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喜雨》云中小雀

9、等等我

　　林欢颜推开碧水湾的门时里头传来阵阵谈笑声，她扶着鞋柜，边换鞋边问：“什么好事啊，这么开心？”

　　声音被淹没在交谈声中。
　　她没在意，只当家里是来客人了。

　　直到转身看见作坐在客厅的人，神色一怔，唇角的笑意几乎是在瞬间便凝固了。

　　那人已经听见声响，回过头，看见她时露出个熟悉的笑，“欢颜。”

　　林欢颜拎着包的手紧了紧，而后装作没听见他的话，径自到厨房拿了瓶饮料，将人忽略了个彻底。

　　客厅里的两人互相看了眼，弥漫起一阵无言的尴尬。

　　半晌后，林青山解释道：“颜颜她可能心情不好，工作太累了，你别放在心上。”

　　程煜笑笑：“没事的老师。”
　　心里暗想，大概不是工作太累，是看他不太顺眼。

　　另一头在厨房的林欢颜灌了一整瓶冰水还是没完全平复好自己的心情。

　　想不通为什么昨天那样不欢而散过后，他今日怎么还能这样泰然自若地出现在她家，见了她依旧能微笑着打招呼，就好像什么都发生过一样。

　　她做不到像他那样。

　　从厨房出去后她直接往楼上走，林教授的声音自身后传来：“颜颜，怎么见了人都不打招呼？爸爸平时就是这么教你的吗？”

　　迫不得已停下脚步，她的目光重新落到程煜身上，懒懒地打了声招呼：“师兄好。”

　　程煜眉心蹙了蹙，没说什么，只是回以一个微笑。

　　林青山抬手招呼她过来。

　　纵然百般不情愿，林教授都表态了，林欢颜也只能折返，在他身旁坐下。

　　相比较她不情不愿的姿态，程煜明显要比她坦然多了，脸上挂着一贯的温和神色，唇角笑意未减。

　　林青山轻拍了下林欢颜的手背，和对面的人说：“你和欢颜也好久没见了吧，你去海市去了这么多年。”

　　“没多久，来这里之前我跟欢颜见过。”
　　就在昨天。

　　林青山有些意外：“噢？之前就见过了啊？那还挺有缘的，这孩子先前还一直在家里念叨你来着。”

　　“我没有！”林欢颜立马出声否认。

　　“怎么没有了，之前你刚上大学那会儿，那会儿你不是经常在家里念叨程煜吗？还老问我程……”

　　剩下的话被林欢颜打断：“爸爸，老黄历就不用翻出来说了。”

　　“我这说的不是事实吗？”

　　程煜无声地看着他们父女俩辩驳，林欢颜有些激动，脸微微涨红，最后可能是真的有些气了，气鼓鼓地将脸撇到一边开始玩手机。

　　他忍不住掩唇轻笑了声，大概被她听见了，突然又抬头瞪他一眼。

　　这个样子倒是比之前鲜活多了，起码没继续把他当透明人。

　　坐没一会儿，苏韵从厨房出来招呼她们：“先别聊了，准备吃饭啦，通通都给我过来。”

　　听见声音，林欢颜如获大赦，三两步窜到厨房，凑到苏女士面前抱着她撒娇：“妈妈，你今天都做了什么好吃的啊？”

　　苏韵没搭理她，指挥着她帮忙将菜都端出去。

　　程煜不是第一次在他们家吃饭了，林青山格外喜欢这个学生，三五不时地将将人叫到家里来，两人窝在书房就是半天，到饭点顺理成章将人留下吃饭。

　　饭桌上氛围融洽，交谈融洽。
　　程煜碗里的菜都快堆成小山，苏韵还往人家碗里继续夹菜。

　　相比之下，她这个女儿此刻倒更像是外人了。眼看着自己喜欢吃的都进了他的碗，林欢颜颇为幽怨地看了眼苏女士。

　　奈何对方没接收到她的目光，反倒是程煜接收到了，主动伸手给她夹了块排骨。

　　裹着浓稠糖醋汁的排骨落在碗中，林欢颜只看了眼，又抬手夹出。

　　下一瞬，苏女士的低斥声响起：“林欢颜，你什么样子？人家好心给你夹菜你还丢掉，有没有礼貌？”
　　又对程煜说：“程煜你别搭理她，这孩子最近犯抽。”

　　程煜好脾气地替她解围：“没关系，是我惹她不高兴了。”

　　说这话时，他的脸上仍旧挂着温和的笑意，丝毫不介意她在家人面前让他下不来台，林欢颜突然就觉得有些后悔了。

　　刚刚真的只是脑子一抽，莫名的就不想吃他夹的东西，也没考虑他会不会觉得的难堪。

　　小脾气一上来，什么也顾不上。
　　眼下只能埋头自顾自地继续吃饭，耳边是他们的谈笑声。

　　林青山问：“程煜，你现在回来住哪里，还住原来那里？”
　　程煜放下筷子，坐正身子答话：“我现在住景润。”

　　林欢颜动作顿住，嘴里的饭菜也忘了嚼，就这么鼓着张脸，跟小仓鼠一样。

　　身旁的苏女士捅捅她的胳膊，问：“颜颜，你那个公寓不也叫景润吗？”

　　她刚想回答，程煜已经开口：“就是那个小区，而且刚巧是对面楼，特别近。”

　　倒也不用说得这么清楚。

　　苏韵：“那可真是太巧了，住的这么近，可以互相有个照应。”
　　“妈，我是女的，他是男的。”
　　言外之意，不合适。

　　苏女士没理会她的话，继续兴致勃勃地和程煜说：“我和欢颜他爸本来就不放心她自己一个人在外面租房住，可这孩子说那里离单位近，比较方便。眼下你们在同一个小区，要是有什么事的话就可以照应一下，我和你老师就没那么担心了。”

　　程煜点点头：“师母放心，我会的。”

　　-

　　饭后，苏女士准备了水果，三个人在客厅有说有笑的，林欢颜一声不吭地回了房。

　　心里那团在重遇他时就生出的乱麻缠地越发紧，堵得人哪哪儿都不舒坦。

　　林欢颜气闷地在床上滚了滚。
　　动作间，传来“咚”的一声沉闷声响，有什么倒下了。

　　她扭过头才看见是摆在床头柜上的摆件不小心被挥倒了，又伸手扶起，海绵宝宝龇着两颗大牙对着她，笑容明媚。

　　这个小玩意儿经过漫长的时光洗礼后仍旧如她最初拿到它时一样，可她的心境却与当初大不相同。

　　得到它还是在高三的寒假。

　　即便是假期，林欢颜也没多少休息时间，苏女士给她报了补习班补习。

　　记忆中那晚的夜色好像格外深沉，城市的上空没有繁星，连月亮都悄悄躲进了云层，无边的夜色压抑人心。

　　林欢颜背着书包从补习班出来，却没急着回家，而是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游走。

　　直至某刻，眼前光亮变甚，隔着一条马路，对面就是北市最大最繁华的商场。
　　遥遥望去，商场亮如白昼，像个会发光的水晶盒。

　　脚步调转了个方向，她穿过马路，走进商场。

　　那刻只是想着，就走进去看看，也没什么要买的，她只是想找一个能够让她喘息片刻的地方，好让自己短暂地逃离学业的重压。

　　那日，她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商场闲逛，周遭的欢声笑语通通与她无关，她只是游走在欢乐中的孤独旅人。后背的书包只装了几分试卷和草稿纸，那重量却像是要将人压垮。

　　后来她在电梯口碰见从楼上下来的程煜。
　　他应该是跟实验室的同学一起，一行人有说有笑的。

　　看见她时他一愣，她也一愣，愣怔间电梯已经交汇错过，她回过头看他，程煜低着头看手机。

　　说不上是什么感受，林欢颜只是在那一刻突然察觉到了自己和他之间巨大的差距。

　　两个只是见过几面的人，连朋友都称不上，剥离掉林青山的那层关系，他们就只是陌生人。他有他的世界，有他的生活圈，无论是哪个，都跟她没有重合。

　　意识到这点，她心里像是被撕扯开了个巨大的口子，商场的暖风在那一刻变成彻骨的寒风，呼啦啦地灌进心房。

　　口袋里的手机却忽然震动，她抓起。

　　是有人给她发了微信，她解开锁，屏幕上一行小字——
　　程煜：「等等我。」

　　下一瞬，身后的台阶传来声响。
　　她回过头，那人跨过几阶电梯台阶，而后微喘着在她下一阶站定，声音带着安抚人心的魔力——
　　“真巧，在这里碰见你。”

　　寒风消失了，被和煦的春风取而代之。

　　那日，程煜带着她去了四楼的电玩城。
　　电玩城里面都是年轻的面孔，一个个情绪激动地操纵机器。程煜先去前台兑了一大把的游戏币，用个小篮子装着，全部塞进她手里。

　　“看看，想玩什么。”

　　她迟疑地看了眼篮子里的币，然后指了指不远处的篮球架，跟他说：“玩那个吧？”

　　程煜挑了挑眉，看向她，“投篮？”
　　“嗯，投篮，我们一起比比。”
　　“好，那就去投篮。”

　　那天她见识到了程煜百发百中的投篮技术，而自己在他身旁，扔地气喘吁吁，到最后才渐渐找到些手感，但命中率仍旧低得可怜。

　　程煜迫不得已停下，站到身后给她纠正投球姿势。

　　林欢颜只感觉到他的手臂绕过自己的肩膀，而后松松落在胳膊上，教她用什么样的姿势投篮会比较轻松些。动作间，风衣外套的领子不时蹭到她，若有似无的檀香味钻进鼻间。

　　她几乎连呼吸都屏住，周遭的声音都迅速褪去，只余她的心跳声，像喧天的锣鼓。
　　在这之前，她从未和除家人以外的异性有过如此近距离的接触。
　　整个人都紧绷着，手脚无处安放，更加不知道该如何动作了。

　　“放松点，动作不要太拘着了。”说话间，他带着她的胳膊投出一个球。

　　太紧张了，她手上根本使不出劲儿，只是机械地被他带动着投出了个球，篮球连篮板都没碰着，哐当一声落下，滚入机器里头。

　　她羞得面红耳赤，索性放弃，“我真没什么运动天赋。”
　　程煜没笑她，由着她，问：“还想玩什么？”

　　林欢颜思考了许久。

　　高三生的娱乐生活实在贫瘠，她的生活除了学习就是学习，最大的娱乐活动就是在班里和同学一起聊聊天。

　　蓦地到了这样的环境，面对着满目琳琅的娱乐项目，选择很多，她却做不出决定，只觉得手足无措。
　　大概是在一个壳子里拘禁太久了，突然获得自由却不知道该如何去享受。

　　她摇摇头。

　　其实刚才提出玩投篮也只是想要看看他玩这样的游戏是什么样子的。

　　他念高中之时他们还未曾认识，那时候的他是怎样的，她一无所知。而她单调枯燥的生活里所能想象出的他最少年气的模样也不过是在球场上肆意挥洒汗水。

　　那样的场面她恐怕不会见到，但这样，也算是看过他打篮球了吧？
　　当然，程煜不会知道她的想法。

　　她于隐秘之处暗藏对他的喜欢，仰望着他，渴望知道他的所有，期盼可以与他多几分交集，这份心思无人知晓。

　　最后两人也没想出要玩什么，决定离开之际，林欢颜的目光却突然被门边的娃娃机吸引住。
　　程煜见她目光停留，问她：“要不再玩玩这个？”

　　她点点头。
　　事实证明，她确实是个游戏黑洞，因为她耗了几十个币，也没夹出一个，到 z最后更像是赌气般硬要夹一个出来证明了。

　　程煜在一边看着她，笑得有些无奈。

　　待最后一次尝试仍旧失败后，她气得忍不住跺了跺脚，一只大手从她身后伸出，随即掌心展开。
　　里头的海绵宝宝龇牙咧嘴地冲她笑，又可爱又滑稽。

　　她惊讶地转过头去。
　　程煜就在她身后，点点手中的海绵宝宝，声如春风：“你看它像不像笑起来的你？”

　　林欢颜刚想反驳，说自己笑起来才没那么傻。

　　他已经又开口说道：“学会适当的发泄，放松，路会走得更远。不要自己一个人背着包袱埋头前进。”

　　说完他抬手揉了下她的头发：“欢颜这么聪明，知道我说的是什么的吧？”

　　周遭的声音全听不见了，人也消失了，那一刻她的世界只剩下眼前的人。
　　濒临崩溃的心态，此刻的不堪重负，他全都知道。

　　很难形容那样的感觉，就像是无边的黑暗中，突然有人为你亮起了一盏灯。
　　于是，黑暗消失不见了，世界一片明亮。

　　林欢颜仰着头看他，又跌入那双沉寂的眼眸。
　　最后她红着眼点点头，近乎哽咽：“知道，我今晚特别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