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之爱》夜安Mocha

2、玩火

　　——他至死不悔般向往着激情的生活。

　　中岛敦堂而皇之地侵入了芥川龙之介的屋子，以及芥川龙之介的人生。毫无商量的，以一种温柔得近乎似冬日柔软轻盈的雪花的表情和不容置喙的坚决态度。芥川龙之介清晰地知道这一点，他是抱有一种什么样的态度冷眼旁观中岛敦自以为隐秘的生活入侵行为呢？芥川龙之介坐在椅子上慢慢地翻阅着古籍，泛黄的纸张与墨迹的香味在空气里交织出古典而陈旧的气息，在现代化的屋子里飘散，像是往一瓶新锐的酒瓶里注入陈年的醇酒。

　　白发青年安静地坐在另一张桌子前翻阅着书籍，空气中只余下翻阅书籍的细微响动，青年眉眼舒朗，瞳眸温润如同被清水洗涤过的泛着柔软的光泽的玉。芥川龙之介擅长从古籍中汲取灵感并加以创造，中岛敦同样继承了他这一特点，为此甚至去特意学习了晦涩难懂的中文。

　　修长的手指拂过一行行散发着墨香的字句，中岛敦逐字逐句地品读着，余光却注视着坐在那红棕桌前的青年，青年似是陷入了卡壳期，放下了一直握着的笔，稍微舒展了一下手指，目光投向了一旁堆叠着的书籍。中岛敦的心随着芥川龙之介手指的移动越来越快速地跳动着，血管中的血液流速不由自主地开始加速，偏偏面色如常，似乎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手中捧着的书上。

　　芥川龙之介的手指触到了一本淡蓝色书皮包裹的书脊，而后微微用力抽出，中岛敦的目光依旧在方块字的隙间徘徊，书面上拂过的手指却有着细不可察的轻微抖动，像是被羽毛拨动的琴弦，在平静无澜的大海深处涌动着的暗流旋涡般。芥川龙之介冷静地注视着封面上大写的“山月记”的标题，目光掠过标题下方的一行小字——“被赞誉为‘小芥川龙之介’……”

　　空气里蔓延着过于漫长的沉默。

　　芥川龙之介没有说话，中岛敦背对着他，手指依旧翻动着书页，唯有他自己知道，在那假意平静的外表下面潜藏着猛兽的疯狂本性。依旧清澈的眼瞳中倒映着一行行墨字飞快掠过，中岛敦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期待着什么，他明知自己并非珠玉，却因那懦弱的自尊心而期盼自己或可为玉，因而不屑于瓦砾为伍，这份所谓的期待此刻正在饲育他内心的猛兽。中岛敦轻轻地垂下眼，捏着纸张的边缘的手竭力保持着平稳，唯有他自己觉察到，他的身体已经被某种无法抵御的外力精准地劈为了两半，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

　　纸条轻飘飘地落在桌面上，一行特有的芥川龙之介式的字句占据了中岛敦的全部视线。中岛敦捏着纸条有些恍神，灯光柔和地照射在他的眼瞳中，反射出了新月的光辉。地板吱嘎吱嘎的声音再度响起，中岛敦站在原地，良久，他的唇边勾起一个极浅的弧度，将纸条细心叠好放入胸口与心脏相贴的口袋中。

　　——天才的悲剧在于被小而舒适的名望所束缚。

　　初春的早晨非常寒冷，芥川龙之介随手拿了一件大衣套在衬衣的外面，还未完全融化的薄雪在屋檐上方静静地被淡而柔的薄阳笼罩着，远看犹如洒满了亮晶晶的银粉。他的脸色有点点苍白，想来是冬日大部分时间都埋于屋内写作的缘故。

　　他沿着街道慢慢地走着，此刻他忽然想要把一切都抛到脑后，什么精神病，什么朋友，什么写作的全部丢下，独自一人走到哪个远远的地方，而后像一条蛇一样冬眠。芥川龙之介沉默地走着，在人群间的缝隙里沉默地穿过。

　　不过是利己主义的作祟，他在心里冷漠地嘲讽着自己。芥川龙之介从口袋中拿出手帕捂着唇轻轻咳嗽了几声，背后突然惊天霹雳地一声爆响，似乎连大地都被震得颤动了一瞬。他转过头去，耳侧的发丝向后撩起，而后动作缓慢定格。

　　噼里啪啦燃烧着的房子砖块间灰尘与火花共舞，像是金粉簌簌扑下，熊熊烈火中，芥川龙之介漆黑的眼瞳中倒映着火焰跃动，燃烧着的金色的灰烬变为尘埃。似乎灵魂受到其中什么强烈的吸引，如同南北磁极般那种玄而无影的强烈的吸引。

　　他迈步向着火焰缓慢走去，血液在血管边缘极速流淌，他的眼里映着火光跳跃，如同一直闪烁着光辉的赫拉克勒斯星座，他想在失去光芒变成一滩冷灰前抓住它，像是飞蛾扑火一般的至死不悔。

　　“先生。”

　　熟悉的柔软的语调响起，带有青年特有的磁性以及一丝丝微不可察的颤动，芥川龙之介停下了脚步，原本有些恍惚的眼神又逐渐恢复了往常的冷峻。他依旧注视着火光，注视着如同人生般的烟火。

　　而后他慢慢地转过身，面容依旧如往常般冷淡，嘴唇抿成毫无弧度的一线。芥川龙之介看着白发青年披着呢子外套，额上亮晶晶的如同钻石般的汗珠划过脸侧，滴落于领口，攥着裤子边缘的布料的手像是在狂风中颤抖的枯叶，似乎要撕裂一般。明显的，中岛敦是一路狂奔而来的，而芥川龙之介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用一种无波无澜的平淡眼神注视着中岛敦，丝毫看不出半点愧疚之感。

　　呼啦作响的火焰，噼里啪啦燃烧着的木材，映得半边天都变成了晚霞般的红色。中岛敦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气，一双眼紧紧地注视着面无表情的芥川龙之介。对方平静地看着他，丝毫没有想要解释的意思，他的眼底是深不可怖的沼泽。

　　站在中间似乎曾经挣扎但越来越往下沉的黑发青年沉默地看着一切土黄的希望与绝望。

　　中岛敦松开抓着裤子边缘的手，往前走了一步，近到能清晰地看清芥川龙之介眼睫毛的程度，他叹了一口气。

　　“芥川先生。”

　　芥川龙之介依旧沉默地望着他，背后是熊熊烈火。

　　中岛敦举起纤长的在阳光下近乎半透明的手，轻轻地搭在芥川龙之介的肩膀上。

　　“我想吻你。”

　　一滴果冻般的水珠掉落池塘，弹性地溅起水花。芥川龙之介稍稍睁大了眼，眼里映着白发青年真挚而温柔的面容，而后他条件反射地闭起眼。

　　一瞬间他感觉他的嘴唇似乎触碰到了蝴蝶的翅膀。

　　而后他睁开眼，看见中岛敦的唇上星星点点的在闪光着的似是蝶翅上的磷粉。他轻轻地眨了眨眼，唇边有一丝微笑转瞬即逝。他向前方走了几步，又偏过头来看着中岛敦。

　　他们并肩走远，走过黄昏落幕的街道，走过新芽悄悄发出的枝条。不知何时爬上天幕的月光，投下巨大的银辉，以及巨大而严酷的充斥了整个天穹的悲伤。

　　芥川龙之介匐在桌案上写字，在经历了恩师的逝世，姐夫的卧轨自杀后，他开始越来越依赖安眠药与写作。所谓的“镇定催眠法”，却只能稍稍遏制一点心中涌动着的悲伤。

　　他抬眼看着窗外的天，像是在刺骨冬风中残留着的成串沙丁鱼中的海洋颜色。喉咙中毫无征兆地又传来一阵嘶痒，他捂着唇咳嗽了几声，拿过桌面上的茶杯仰头一饮而尽。

　　他此刻正在做的事情无异于将自己的人格挖出来一层层地剥离解析，而人生比地狱还地狱，为了微妙的享乐就必须微妙地受苦。芥川龙之介从抽屉里拿出一本被棕色的牛皮纸包裹着的日记，翻到空白的新一页，提起那只细长的黑色钢笔蘸了蘸墨水，却没有立刻落下，而是笔尖停驻在半空，偏着头注视着天空。

　　白发青年端着茶走近，将冒着袅袅白雾的新茶轻轻地放在木桌旁。芥川龙之介转头注视着白发青年，像是注视着点心盒子里的蜂蜜蛋糕。良久，似是微微地点了点头，拿起笔在日记本上写下一行字。

　　——人生不如一行波德莱尔。

　　中岛敦注视着芥川龙之介丝毫没有避忌他在纸上写下的字句，眼瞳中闪烁着的亮光骤然暗淡了下去，就像是忽地从不知道是没地方飘来了一片乌云挡住了清澈月光，他的脸上却依旧是温柔的表情，温柔得如同轻盈的雪花。

　　“先生，能给我一本“芥川龙之介”吗？”

　　芥川龙之介有些诧异地挑起了眉看着白发青年一边说着一边已经径直走到了书架前，抽出最厚的一本书，也是收录了他目前所有作品的书。中岛敦捧着书本，眼睛却丝毫没有掩饰地往桌子后面坐着的黑发青年脸上瞄去，对方默不作声地回望着他，中岛敦敛下眼皮，纤长的睫毛像是停驻在枯枝上的蝴蝶般颤动着翅膀，而后他似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中岛敦拿起他常常使用的，由芥川龙之介送给他的那只钢笔，芥川龙之介坐在椅子上，注视着他在书的内页上行云流水般写下一行字。

　　——我的一生都属于芥川龙之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