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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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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刹将块浸了冰水的布覆在宁戈额上,替他掖了掖被子,望着他眼下的鸦青叹息道:“傻徒弟,我让你待在此处,又没让你守在这里一宿不合眼。”
当看到宁戈犹如破碎的瓷瓶一样晕倒在地时,若说九刹心里一点触动也没有,那自然是不可能的。
时值深秋,他没有合身的衣裳,为母亲求医奔波劳累,昨夜一宿没合眼,便染了风寒,额头滚烫无比。
若不是为了候着她回来,宁戈也不至于支撑不住。
纵他是九重天上修为深不可测的战神转世,此时也只是个会生病的脆弱凡人。
九刹捏着他滚烫的手渡灵力,只觉他骨节硌得人生疼。
灵力一点点输入,宁戈狭长的眼缓缓睁开,被九刹捏着的手不自在动了动。
“师父。”
他说得流利无比。
他清亮如泉的眼里爬满血丝,见到她,如守在黑暗中的人见到了光,眸中溢满了欣喜跳动的火焰。
九刹心里一酸,“宁戈,你不用这么老实听话的。”
宁戈薄唇抿成一条线,没有说话。
“睡吧,一觉醒来你这病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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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九刹让宁戈换了身衣裳。大门吱呀一声打开,宁戈身着一袭锦制月白交领长袍,披一泛着油亮光泽的深褐色氅毛大衣,墨发用温润剔透的琼玉簪挽起。
身姿虽单薄纤瘦,却平白有一身难掩的贵气,像只待展开羽翼的幼鹤,孱弱高洁。
九刹满意冲他颔首,领着他来到一古旧书阁。
“你不识字,我先教你识字。”
九刹拉过两把椅子,坐在宁戈旁边,捧起一本书,指着上面的字道:“我说什么你就跟着念。”
她一个个字教他,他就一个个字跟着念,宁戈天资聪颖,学得很快,九刹便又教他握笔写字。
九刹握着少年指节分明的手,冰凉柔软的发丝偶拂过他的脖颈,宁戈不自在缩了缩。
“怎么了?”
宁戈支吾道:“师父、叫我、宁戈,那、师父、叫、什么?”
多年未开口,他说起话来尚有些磕巴。
九刹恍然,她向来以修道人自居,不曾透露名字,便带着宁戈的手握笔缓缓写下“九刹”二字。
她嘿嘿一笑:“小徒弟你可记好了,这世上知道我真名的人不多。”
不用她说,宁戈也自会下将那两个字描摹千遍万遍。
待宁戈字习得差不多了,九刹便道:“你这些年未曾读过什么书,先将这书阁中的书尽数读一遍。”
宁戈点头,九刹摸了摸他的头便离去。
书阁中的莲灯明明灭灭,九刹隔数日便会来书阁看看宁戈,这次她带上了一壶酒。
“小徒弟,来,喝酒。”
大红的衣摆迤逦在深沉的木地板上,摇曳的灯火照亮她半边脸。
宁戈执笔的手一滞,墨滴晕开乱成一团。
“师父,徒儿不擅饮酒。”
九刹夺过他手中的笔,一甩,落在地上沉闷一响。
她慵懒地斜斜撑着脑袋,醉眼朦胧看着他:“不试试怎么知道?”
宁戈慌乱地躲开她的视线,道:“是。”
说罢真的拿起酒壶欲饮,却被九刹按住了手腕,她道:“这些年过去,你怎么还如此听话,不想喝那便不喝了,我逗你玩的……”
宁戈垂眸看向腕上的葱指,轻声道:“因为你是师父啊……”
不知听没听见,九刹放开他,眯起眼。
五年过去,宁戈没了乡间少年的孱弱单薄,变得身姿挺拔,肌肤如玉,俊美无俦。
九刹习惯性地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小徒弟长大了。”
宁戈感到一片冰凉柔软的触感,像是细软蘸墨的毛笔,自额角落下,再沿着他完美的轮廓一点点勾画。
他猛地一震,心跳如擂。
但九刹似乎只是颇为欣慰徒弟的成长,七分醉意三分散漫,她点点头,放下手,打了个哈欠,倒在桌上。
青丝如瀑布铺散开,醉倒女子的瓷白肌肤泛着微微红意。
宁戈想起那日夕阳下她朝他伸出手,想起她教他习字时拂过他颈间的发丝。
修长的手指试探性地抚向她一缕墨发,却又在即将触到时骤的顿住。
书籍有言,不尊师是为大逆不道。
宁戈深吸了口气,小心翼翼而略带僵硬地将九刹抱回屋中,再狼狈地回到了书阁。
她很轻很轻。
那以后,九刹照样隔段时间来书阁看看宁戈,只觉得宁戈和她有些疏远了。
徒弟长大了嘛,不愿和当长辈的亲近,正常。
当宁戈看完书阁中最后一本书时,九刹从不知哪个犄角旮旯里捡来两把生锈铁剑。
“看完书,该学剑了。”
九刹知他乃战神转世,悟性高,每日只在他面前舞一遍剑法,交代完要点就兀自回了屋。
这日夜里求如山落着滂沱大雨,九刹被惊醒,惺忪着睡眼推开门,望见朦胧在水帘中的白色身影,连忙撑起红莲伞寻过去。
只见宁戈在刺骨的雨中面色煞白,衣袍紧紧贴在挺拔修长的身上,雨珠劈里啪啦从剑上溅起。
九刹将他拽到伞下,急道:“快跟我回去,别练了。”
“可今日师父交代的我还没有完成。”
“没有也不练了,总不能淋雨。”
九刹不容他多说,拽着他进屋,点开莲灯,带着困意用术法弄干他身上的水,却忽然想起,今日是此月晦日。
她是鬼王,灵力属阴,用的是凡人之躯,晦日阳气重,与她灵力相冲,每月这一天都不可以动用术法。
糟了,她睡得迷糊,竟将这事给忘了……
眼前宁戈的身影模糊起来,耳边嗡嗡作响,最终两眼一黑晕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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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刹再醒来时是在层层叠叠的被褥中。
宁戈见她睁开眼,欣喜道:“师父你醒了。”
她看着宁戈红红的眼眶、布满血丝的眼,便知宁戈多久没合眼。
命簿在识海中道:“那天夜里你身上爬满冰霜,可把战神急坏了,我反复告诉他你只是睡过去了,过几天就醒来,他才没日没夜地守在你旁边。”
九刹忽然喉头有些哽塞,她抖落面上残余的冰碴,良久,方笑着摸他的头道:“我没事了,你歇息吧。”
宁戈视线不放心定在九刹身上,九刹无奈道:“真没事了。”
话语罢,宁戈方松了口气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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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岁月流转,转眼又是一年,九刹掐着日子,该到了柳婉月渡过下一节点的时间了。
火红帝女桑下,女子朝一颀长身影刺去,只听清脆一声,两剑交接。
“不错,都可以接住为师的剑了。”九刹笑着将剑掷开,“为师要出山办些事,短则数月多则一年,你且在山里呆着,若是有空便帮助山下百姓。”
“师父有何事?徒儿可以替您分忧。”
“此事与你无关,我自己去就可以了。”
九刹抚过他的额角,手腕却落入了宁戈温热带着薄茧的掌心。
清冽若珠玉入雪的声音响起:“徒儿除了师父身边,哪儿也不去。”
那夜,她身上如潮水铺开冰霜,毫无征兆地晕倒在他面前,他脑海中迸裂出夕阳红莲,迸裂出她舞剑的英姿,最终山崩地裂什么都不剩。
他顾不得什么师徒礼仪,抚上她的手她的面,妄图碾去冰霜,冰霜却如不散的阴魂,碾了又生。
他一把抱起她往外走,临到门见雨灌注而下,又慌忙揽着她的腰去找伞。
她怎么可以这么轻。
红莲伞只有她可以撑开,宁戈又慌乱着去找蓑衣,沉静稳重的他打翻了莲灯,弄倒了椅子,最终空中飘来一本册子。
它反复说了不知多少遍,他才听到,她只是暂时睡过去了。
宁戈便找来一层又一层的被褥,包裹在她身上,眼也不眨地守着她。
原来她也会和平常人一样脆弱。
他不希望她受一点伤,不希望哪日见不到会笑着摸他头的她。
他不容许她离开他那么久。
宁戈执拗地握着九刹的手腕,九刹愣了愣。
倒不是因为被宁戈握住手腕,她在鬼界经常和一帮五大三粗的孤魂野鬼喝酒,不觉得有什么。只是宁戈一向恪守礼节,平日对她都是恭恭敬敬的。
捏她手腕这事,从未有过。
识海中传来命簿的声音:“我觉得你其实可以带着战神去诶,他不是也要渡劫吗,呆在山里哪来的劫难?”
九刹觉得有理,便笑道:“也罢,就当随我历练历练。”
两人换了商贾的行头,象征性地拖着一车锦缎从求如山一路坐着马车到了临安城。
车轱辘悠悠碾过,宁戈望着扮成男子模样的九刹,不解道:“师父,我们扮成这等模样是要去做什么?”
九刹神秘一笑,意味深长地看了宁戈一眼,道:“带你见见世面。”
两人找了客栈,安置好行囊,九刹便领着宁戈朝明月楼而去,一路上收获了不少女子的目光,有看着宁戈脸红的,也有看着九刹脸红的。
烟柳繁华,人烟阜盛。明月楼,临安城最大的歌舞之地,各色人马各路贵人流连,当得起销金窟之名。
此时的明月楼更比往昔热闹,绫罗垂地丝竹飘飘,奢侈糜烂。
门口正俏生生立着数个笑容灿烂的女子,揽客之声不绝于耳。
“这二位俊公子可是来听婉月姑娘抚琴的?”
来之前,九刹就让命簿翻过了,柳婉月十五岁之时凭借一曲弄月舞惊动整个临安城,此后更是因弹得一手好琴而成为明月楼花魁。
凡世此时正值腊月,不多久,便是上元节了,届时明月楼将有一场极盛大的宴会。今日柳婉月难得抚琴,便是为了那宴会吸引人们。
九刹笑道:“正是,姑娘为我二人寻个好位置,钱不是问题。”
九刹着男装自有一派英气,那姑娘脸一红,柔柔弱弱的就要揽着九刹的胳膊往她怀里靠,却被宁戈一把拦住。
他眸色冷下去。
此时另一姑娘见状,便凑到宁戈身边盈盈一笑:“这位公子……”
宁戈带着冰霜的目光扫过去,那姑娘的笑容便被冻结在了面上。
九刹在下面拽了拽宁戈的袖子,面上挂笑:“这是我手下,不懂事,二位姑娘快些替我们安排位置可好?”
两位姑娘便带着二人来到二楼高台之上。
“你们先下去吧。”
两位姑娘告退时仍不忘朝九刹暗递秋波。
九刹抓了把瓜子磕着,瞅了眼一旁冷若料峭寒风的宁戈,古怪道:“小徒弟,怎么了,是这里的姑娘不够好看?”
宁戈沉着脸没有说话。
九刹想了许久恍然过来,宁戈应当是不近女色的,从前乡间种地干活,又在山中呆得久了,对这些有抵触倒也是正常。
便递给他一把瓜子。
宁戈低着头没有动。
便摸了摸他的头。
宁戈这才有了反应,眸中的冰霜融化不少。
再冲他一笑。
宁戈再抬眼看九刹,又是一派和煦若三月春风的模样。
底下的嘈杂渐渐安静下来。
九刹望过去,只见底下正走来一穿华贵锦服、佩不菲玉环的男子,身后跟着的大抵是几个仆从,仆从也不穿粗布衣裳。
“哎呀,贵客到了,萧世子三楼请。”老鸨谄媚的声音响起。
难怪她和宁戈花大价钱也坐不了三楼,原来三楼是要坐这些贵人的。
“命簿,翻一翻,这是何人。”
“大燕睿王的嫡长子,萧阳。”
萧阳有着纨绔子弟惯有的懒散之态,他颇傲慢嚣张地扬起下巴,什么也不说,老鸨就忙不迭让一群姑娘请他来到了三楼。
萧阳弗一落座,外边又走入两个男子。
不同于萧阳逼人的气势,那两男子一带笑和煦如暖阳,一淡然拔俗若秋月,皆穿着简便却不失风度。
命簿道:“那笑着的是定安侯府李小侯爷,那不说话的是……”
“是谁?”
“柳婉月命定之人,寒梅斋教书先生谢衍。”
原来这便是命簿记载的柳婉月命定之人。
老鸨又连忙引着这两人到三楼。
他们经过二楼时,九刹磕着瓜子的嘴停了停,多看了谢衍两眼。
谢衍生得眉清目秀,长身玉立,淡若寒霜,不同于宁戈的清冷柔和,他透着寒梅般的疏离淡泊。
这样一个人,是如何成为柳婉月的命定之人的?莫非是今日有何特别机缘?
九刹一边望着谢衍一边想着,宁戈手里的瓜子忽然掉了几粒在地上,轻轻响几声,不知有意无意。
九刹刚要说些什么,楼底下就传出尖尖细细的声音:“各位看官仔细了,婉月姑娘到——”
明月楼中央搭了个大台,上面有一架高高的屏风,屏风后依稀有个窈窕人影,看不清其后人模样。
楼中安静下来,只听颗颗碎玉从屏风后溅出来,婉转连绵,一曲落尽,余音袅袅。
然琴声虽好,众人却无法一睹其容貌,实乃憾事。
“明月楼是在消遣本世子不成?好大的胆子!”
光听这跋扈的语气就知道是萧阳。
“您说得哪里的话,奴哪里敢消遣贵人您,只是这是明月楼的规矩,今日花魁不能露面,需得上元节方可向贵人们献舞……”
“依本世子看,你们就是想多敛钱。”
紧接着听见哐哐响声,萧阳轻蔑道:“一百两,我要见柳婉月。”
若是萧阳见了柳婉月,那谢衍如何会与柳婉月产生机缘呢?
楼下一片吸气议论声,九刹当即一拍桌子喝道:“五百两,柳婉月我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