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之爱》夜安Mocha

5、遗书

　　致芥川先生：

　　您是世界上最为残忍，最为冷漠的人。

　　好吧，我也是不善于开头的人，但是略去一切不必要的的虚假的客套词，我想要对您说的是，芥川龙之介先生，您是这个世界上最为薄情的人。

　　明明已经放下了那根纤细的蜘蛛丝，为何又毫不留情地斩断？虽知我自身并没有任何值得芥川先生在意的东西，但是如此决绝而毅然地离开人世，芥川先生，您真是何等的薄情呢？

　　若说前半生我在地狱的最底层沉浮，浑浑噩噩举目皆为苦楚。遇见先生则如在昏暗的阴云密布撕开了一道裂缝并洒下了那从所未有的金色阳光。那是我从未有过的快乐，从未有过的自心底发出的灵魂撞击般的愉悦之感。您是我生命裂缝投下的一道光，哪怕是黑色的，我也会用尽全力追上去。
　　但实际上，世界在准备夺取你什么东西的时候，才会让你如此地快乐。
　　我之前已经足够快乐了，所以现在也足够地痛苦。
　　我明知这是一条无法回头的自毁之途，却义无反顾地踏上前往地狱的绝途。这能怪谁呢？怪先生您吗？不，这不过是自我欺骗的假象，人类最为擅长的就是编造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好让自己看起来并无任何过错。
　　因为我是人类，所以若我心里的“人”心彻底消失的话，说不定那样反而能让我更加地幸福。可惜我体内的人心却把这看作至高无上的恐惧，我一直以来恐惧着，恐惧自己作为人类的部分被老虎吃掉。
　　那样，我还有什么资格来追寻您呢？

　　现在说这些好像并没有任何用处，正如我之前所说，芥川先生是世界上最为薄情与傲慢的神明，而我便是那可悲又可怜的犍陀多，攥紧蜘蛛丝徒劳向上攀爬着。

　　我憧憬着您的存在，又对这般姿态的自己感到可悲。

　　今日是个雨天，横滨下雨果然很正常。窗外的树叶被雨水滴滴答答地撞击着，我站在雨中，仰望着空无一物的庭院。那些曾经由先生种下的花厌厌地垂着头，一点精神也没有。烟雨迷蒙，冰冷的寒气从我的袖口钻入皮肤，像是细小的蛇一般在血管里游走，远方似乎隐隐约约有钟鸣，仿佛又回到了最初在桥洞下残喘的日子。
　　我已经开始想念您了，比上一秒还要更加地想念您。
　　您是如何判定我会是那耍得老鼠团团转的猫呢？明明您才是那只猫不是吗，端坐于高台之上独自仰望着清冷的月色，而我才是那可怜的蜷缩在洞里的老鼠，无比贪婪地想要靠近，再靠近一点点。从前的我没有归属，现今的我也没有归处。
　　埃特纳火山的喷射我至今也未曾见过，未来也不会见到，我的心已经随着您的离去而变为了一滩冷灰。您真是位傲慢的天才，我再一次想要这样告诉您，我从未对自己所做的事后悔过，唯独对那些未曾做过的事懊悔不已。您是绝世的，位于富士山的最顶端的那抹洁白的雪，是高悬于天穹的闪闪发光的明星。
　　现在那颗星星已经泯灭了，是您亲手将它丢入地狱的。我并非想要责怪您，我并没有任何资格来质疑您的决定，也没有任何理由来阻拦您。
　　巴黎的街头是一层空洞的繁华，仿佛流于表面的奢侈的花纹，我没有见到任何先生您所说的忧郁的巴黎，或许是因为我不够敏锐的缘故，又或许是我那颗敏锐的心早已死在了一年前的那个夜晚。
　　您瞧，我依旧是那个怯懦的，唯恐暴露自己才华不足的卑怯的恐惧，以及厌恶刻苦钻营的惰怠的只是凭借着一丁点才能而勉强在这世间生活着的可悲的小说家。所以，我是无论如何也比不上您的，无论是才华或是刻苦，名为芥川龙之介的作家，是我永远都在仰望着的天才。
　　您说死亡对人类而言是一件很可悲的事情，而您义无反顾地走向了永恒的死亡。神明原来也会死亡的……我无数次这么想着。作为人类这种生物的可悲的宿命，连理由都不知道就被强加在身上的事情也只能老老实实地接受，然后再连理由也不知道地活下去。而我是饮下了名为芥川龙之介的毒药，现在也没有名为芥川龙之介的解药了。
　　您已经将深陷泥潭的我救了出来，为何您还那么绝望呢？这会成为一个永远的谜吧，但是痛苦的目的在于对抗遗忘，而我每时每刻都在想念着您，自然也每时每刻都在这份令人欢愉的痛苦中挣扎。
　　我前些日子也做了一个梦，梦见您站在天与海的交接之处，我拼命地挥舞着手臂向您游去，却只能眼睁睁看见自己慢慢地沉入海底，视野所见的最后一幕，是您望过来的，不带一丝波动的如冰一般清澈的眼。那时，我的心里出现了一种声音，叫嚣着去抓住您，把您一同拖下去，一同沉于梦幻的深蓝之中。
　　我被吓醒了，后知后觉地发现，您已经离开我了。但梦里的情形分明还历历在目，所以我究竟是被什么吓醒的呢，是即将沉入深海的恐惧，还是那可怕的拉您一同堕落的想法呢？我现在也无法去深思这件事，因为这已经是无意义的了。
　　您是我一切的意义，所以现在的我已经失去了全部的意义。您所留下的信和存稿逼迫着我不得不继续强装一个正常人在这个如冰一般的世界存活。无时无刻都充斥在我心里的痛苦与忠诚地执行您的愿望强烈地撞击着，互相冲突，让我时时刻刻担心自己会像烟花一样炸开。
　　现在已经到时间了，您的存稿已经全部发表完毕。所以我这个如冰一般病态的人是无法在这个冰冷的，失去了芥川龙之介的世界继续存活下去，如冰一般清澈的您已经死去，而我将继续永远追随。
　　我已经看见了那藏匿于心中的白虎在大口吞食着我的心脏，我借用了您当时所服用的同一款巴比妥，想必您或许会狠狠地斥责我，痛批我。但我早已预见了今日，所以也不会再痛苦，我将带着未尽的激情，未尽的爱念一起死去，死在这充斥着芥川龙之介的气息的房间里。
　　又，
　　或许这并不能称为爱，而是比爱还要更加粘稠的病态，但这也没有什么关系了，我将在梦里的宽广明朗的星空下躺在自己的坟墓里，手边放着您的作品，即将到来的死亡是如此的令人安心，如同刚诞生时世界笼罩着的温柔的黑色，就好像您重新回到了我身边一般。
　　又，
　　我知道这是幻觉，但这又不是幻觉。我们所生活的世界其实也不过是大脑的认知，此刻我握着您送给我的钢笔，就像是握着您的手。

　　梦将要醒了，
　　梦将要永远睡去。

　　我已永失挚爱之人，
　　我将永得心中最为纯粹之人。
　　那么，再见，龙之介。

　　七月二十四日

　　中岛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