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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财神 ...

  •   思想工作还没开始做,装着录取通知书的盒子却不见了,抽屉也空了。

      星雨里里外外地找了三遍,旁边的几个柜子也翻了个底朝天,还是无影无踪。

      在哥嫂言明家中不可能供她上大学之后,星雨沮丧之极,成绩也跟着江河日下。

      她求爸爸替自己说话,潘德庆却说:“上大学有什么用?出来了不一定找得到工作。就算找到,一个月也就两三千,还不如直接打工,在发廊里剃头也比大学生挣得多些。远的不说,就说你华叔家的小勇,全家人省吃俭用吐血三升地供他上学,结果呢?毕业了硬是找不到像样的工作。第一年不服气,东挑西捡高不成低不就;第二年不敢挑了,就去了青海,倒是正儿八经的国企,工资勉强够花。一打电话就叫穷,根本不往家里寄钱!这不,马上要结婚了,青海那边的媳妇儿非让华叔给买房子,出不了全款也得出首付。你华叔被逼得跳脚,只得又去广州的工地搬砖,他那身子骨像这样糟贱,依我看也撑不了几年。真是白墙写白字——白忙一场!星雨你不是数学好吗?掰开指头算一算呀:大学四年学费生活费加在一起怎么着也得七八万吧?要是高中毕业就打工,四年下来至少能挣八万,一来一回就是十六万。一个大学生要过多少年才能挣回这十六万啊。这么亏本的买卖傻子才做!”

      当然,这不是潘德庆第一次这样说,他认为一个女孩儿认识几个字就行了,上高中已是浪费钱,更别提上大学了。

      星雨知道家里没钱,也借不到钱,她上高中的钱都还没还呢。就算真有点钱,也不会花在她身上,萧金桂自己还有两个女儿。哥哥星奎跟星雨也不亲近。

      他的母亲孙桂英是潘德庆的前妻,生了一子一女。孙桂英不到四十岁就得了暴病,还没来得及送医院就去世了。死后第二年,潘德庆又娶了邻县秋芦村的村民王素清,那时潘星奎已经十五岁了,性子暴躁,对继母十分痛恨,把家里弄得鸡飞狗跳。

      潘德庆本来脾气就差,遇到一个脾气更差的儿子,不知为何倒有点怕他。两边都哄不好,想到老了还得靠儿子,渐渐地一有纷争就站在儿子这边。

      一年后王素清生下了潘星雨,在月子里就经常挨揍,一身青紫地逃回娘家。王素清的舅舅气不过,带人过来把潘德庆爷儿俩狠狠地揍了一顿。潘德庆哪里甘心,吆喝着一帮人去报仇,要不是公安来了,差点引起一场械斗。

      最后在村长的调停下,夫妻俩迅速办了离婚手续,紧接着王素清就跟着舅舅去外地打工,自此音讯全无,莫说石淙镇,就连她自己的老家东泉镇也没有回去过。

      星雨对妈妈没有任何印象,家里也没有一张她的照片,没人愿意提起这个人。若要提起,也总跟着一堆侮辱和谩骂。

      没想到春节刚过,萧金桂的口风忽然变了:“星雨啊,大学虽然不一定能上,高考还是要好好准备的呀。努把力,争取考出个好成绩!一来可以证明自己,二来也不要辜负了供你读书的潘老师,对不?再说,万一你爸买的码中了呢?读书的钱不就有了?”说罢“呵”地笑了一声。

      星雨刚被打起的鸡血因为这莫名其妙的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村里人说萧金桂有张苦相脸:头尖嘴薄,颧高额窄,发质枯黄而粗硬。她很少笑,总是一副愁容,因有哮喘而且容易过敏,眼睛总是红红的。

      在潘德庆的眼里,一个体质这样差、个头这样小的女人形同残废,根本配不上人高马大的潘星奎,让她干农活全家都得饿死。但他出不起彩礼,也只能让儿子娶这样的媳妇。

      尽管父亲对萧金桂百般看不上,星雨对嫂子却是小心翼翼,希望她能喜欢自己。

      嫂子进门后,星雨格外乖巧听话,绝不敢触怒她,金桂对她也算和气。然而好景不长,金桂很快就变得跟哥哥一样,甚至变本加厉。星奎喜怒无常、不擅言辞、生气就是打人摔东西砸墙。金桂从没碰过星雨一根手指头,说出的话比刀子还戳人。她害怕金桂胜过星奎。

      尽管将信将疑,星雨还是从嫂子的“鼓励”中看见了希望,于是快马加鞭、勤学苦读、成绩很快回到了第一。

      可是,当大学录取通知书终于寄到家时,嫂子的态度又变了,变得斩钉截铁不留余地,不论星雨怎么请求,翻来复去就是那句话:“家里没钱,又欠了新债,你要么在家干活,要么出去打工,大学肯定上不了啦。”语气轻飘飘的,星雨气到吐血,感觉自己被耍了。

      黄昏时分,她像往常一样做好了晚餐,盛出一碗米饭、挑了一些菜、给东屋里躺着的父亲送过去。回来时,其余人已陆续上桌。

      大侄女潘家美六岁,明年就要读小学了。二侄女潘家丽三岁,不知道去哪里玩了一身泥,脸上黑乎乎的,还流着长长的鼻涕。

      桌上有一只烧鸡,是星雨在去网吧的路上买的,家里很少吃这个,家丽伸手过去扯下一只鸡腿就要往口里塞,被萧金桂“啪”地打了一下:“脏死啦!星雨你也不带她洗个手就这么上桌,不怕得病?家丽前天还拉了一天的肚子呢。”

      “家丽,过来跟二姑洗手。”

      星雨把家丽带到水缸边,舀水帮她洗了手,见全身太脏,索性把脸和上身都擦洗了一遍,家丽嫌水凉,不愿意洗,连哭带叫地折腾了半天,再回到桌上时,烧鸡已经没了,变成了一堆碎骨。只有家丽的碗里还放着那只被她抓过的鸡腿。

      星雨将伴着辣椒的腌菜夹进自己碗中,默默地扒饭。

      “星雨啊,你在春喜的网吧里一共看了几天的店?”金桂问道。

      “十、十三天。”

      “不是说一天给五十么?十三天就是六百五,你怎么只交了三百块?剩下的钱没给你呀?”

      “给了,今天结算的,在我这。”星雨将钱掏出来递给她,“这是三百四,我花了十块钱……买、买了这只鸡。”

      “这么小一只还要十块?不会讲价呀?”

      “讲,讲了,本来……要,要12块来着。”

      “一张口就结巴,舌头抽筋了?”金桂啐道。随即用食指点了点唾沫,将钱数了一遍塞进口袋,“这春喜真是大衣柜没把手——抠门。你天天24小时看店,算你这么少的工钱,按我说,一天一百都不多。”

      “一天两百也不多。”潘星奎加了一句,将口里吸吮了半天的鸡骨吐出来,想了想,又塞回去,将两头的软骨细细咬碎,咽了下去。

      “对了阿嫂,二虎说几天前送过来一堆书,你收哪儿啦?”

      “嗨,那个呀,家里没地儿放,我让你哥拖到废品站卖了。”

      “卖、卖了?”星雨瞪大眼睛看着她,“那是潘老师留给我的!”

      “潘老师不是死了吗?”

      “可是——”

      “可是什么呀?一堆烂书有屁用?你哥说留着生火,我说不如卖了,两百多斤卖了一百来块,正好买农药,田里等着用呢。”

      星雨只得沉默。过了片刻,轻声又问:“那,我的录取通知书呢?一直放在柜子里的,刚才找了半天没找到。”

      “不知道啊。”金桂慢腾腾地吃菜,抬头扫了她一眼,“都说好不去了,那张纸也没用了,还惦记着干啥?”

      “哥,嫂——”星雨鼓起勇气,“我想跟你们……商量个事儿。”

      她在家一贯沉默寡言,极少主动说话。桌上瞬间安静下来,大家都在等她说下去。

      “我……想上大学。”

      潘星奎正要挟菜,手猛然一滞,脸阴沉下来:“这才过了几天,怎么又提这事儿啦?不是早就说了——”

      “我知道,家里没钱。”星雨低头看碗,“不用家里的钱。”

      “不用家里的钱?那从哪里弄钱?”金桂问,“去偷?去抢?去赌?”

      “前些时我帮人写了个稿,挣了……挣了点稿费,够付第一年的学费。后面的钱……不用家里操心,我自己去挣,半工半读……”

      “就你?一高中生?”萧金桂将筷子用力一放,笑了,“能挣多少稿费?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你知道大学一年开销多少?你小勇哥去上海上大学,吃喝住用、乱七八糟的加起来花了一万二,这还是几年前的物价。”

      “知道。”星雨小声说,“这钱,我有。”

      “你有?”萧金桂看着她,眼神怪异,“有多少?拿出来我看看。”

      星雨犹豫了一下,猜到录取通知书要么被萧金桂收起来,要么被她扔了。就算通知书真的没了,只要去校招办验明正身,她还是可以去上学的。

      “钱……不在我这。”意识到有可能被没收,她不敢说真话,“总之……总之我能交学费,就可以上大学。”

      “哎哟哟!潘星奎,瞧你妹的腔调,可真硬气!”萧金桂一阵冷笑,“潘星雨我问你,这个家——不是你的家?你挣的钱——不是家里的钱?难不成你哥和我挣的钱就要养家,你挣的钱就只给自己花?你爸买码借了人家四五万,到如今隔三差五就有人上门讨债。昨儿来了几个厉害的,堵着大门不让出去,扬言要拆家呢。偏你哥又不在,我一个女人有啥办法?问你爸拿主意,老头子躺在床上只会装死。想来想去只好把买化肥的钱交出去,这才打发走了。人家说钱还差着老大一截儿呢,让你哥去筹款,过两天还来。你既然有钱,听口气好像不少,那你拿出来呀,帮你爸把债还了呀!你别自个儿麻溜儿地跑了,到外头享福去了,撇下这个家不管了呀!”

      “阿嫂,我不是这意思……”

      “那是啥意思?”萧金桂看着她,目光咄咄,“家里没支持你吗?你去县里读高中,整整三年,一千多天,天天住校,你哥一月两次给你送米,吃穿用度哪样不是我们供着?哪样不是我们累死累活的血汗钱?你别稀饭倒口袋——装糊涂呀。按理说把你养大是你亲爸亲妈的责任,你亲爸亲妈也都没死。可你爸管你吗?你妈管你吗?也只有我们俩个肯背石头上山,吃这硬亏——”

      “高中的学费是潘老师帮我借的,钱都在你们手上管着。”星雨小声辩解,“借据是我签的字,这个钱以后我是会还的……”

      “哎哟哟,潘星奎你听听,你妹在埋怨我们呢,埋怨我们吞了她的学费——”

      “我没这么说,真没这么说,”星雨面红耳赤,“我是不想给家里添麻烦……”

      “我看你是翅膀硬了想飞吧。” 潘星奎一拍桌子,“想飞可以,飞之前把欠我们的还了,不然哪儿也别去!”

      “欠……?”

      “你是忘了还是装傻?你欠着我们一条人命哪!”

      听到这话,她的耳朵开始嗡嗡作响,脑中金星乱冒,眼珠不自觉地向后看去,好像被鬼拿住了一般,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战战兢兢地说:“哥,椰子已经不在了……你要我……怎么还呢?是要我还一条命吗?”

      “你不是有钱吗?”萧金桂一下子站起身来,双手按在桌上,将脸杵到星雨面前,尖尖的下巴好像一个扔到她面前的铁铲,“用钱来还呀。”

      “钱?多,多少钱?”

      “两百万。”萧金桂冷冷地说,“给我们两百万,这事儿在你跟前就不提了,就过去了。”

      “两……两百万?”星雨绝望地瞪大眼睛,“我这辈子都不可能挣这么多。”

      “没错,所以你这辈子都欠着我们,”潘星奎吼道,“当牛做马都还不清!”

      大概是被他凶神恶煞的样子吓到了,家丽开始放声大哭,被潘星奎一巴掌打到地上,手里的碗也跟着碎了,家丽吓得不敢哭了,钻到桌子底下,紧紧地抱住萧金桂的腿。

      “哎,潘星奎,你跟你妹发火,打自己的孩子干嘛?”金桂说,“家美,带妹妹到外面玩去。”
      家美很乖地放下碗,牵着妹妹出去了。

      桌上,星雨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吃饭。

      过了一会儿,萧金桂说:“既然你这么想上学,那就给你找个地方学点手艺吧。潘文汇不是在远阳技校的食堂上班么,听他说那里的学费很划算,学两年就有去大厂实习的机会,实习有补贴,干得好还能吃上铁饭碗呢。赶明儿我去托他给你报个名……”

      潘文汇是萧金桂娘家的老邻居。他父母在石淙镇开了个麻将馆,就在晒谷坪旁边,离星雨家不远。麻将馆人气很旺,管吃管喝管买烟,平日里热闹非凡。

      逢年过节,除了打麻将,客人们还能看到县剧团在晒谷坪里搭戏台唱地方土戏:《刘海砍樵》、《目连救母》、《薛刚反唐》……金桂夫妇农闲时分都会过去打几把,潘德庆更是常客,没买码之前一天能在那里泡十几个小时不回家。

      “我不去!”星雨不知哪里来的胆量,大声说道,“我今年十八了,已经是共和国的公民了,受教育是公民的基本权利。你们没有理由拦着我,法律也不允许——”

      实在不行就跑。她想。到了江州,上了大学,搬进了寝室,潘星奎还敢把她怎么样?冲进学校,堂而皇之地把她拖走不成?何况她在江州还有个妈妈,再怎么生分也不会不管她。

      一个东西向她砸过来,她本能地一闪,还没看清是什么,一只大手拽住她的头发,将她拖到地上,拖进里屋。

      她挣扎着站起来,脸上挨了重重一拳,鼻血喷溅,好像拳头直接砸进了脑袋。她死死地抱住头缩到墙角,身体蜷成一团。

      屋子很小,门被关上了,她无处可逃,只听见噼里啪啦的声音,无数只脚往她身上猛踹,她在地上翻滚。

      “打不死的婆娘!敢跟老子顶嘴、拿官腔压我?你有几个胆?”潘星奎狠狠地骂道,“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之后是一连串的“刷刷”声,门背后挂着一根旧皮带,打人专用。

      她感到口中有股奇怪的苦味,像是破损的器官释放出来的。

      时间越来越慢,她好像走进了一个乏味却无法离席的电影,而她自己则是一个在炮火中狂奔的士兵,只求能躲开一枚枚落在身边的炸弹。

      墙上有幅陈旧发黄的年画,身穿蟒袍的财神手拿元宝、笑嘻嘻的脸蛋上有颗豆大的黑痣。

      定睛一看,那不是痣,而是一只被拍成平面的苍蝇,薄薄的翅膀倔强地闪着银光,仿佛在告诉大家它曾经活过、飞过。

      财神的两边是一幅对联:“喜迎四季平安福,笑纳八方富贵财。”

      她在心中来来回回地念着,测试着自己的神智,看能不能把它记下来。无奈眼皮越来越沉,眼前的一切好像失去了重力一般飘了起来。

  • 作者有话要说:  亲们,由于中加两地的时差,我一般是下午也就是国内的半夜更新。发现这个时候更新,审查的时间比较长。我想,也许改成晚上更新会审查得快一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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