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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名刀其二 ...


  •   夜幕降临。

      一天的工作结束了,工人们有的踏着月色回家,有的留在工场附近挂着食物招牌的棚屋中。夜晚的时候,这里便从食堂变成了居酒屋。当然,对第二天仍需要工作的大部分工匠来说,这里只有很难让人喝醉的清酒与麦酒提供,以便他们坐在灯火下小酌两杯、聊聊家常,夜晚回家后睡个好觉,第二天也能精神抖擞地继续投入叮铛的敲打声中。

      经营居酒屋的老板大叔鬓发已经斑白,系着白麻布的围裙。他的妻子特地将围裙的系带续长了一段,才能成功环绕他几乎装得下一只酒坛的肚子。

      踏鞴砂没有人不知道,老板年轻的时候也曾是这里的工匠,当他因为意外失去了自己的两根手指之后,本可以回到鸣神岛过上宁静的生活,但他不愿意离开这里的老朋友们,于是留在踏鞴砂,与妻子一同经营起了居酒屋。他的妻子有一手酿酒与烧菜的好手艺,因此在脱离了重体力劳动的锻冶工作之后,老板不幸地好像吹气似的膨胀起来。

      居酒屋已经在这里经营了二十年,老板亲眼看着这群常来光顾的工匠们从毛头小伙子变成谙练的熟手,他好像心里有本排班手册似的,总能从人群中精准地辨认出那些明明没有排到休息日,却仍对烈酒蠢蠢欲动的年轻工匠,并随时瞪起眼来,用酒勺柄敲打他们的头。

      “但是我明天休息!”有一名工匠说,“我想要喝去年酿造的那种青梅酒!”

      “没有了!”老板大声回答:“最后一坛刚被阿倾买走了!”

      而刚从居酒屋买走了最后一坛青梅酒的阿倾,正与流浪者沿着海岸线走。他手中提着用麻绳捆扎好的酒坛,流浪者则提着一只食盒。阿倾知道,食盒中是流浪者烤好的鳗鱼、最适合下酒的五宝腌菜,以及居酒屋的胖老板听到他们要去参加聚会,友情赠送的串串三味。

      他们远远地望见海边的沙滩上,篝火正熊熊燃烧着,一群人围在篝火旁,影子被火光投在海沙上,随着跳动的火花来回摇曳。

      “大家来得都好早呀。”阿倾感叹道。

      所谓“赏刀会”,起源于稻妻上层贵族。他们是最常谒见神明的人类。无论是腰间佩着“梦想一心”在天守阁的案前端坐的雷神,还是持着“薙草之稻光”在战场上斩灭敌人的雷神,她的风姿都无比深刻地印在他们眼中。

      当然,普通人无处知晓他们的神明是一对双生神,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推论出,雷电的魔神——无论是哪一位——对刀都颇为喜爱。因此名门贵胄们也随着雷神的脚步对宝刀追逐求索,在得到一柄名刀时,他们会举办风雅的宴会,为友人们准备酒食,在用餐时向友人们介绍名刀的来历,并在宴会结束后亲自带领朋友们对名刀百般欣赏。

      雷电五传也总是这种宴会的座上宾客。

      刀匠并非贵族乐于从事的职业,但雷电五传有所不同,他们虽然永远在与平民刀匠们一同挥舞铁锤,但与此同时也肩负着为神明锻造御神刀的重要职责。因此他们被算作本领通神的神事相关人员,是隶属社奉行的望族世家。他们的双脚立在稻妻名门贵胄的厅堂上,双手则与胳膊上纹着刺青的铁匠紧密相握。而赏刀会的风俗也经由雷电五传,慢慢地从公家贵族之内扩大到平民之中与锻冶行业相关的一切群体。发展到如今,甚至当某名刀匠锻造出一柄好刀之后,他也会呼朋唤友,以欣赏作品和交流经验,朋友们则会携带酒食与这位刀匠一同分享喜悦。

      正如现在,赏刀会的主角,那柄名唤“大踏鞴长正”的刀剑在人们的手中传递,长久浸淫此道的匠人、喜爱刀剑的武士与文官们亲密地靠在一起,谈论着这柄刀的种种特点,烤堇瓜、烤鱼与烤肉架在篝火上滋滋作响,食物的香气混合着酒香四处流溢。

      有人看见阿倾与流浪者的身影,挥着手大声招呼:“来这边!”

      阿倾也跳起来挥手:“这就来!”

      他加快脚步来到篝火前,接过“大踏鞴长正”,借着火光细细观察,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叹。

      阿倾曾亲手抚摸与挥动流浪者从御舆长正处取得的那柄打刀。他自认可以从打刀中观察出一些只属于御舆长正的锻造手法,但是当他将它与眼前的刀进行对比时,惊奇地发现二者风格完全相异,几乎找不到任何共同之处。

      “大踏鞴长正”是一柄刚正朴实的长卷,与一般刀剑不同,它刀身长逾六尺,刀柄几乎与刀刃等长,刀背厚重坚韧。阿倾双手握着刀,尝试着挥舞了两下。刀身的重量径直将他的手腕向下坠。

      “不是这样,”桂木走过来,握着阿倾的手腕帮助他调整姿势,“这种刀比较特殊,使用它的时候要压住重心,用躯干发力带动手臂劈斩。”

      “喔喔!”阿倾点头:“我以前没见过这样的刀呢!”

      桂木喟叹了一声:“长卷是只适宜在战场上使用的刀种,想要熟练运用它,非得在混战中亲手斩下数百匹马的腿不可。稻妻已经十余年没有战争,踏鞴砂现在也很少锻造这类刀了。”

      宫崎兼雄正与御舆长正在篝火旁席地而坐。他端着酒杯,好奇地问御舆长正:“你前一阵子明明锻造太刀与打刀比较多,为何这次忽然想到要锻造一柄长卷?”

      御舆长正收回望向“大踏鞴长正”的目光,思索着慢慢回答:“起初锻造太刀与打刀,是因为现在踏鞴砂生产这两种刀最多,从这里切入比较简单。后来拿到你帮我从鸣神岛带回的玉钢锭,我便想,拿到新的材料,该有一个全新的开始才好。于是我摒弃一切杂念,从刀型开始构想。这柄长卷的图样便自然而然地浮现在了我的脑海中。”

      他微不可见地笑了一下:“你知道的,在来踏鞴砂担任目付之前,我曾是将军大人麾下的一名武士,在数十年前向漆黑灾厄挥刀的时候,我的手中握着的便是一柄长卷。”

      宫崎自觉失言,有些懊恼。当年漆黑灾厄来袭之时,他便听说过御舆长正的威名,而再后来,他从军中离开进入幕府任职的前因后果,宫崎兼雄更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他左右看了看,双手一拍,转移话题道:“我们来跳舞吧!就是那支,祭典之舞!”

      “好!”周围的人们轰然响应。

      流浪者盘腿坐在宫崎兼雄与御舆长正身边,望着人群一阵扰动之后退出一片空地,刀匠们走到空地上,吵吵嚷嚷着摆好了阵列。

      人群渐渐静默了。

      “一,二,三!”宫崎兼雄一击掌。

      没有太鼓、尺八与三味线,人们合着宫崎兼雄的节奏,一下下拍打着手掌与大腿,汇成沉重的鼓点。

      被人群围绕的的刀匠们合着节拍,踏出左脚,然后踏出右脚,双肩打开,左手划了一道弧线摊开在身前,右手则握成拳,重重锤在左掌上。

      “喝!”他们齐声喊道。

      阿倾抱着“大踏鞴长正”,凑到流浪者身边,戳了戳他的腰侧:“需要我为你介绍一下吗?这是奉刀祭上的敬神之舞。第一幕是模拟锻刀的场景……”

      流浪者睨了阿倾一眼:“我来这里的第一天,大家在庆典上跳的舞。”

      阿倾竖起大拇指:“没错,你的记忆力真好!”

      第一幕,是模拟锻刀的场景。正值壮年的刀匠一步步踩踏着大地,脚下扬起一道道洁白海沙。可以想象,当这支舞蹈真正在稻妻城的主干道上被跳起,人们围绕着承载雷神塑像的花车起舞时,木屐踏在青石地面上那惊雷滚石般的声音,或许能令大地都为之颤动。

      他们一时聚起,一时散开,一时俯首垂下双臂,露出沮丧的神情,表演出锻刀失败的样子。一时又蹦跳起来,双手相击,挥洒锻刀成功的喜悦。

      无数次舞出锻冶的动作后,在越来越急促的节拍声中,他们终于旋转着单膝下跪,双手高高举过眉心,作出托刀的姿态,代表他们虔诚地将最成功的作品敬献给神明——那位向刀匠传授锻刀之法的御建鸣神主尊。

      “好!”人群纷纷叫好。结束了第一节舞蹈的刀匠们喘着粗气,大笑着起身散开。

      第二幕将上演的,则是武士的交战与搏斗。

      桂木环顾四周,笑道:“我来吧!”

      他走到空地上,拔出腰间的长刀。

      彼时战争方艾,稻妻人仍维持着尚武的习气。受这种风气影响,这支舞蹈第二幕中两名互相交战的舞者所用的,一般都并非道具刀,而是真正的刀剑。会跳这支舞的人,这场聚会上有很多,但是舞蹈所需的两柄刀,现在却不太容易找到。“大踏鞴长正”或许算一柄,但第二柄又该去哪里寻找,谁会在一场友人的聚会里佩带刀剑呢?

      桂木会。

      他是御舆长正的寄骑,即使踏鞴砂是一片和平的乐土、即使御舆长正本人就是一名武艺精湛的武士,他依旧在任何地方都恪守保护主人的职责,永远不放松地佩带着武器。

      阿倾在人群的另一端高高举起了手:“我来演另一个!”

      他走到桂木的面前,握紧了“大踏鞴长正”。

      鼓点声再度响起,比方才还要洪亮。

      阿倾与桂木退后三步,面对面互相行礼,紧接着他们在同一个瞬间高高跃起,刀剑相交。

      即使跳着一样的舞步,桂木与阿倾也展现出截然不同的美。武士的每一下挥刀都仿若山岳雷霆,少年则踏着灵巧的脚步,像是一阵轻盈的风。

      他们手中的刀剑屡次相触,每一次都好像兵已在颈,险象环生。阿倾向后仰身,桂木的刀身贴着阿倾的胸前横划而过。桂木跳跃,阿倾则持刀扫向桂木脚底,好像是两个才能仿佛的武士正在艰难打斗,又好像是两方势均力敌的方军队正战得胶着。

      到了尾声,阿倾与桂木同时上前,两人手中双刀轻轻相击。接着桂木作势倒地。

      这代表一方武士已经被另一方击败,接下来胜者将刀挥下,敬神舞的第二幕便也正式结束。

      阿倾于是和着众人击打的节拍,双手平握长刀,将其举起。

      他看见如镜的刀锋上倒映着漫天星河。

      节拍与节拍之间的一刹那,他听见风声、流水声、人们的呼吸与心脏勃勃跳动的声响。

      仿佛回到了睡梦中的初生。

      人们认为,刚出生的婴儿大脑并未完全发育,因此脑中一片混沌,不存在知识与常识,但他们仍本能地对情感有最原初的认知。

      阿倾虽为人造之物,但也不例外。甚至他被以少年的姿态雕琢,所能感受到的情感显然比人类的婴儿来得更加猛烈。

      他仿佛看到自己躺卧在高踞稻妻城顶端的天守阁中,紫衣的女子握着细布,为他拂去身上百般打磨留下的浮灰。而他的思维如同一根琴弦,被创造者所经历的聚散离合、爱恨嗔痴挑动。

      众多感情中,那些悲伤的、苦楚的、辛酸的、沉痛的,是如此的浓厚,以至于即使他的心智即使如同一张白纸,仍本能地与这些情感产生共鸣,使他在睡梦中落下了一滴泪。

      而现在,阿倾感觉自己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时候。然而与曾经不同的是,他正被正面的感情紧紧包围。

      他忍不住收回了辅助握刀的左手,想要将手抚在胸腔上。

      好像这里也有一颗心,正在为大家的欢欣而跃动。

      ……不。

      阿倾知道,这里空空荡荡。

      手指触碰胸前衣料的一瞬间,仿佛被烈火灼烧似的改变了方向。

      但只是向一旁的肩膀处平移了几寸。纤长白皙的手指转而握住了襻膊的绳结,将这条用来系住衣袖的紫色丝带扯开,随手抛在地上。

      束缚被解开,洁白广袖于是如同流水一般从肩胛骨处滑落,又被夜风温柔地扬起,仿佛一只幼小的鸽子在初生翎羽的第一个春天中展开翅膀。而它翎羽下藏着的绒毛,则轻轻地飘落在初发的蓓蕾上。

      阿倾的目光追逐着刀身变幻的光影,反手重新以挥刀的姿态握住了“大踏鞴长正”的手柄。

      众人击打手掌与大腿的声音讶异地停下了。

      一片静寂中,白衣的少年重新开始起舞。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名刀其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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