上的一片衣角,也抓住盘扣上随坠落飓风摇摆发出细微声音的引魂铃铛。

      铃铛声愈发刺耳,奚茴已经坠落许久,她觉得自己的魂魄与身体似乎分离,五脏六腑皆被风冲得错了位,巨大的疼痛撕裂四肢百骸,如烈火缠身,逼得她无法呼吸。

      奚茴终于没忍住睁开了眼,刺眼的光比盛暑正午的烈阳还要炙热,在她睁眼的刹那便烧红了眼前一切,她只能看见流动的红或明或暗,而那坠落的感觉也稍有缓解。

      红光中一缕缕一根根的金色丝线像是极细的符文,如漂浮于水中的游虫蠕动、变化莫测。

      错裂开的金色符文像是发丝一样极细,穿在了红光之中,随着奚茴的呼吸一跃一动,而那火烧似的疼也在慢慢缓解。

      她不知自己身处何地,也不知鬼域究竟长什么模样,更不知她究竟死了没死。

      便在这红光中,奚茴听不见风声,感受不到坠落感,可那不断朝她身后飞去的金色符文又像是她一直都在往下掉。红光越发亮,亮到她几乎不能睁眼,却在下一瞬暗了下来。

      一切的光都消失了。

      奚茴重新坠落,她什么也看不见,却能听到许多嘈杂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

      一会儿是婴孩的啼哭,一会儿是女人的怪笑,还有马蹄阵阵,老人咳嗽,那些像是曦地某人的一生记忆中最深的声音。却不止这一个人的,成千上万个人的心声同时由远至近,刺入奚茴的耳里,像是钻进了她的骨缝,刺得她浑身痛颤。

      这片黑暗,似乎没有尽头。

      奚茴看不见,所以她不知她此时即是在坠落,亦是穿过了无数曾落在此地的鬼魂之中,那些凌乱的声音,皆是这几万年来被行云州的人丢入渡厄崖的恶鬼。

      残破的肢体与一双双猩红的眼从未见过如此细皮嫩肉又新鲜的活人,她带着身躯闯入了这些恶鬼也无法坠及的深渊。

      那些或深或浅交错的鬼魂缠绕在了一起,犹如纠缠成一堆的毒蛇,吐着信子想要把奚茴吞入腹中。可这里是封印之地,他们再也使不出半点本事,每一次被坠落的奚茴撞上,都会发出一声尖叫,散成浓雾,神形俱灭。

      奚茴瘦小的身躯露出的四肢在这片黑中白得发亮,那双丹凤眼被灼伤得有些空洞。数以万计的恶鬼就在她的面前,看似是恶鬼朝她扑了过去,倒不如说是她打破了此处恶鬼结成的黑雾,像是一颗会发光的珍珠,坠向墨渊。

      那些声音,逐渐离她远去。

      滴答、滴答——

      只听见水滴声破开了杂声,像是一场春末甘霖,滴滴答答洗净了奚茴眼前所有的暗。

      那些黑色如墨水被冲刷,逐渐露出了些许轮廓,而她也终于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原来渡厄崖下是有底的,只是不知这里究竟是曦地还是鬼域,她究竟是活着还是死了。

      触手碰到的像是一片水面,水面下还有一层厚厚的冰,奚茴能看见的很少。她的鞋袜衣裳不知在何时落于何地,此刻小姑娘赤条条地站在冰面上,凉水没过了她的脚面,使她蜷缩着脚趾,尽力压抑心中的害怕。

      噗通、噗通的心跳声在静谧之中很响亮,水滴只偶尔落下,一滴正好砸在了奚茴的肩上,吓得她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双脚后退,溅开了些许水珠。

      那些水珠能发光,在水面上滚了一段距离后又重新融入水里,荡漾的水纹闪烁银光,只能照亮她身侧几寸,再往远去,还是一片漆黑空洞。

      这里……是哪儿?

      奚茴惊诧!

      她居然能听见自己的心声!

      就像是之前被关进了禁闭小屋中,四面无门无窗,仅一个通风的小口,她所有的呼吸声都撞在了墙面折回,说的每一句话都带着震颤的回音,那时她自言自语,与此刻的心声一般。

      漆黑的长发披散,堪堪遮到奚茴的胯骨与臀尖,她的胳膊和腿都很纤瘦,像是长时间没吃饱营养不良所致,而她在此地每走一步,那水面上的银光便将她如今落魄的模样照得多清晰一分。

      水纹越大越乱,光便越亮。

      奚茴弯腰去拨动水面,溅开的水花点亮周遭,她看着水里倒映的自己,巴掌大的脸上苍白无血色,看上去像死了一样。

      啊,原来……她真的死了啊。

      鬼域是一片冰海吗?

      就在奚茴出神之际,一抹诡异的红色在她脚下窜过,隔着厚厚的冰面也能被人看见,像是一团火,将那一小片水纹银光都照出了些许艳色。

      “谁?!”奚茴连忙出声,她想找点儿东西傍身,然而双手空空,身上也光溜溜的。

      丹凤眼紧紧地盯着脚下逐渐平息的水纹,奚茴呼吸急促,却极力压制着恐惧,声音也放大了些道:“我不怕你,出来!”

      周围只有她的呼吸声和脚下的水声,偶尔几滴不知从何落下来的水掉在奚茴的头皮里,冰得她浑身颤抖。

      就当她以为不会有人回应她,那一闪而过的光也未必就是什么魂灵时,红光重新出现,就在她的脚下。

      或许那真是一团火,隔着厚厚的冰层也能让奚茴感受到温度,红光在水下、冰下燃烧着,依照她的身形,从足下出发,逐渐拉长了一道赤色的影子。

      就好像有一束光于她身后照过来,影子越发长高,从瘦瘦小小的奚茴变成了一个轮廓边缘飘零模糊的高挑身影,甚至不断往远处延伸。

      水滴声不知何时停了。

      却有另一道声音传来,像是一股吹到奚茴面前的风,近在咫尺,擦过她的耳畔,略低沉沙哑。

      “活人?”

  • 作者有话要说:  开新文啦,一个命定般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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