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谍岚花语》子兔

42、大梦归

　　这天夜里，齐元修蜷缩在破庙中的草席上，同行的人都把身上的大衣都脱下来给皇上当被子，自己却冻得上下牙齿打架，念在齐元修年事已高，几个小辈便把为数不多的草席拿出来给他用。

　　谢胥辰裹着几层大衣，跟他们围着火堆没心没肺地聊闲天，一会儿念叨想念御膳房的点心，一会儿念叨那个清冷腹黑的小道士，一会儿又念叨着何时才能回京，吊儿郎当，毫无亡国之感。

　　齐元修发了高烧，又被透过破窗的寒风吹得哆哆嗦嗦，他努力强迫自己睡下，于是便开始做一个又一个漫长悠远的梦。

　　在梦里，他又重新回到了繁华的京城，回到了十几年前的时光。

　　支离破碎，亦真亦假，绝望又痛苦。

　　回过神来的时候，齐元修手里多了一串冰糖葫芦，他有些恍惚地往前走了几步，推开门便看到齐枫桥小小的身影，立刻精神起来，拿着糖葫芦在齐枫桥面前晃来晃去，道：“枫桥，你看伯伯给你买什么回来了？”

　　后者丝毫不理会他，依然专心地坐在小蒲团上，闭着眼打坐。

　　齐元修自知无趣，有些失望地把手垂下，过了好久又问道：“最近你父亲可好？”

　　“伯伯自己去看便是。”齐枫桥张开眼，凉凉道，瞥了一眼齐元修的手，补充道，“父亲不让我吃糖。”

　　可这孩子的表情明明就是很想吃，他很难得地把“我想吃我想吃”写在了脸上。

　　“没事没事，咱们偷偷的，偷偷的，”见齐枫桥感兴趣，齐元修连忙把糖葫芦递给他，装作很警惕地样子，贼眉鼠眼地朝门口一望，道，“伯伯给你放风，慢点吃哈。”

　　齐枫桥看着自家伯父浮夸的表演，嘴角不由得扬了起来，这样一个微小的动作被齐元修捕捉到，他欣慰地舒了口气。

　　冰糖葫芦又酸又甜，齐枫桥贪婪地咬掉了一大口，牵动了嘴角的伤口，吸了口凉气：“嘶……”

　　齐元修注意到他嘴角有伤，连忙捧过他的脸，心疼地问道：“你又挨你爹打了？为何事？”

　　齐枫桥鼓着腮帮子咀嚼了好几口，才把那颗山楂咽下，食物踏踏实实地落进肚子，这便是安全感。

　　待嘴里没有食物之后，他才开口道：“他心情不好。”

　　“唉……”齐元修长叹一口气，有些怜爱地揉了揉齐枫桥的脑袋瓜，安慰道，“你父亲就是那脾气，以后你也机灵点，他若心情不好，就不要招惹他。”

　　齐枫桥想说，自己根本就没有招惹他，那日自己在房中画画，父亲直接冲进来一言不发地扯着自己的胳膊，发疯似的对着自己的肚子又踢又踹，一直到母亲以死相逼才放手，可是这话随着可口的糖葫芦一起吞进了肚子，消失不见了。

　　齐元修见齐枫桥吃得认真，便站起身，强忍怒火走向了自家弟弟的屋子。

　　屋子很暗，齐泽正靠在窗边，一双无神的眼睛对着阳光洒进来的方向，齐元修见弟妹李氏也在，便开门见山道：“你又打那孩子了。”

　　齐泽听见是大哥的声音，有气无力地笑笑，道：“我一介废人，有甚的力气打孩子。”

　　“枫桥还不到五岁，你也下得去手！”齐元修猛地拍了拍桌子，发怒道。

　　李氏非常赞同地点着头，低声对齐泽道：“潭之，兄长说的对，你对枫桥怕是太严厉了些……”

　　“这里没有女人说话的份，你下去，”齐泽冷着一张脸，把李氏训斥出去，又对兄长笑道，“不如兄长带他走罢。”

　　“你这话什么意思？”齐元修措手不及，虽然他对这孩子喜爱得紧，早就有了想把齐枫桥从这地狱带走的想法，但是……

　　齐泽起了起身，想要去端桌上的茶，无奈自己手脚不便，弄翻了茶盏，破碎声在屋中回响。

　　“兄长为了照顾我，一直没有娶妻生子，正好你喜欢这孩子。况且，我一见他便会起杀心，若兄长不带走他，早晚有一天我会失手杀了他，”齐泽面不改色道，他擦了擦被茶水弄湿的手，“他一岁时就差点被我淹死在井里，若不是李钰赶来，我就成功了。”

　　“泽，这是何苦呢，枫桥这孩子聪慧得很，哪里不如那妖魅所生的孽障了，你为何迟迟不能放下过去！”齐元修替弟弟打扫了破碎的茶盏，有些恨铁不成钢地坐在齐泽身旁，劝道，“我不会把枫桥带走，他终究是你的孩子！枫桥以后也会很有出息，定能给你这个莲花司司主争光。”

　　“兄长，我已经不是司主了。”听到这话，齐泽长叹一口气，颓废地纠正道。

　　“可是你仍然是百姓心中的英雄！”齐元修扶住齐泽的肩膀，摇晃了几下道，“人都有犯错的时候，你已经受到了惩罚，已经和过去一刀两断！听兄长的，多去陪陪妻子和枫桥。”

　　齐泽苦笑了几下，没有再说话。

　　这时，齐元修眼前一黑，不知过了多久，感觉有什么冰凉湿润的东西落在了自己脸上，待眼睛能视物，才发觉是雪花，漫天大雪，纷纷扬扬，自己正站立在洁白的雪地中。

　　天地黑白分明，异常安静。

　　他有些迷茫地走了几步，才认清这是自家弟弟住处附近。靴子踏在雪地上，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响，齐元修想起齐枫桥最喜欢听踏雪声，不觉脸上带了笑意。

　　然而当他看到齐泽那处茅草屋时，脸上的笑容立刻冻住了。

　　熊熊的火光烧得他睁不开眼睛，耳旁全是燃烧炸开的噼啪声，他发疯一般地朝着齐枫桥的屋子跑去，一截燃烧的柱子砸在了他的背上，他丝毫感觉不到疼痛，一脚踹开门，却发现齐枫桥正默默坐在床上，神情与平日无异，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齐元修感觉胸腔都快被气炸了，他一把拽起齐枫桥，把他护在怀里，两个人踉踉跄跄地跑到了雪地里。

　　“伯伯，你不该救我。”

　　“早晚有一天，父亲会杀死我。”

　　“没有人真正在乎我。”

　　“你只不过是替父亲赎罪罢了。”

　　齐元修的眼角滚下一颗浑浊的泪水，他想替自家侄儿擦擦脸庞的灰尘，刚伸出手，眼前的景色又如烟雾般消散，齐枫桥不见了，那场大雪和熊熊火光不见了，接着，齐元修听见了另一个清凉的童音。

　　“这位先生，我阿娘还没回家，若是求诊，还需要再等上一个时辰。”

　　齐元修闻言一低头，看到了一个清秀的男孩正抬着头，扶着门，睁着清澈透亮的眼睛好奇地看着自己。

　　“你叫什么名字？”齐元修脱口而出。

　　“知槿。”那孩子没有任何防备之心，乖巧地回答道。

　　齐元修上下打量着这孩子，发现他与自家弟弟真的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白皙的皮肤，清澈的眼睛，还有高高的鼻梁，这孩子的神情，一举一动，都像极了齐泽，而他骨子里的那股清高劲儿，大概是遗传了他那花妖母亲。看来是这孩子没错了，这就是弟弟留下的祸患。

　　只是看着这个和齐枫桥一般可爱乖巧的孩子，齐元修还是叹道：“啊，真是个好名字……”

　　“先生您不是来求诊的？”贺知槿起了疑心，抿着嘴唇皱着眉，一副要把齐元修拒之门外的样子。

　　齐元修又打量了他好一会儿，悉数问道：“今年岁几何？家里都还好吗？母亲是做什么营生的？你父亲呢？”

　　贺知槿虽然有些戒备，但还是毫无保留地回答了他，毕竟自己一个人在家真的是太无趣了，好不容易来了个生人，愿意陪自己说话的就是好人。

　　齐元修又沉默了，他此行本想杀死这孩子，可如今却下不了手。

　　他修道多年，自以为已无事能扰心，而一见到这个纯白无暇的孩子，他就觉得自己罪恶至极，和他聊了几句之后，齐元修便匆匆忙忙地逃跑了。

　　他越跑越快，分不清方向，跑到双腿麻木，气喘吁吁，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重新回到了齐泽那间昏暗的小屋，面前的齐泽似乎和以前不一样，他浑身都在颤抖。

　　只听齐泽道：“大哥！我不得不这么做！”

　　齐元修还没搞清楚事情原委，就听见自己说：“不可！若是皇上降了死罪……”

　　“兄长！”齐泽忽然大吼了一声，让齐元修立刻闭了嘴，“若是再不说清楚，那皇上每日杀一个年龄相仿的孩子，这已经七日，这是七条人命啊兄长！”

　　齐元修想起来了，这日是皇上接到那则卜卦的第七日，卦中说：“禁忌之子，国之祸患。”皇上大惊，下令全国搜查禁忌之子，若是找不到，那就每日抓来十岁上下的小孩杀掉，宁可错杀百个千个，也要找到禁忌之子。

　　齐元修擦了擦额头的汗珠，颤声道：“你已经受了家法处罚，这段罪恶已经一笔勾销，莫要再提……”

　　“我今日便上奏，交出那花妖和那孽障，之后要杀要剐随皇上处置，兄长莫要插手……”齐泽不容置喙，说罢，他又有些痛惜道，“兄长莫要怪我，已经七条人命啦，都背在了齐某身上！”

　　齐元修说不出话来了，自家兄弟说的在理，只是此事将要被天下人所知，且不说於家将要颜面尽失，自家弟弟的生命尚且不保！齐元修又想起在那二仙村受苦的娘俩，不由得叹了口气，道：“天道轮回，这都是命啊！”

　　齐泽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道：“兄长，我的罪恶永远都不会消失。”

　　可是，到底什么才是齐泽的罪恶？

　　一阵狂风迷了齐元修的眼睛，仓皇中，他瞥到了正在门口偷听的齐枫桥，接着他猛地睁开眼，看到了明亮的破庙，看到了那尊被露水沾湿双眼的菩萨。

　　齐枫桥也在同一时间醒来，他缓缓睁开眼，擦了擦被眼泪润湿的双眸，艰难地坐起身，看到正在桌旁晨读的贺知槿，便接着躺下。

　　就像一颗山楂落进肚子那样，踏实而又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