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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神明与星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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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天礼花,也不过短暂绚烂了三十秒钟。
她们没有钱买更多的浪漫,单单这三十秒钟的绚烂也已经是为了庆祝领证而特意的挥霍了。
“阿媛,”年轻的恋人呼唤她的名字,她的眼睛明亮动人,是静谧夜色中唯一闪耀的星辰——谁说的,假使我的心一定要被某些东西占据的话,只有四种——天上的神明与星辰,人间的希望与爱。
方淑媛想,她的心已经被这四样东西全部占据了,巧了,天上的神明与星辰,人间的希望与爱,都归于同一件——林又宜。
“等我们有钱了,我给你放一整夜的烟花。”年轻的恋人,许下海誓山盟的诺言,“只要我有的,我都捧给你。”
年轻的誓言总是动人心魄,年轻的恋人总是壮志踌躇。
方淑媛身处寒夜,但是丝毫不觉得冷,她头顶有神灵与星辰,她心中洋溢着希望与爱,她是全世界最幸福的新娘子。
方淑媛摇摇头,将自己冻得通红的脸埋入年下的恋人不算很强壮的胸口——同样是羸弱的女性,她其实并没有男性那样健硕的肌肉。
但是听着对方节奏分明的心跳,恋人身上有好闻的馨香,口袋里装着一纸婚书——林又宜和方淑媛喜结连理——所有的一切已经让方淑媛很安心了。
同性可婚立法已经通过十余年,但是同性婚姻在社会层面还是“低等婚姻模式”,很多人,很多偷偷结为伴侣的同性,却宁可对外宣称是不婚主义的丁克一族。
但是方淑媛偏不,她对同为女性的林又宜说:“娶我,趁着我还年轻,趁着我们情深意笃,娶我,就今天,就现在。”
林又宜明明知道在这种清贫的条件下娶了方淑媛是委屈了她,但是她热血上涌,控制不住。只要一纸婚书就能拥有全世界——这种诱惑谁能抵得住?
简洁的一句“好!”冲口而出。
她们欢快得就像池塘上低空掠过的蜻蜓,她们点着水,那样轻盈洒脱,就好像控制住了她们的人生。
烟花已经燃尽了。
空气中氤氲着火药残留的味道。
喜庆得喧嚣,连黑夜仿佛都不那么清冷了。
林又宜抱着方淑媛一圈一圈地转着圈儿,她在笑,她也在笑。
就好像世界上没有什么能够成为她们的阻碍。
方淑媛觉得头很晕很晕,她耳边尽是清脆的话语声,只是欢快的抵死缠绵,渐渐变成了枯燥的柴米油盐。
——阿又,我不回来吃饭,老板叫我出差,这个项目我志在必得。
——阿媛,结婚纪念日快乐,供应商临时出了状况,我要赶去沪上。
……
——阿媛,阿婆病危,我要回去看她。请复电。
——阿媛,请复电。
——阿媛,我坐最近一班火车回去。
——淑媛……我阿婆去了。淑媛,你看到消息了吗?淑媛……
——阿又,刚才一直在招投标……——阿又,节哀……
……
——阿又,给我开门。
——阿媛,我仅得你一个亲人了。
……
——淑媛,钱是赚不完的。我们已经有车子房子了,何必在乎更多?
——又宜,人往高处走……房子不嫌大,车子不嫌好……再说我们不能生孩子,那么“方林集团”就是我的孩子。做父母的,不帮着孩子发扬壮大已经不够格,怎么还能阻碍之?
——方淑媛,你的想法是不正确的。
——林又宜,你的想法才是落后且可怕。
……
——又宜,怎么办?王氏风投答应给我注资,现在无故毁约。
——阿媛,不要紧,我来想办法。
——有什么办法?你本就不看好“方林”,你本来就不在乎“方林”……不,对于你不过是一个公司,对于我,那是我的全部……
——阿媛,不要这样,你压力太大……我在这,我在这……
……
——林又宜,她——是谁?不,不用解释。
……
——林又宜,离婚吧。
——嘭!——
方淑媛大汗淋漓地床上竖起来,浑身都在止不住的颤抖。
上半夜甜蜜似饴糖的美梦,仿佛都只是为了引出下半夜那一场纠缠十数年的噩梦。
年少的恋人,情深意笃;也敌不过是时间的洪流。
她们曾经那么好,所以才显得最后收场得那样狼狈。
方淑媛大口喘气,关不严实的窗户缝隙中吹进来一丝丝凉透了的夜风。
方淑媛后背汗湿,被冷风一激,整个人一阵哆嗦,心中那种一无所有的惶恐,和被枕边人背叛的心悸涌上心头。
她头疼欲裂,一时间不知道今夕何夕。
“都过去了。”
“不,是一切都没开始。”
方淑媛第一时间抢过特意压在枕头下的电子钟,上面清晰标注今夜的时间——20*3年12月22日。
十年的时光按下了倒退键。
她发现林又宜出轨之后,第一时间决定离婚。只是祸不单行,公司惨遭滑铁卢,婚姻惨遭第三者的她,连在马路上也会遇到不少交通规则的大货车。
一场惨烈的车祸。
方淑媛曾经以为自己必死无疑。
却没想到,一睁开眼睛,她回到了十年前。
方淑媛披了一件单薄的睡衣,从宿舍的上铺爬下来,悄无声息地去了女生宿舍简陋的卫生间。卫生间还是那样,灯泡永远坏着两三个。
其实方淑媛“回来”已经一个多月,她尝试接受这种熟悉又陌生的生活,但是有时候仍旧觉得自己格格不入。
就像现在。
她从口袋中掏出一包便宜的烟,躲在女厕所最靠近窗户的隔间里,她开始抽烟。
熟练地将烟雾吞进喉咙,辛辣刺激得浑身的毛孔都舒展开来了,方淑媛这才觉得自己活过来了,混沌的脑筋不那么疼痛了,她把玩着两块钱的塑料打火机,就像那些年,她把玩着限量版zippo。
重生,就意味着过去并没有改变。
方淑媛还在H大读书,大三,虽然拼搏努力,但是因为长相不好不坏,人缘不好不坏。再如何努力,她也不过是一个不好不坏的女孩儿。不止,现在竟然沾染上了十年后的“恶习”。
——看来也不是一点改变都没有。
方淑媛自嘲地笑笑,看来是变坏了。不过起码,是改变。
真正困扰方淑媛的不是她现在的生活,毕竟作为一个学生,她能够改变的很有限。
真正困扰方淑媛的是她必须作出的一个决定——林又宜,按照时间推测,她现在应该是——高二吧。
方淑媛自嘲地笑笑,明明已经死过一次了,怎么她还在为了那个负心人忧虑呢?
难道,人就是这样?犯贱?
方淑媛闭上眼睛,却回忆起“死亡”前的最后一幕。
大卡车冲过来的瞬间,林又宜叫道“方淑媛”,一边叫,一边奋力将她按入自己的胸膛——那个柔软的、带着好闻的馨香的、不算特别健硕的、胸膛。
鲜血混杂着刹车声,焦糊味道和砰砰的撞击声,方淑媛的眼前绽开了无数烟花。
甚至在那一刻,她心中所想是:糟糕了,看来这辈子等不到爱的礼花,只有死亡的礼花了……
她忽然想起在那个寒夜中漫天礼花下抱着转圈圈的两个无所畏惧的年轻人——
她以为她已经忘却了,没想到她还记得。
她以为她可以一点不在意,但是没想到她非常懊恼——从热恋走向消亡,挨过了清贫,走过了青葱,有房有车有公司有地位有钱……唯独没有你了。
在失去神智之前,方淑媛眼前最后弥留的是林又宜血肉模糊的肩膀和焦虑的脸。
方淑媛睁开眼睛,将指尖没有抽完的香烟掐灭在窗台上。她握紧了拳头,又松开,像是卸了所有力气,最终对自己妥协:就当是报答她的。就当是她欠她的一个拥抱。
方淑媛决定回一趟老家。
20*3年的平安夜,还在高二的林又宜一点都不“平安”,她正在经历人生中最懵懂的初恋,可惜,回报最纯粹感情的并不一定的都是纯粹,然后她将经历青春期最黑暗的寒冬。
方淑媛想,就当是欠她的,就当是为了两清。
她记得林又宜跟她说过这个时间点,她决定回老家,在那个标注命运转折点的寒夜,给那个懵懂的高二女孩子,披上一件御寒的外衣。
披上,然后转身离开,两清,然后再无瓜葛。
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