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霞倾尽锦绣来》笑酌风月

57、难教柳陌沐花香（下）

　　似乎有冷风袭来，这黄昏更添凉意。

　　明明是柔情而温暖的话，却教她这般遍体生寒。

　　她不禁浑身一抖。

　　忽然身上一暖，她垂首一看，一件宽袍落在了自己身上。

　　同时响起的还有他的声音，柔和如潺潺春水：“你好生考虑，明日再给我答复。”

　　说完他转身就要离去，她猛地拉住了他的袖子。

　　“我答应。”

　　薛天煜转过身来看着她，但见她眼神坚定，唇畔牵了缕笑：“你知道做皇后意味着什么吗？”
　　她愣了一下。

　　薛天煜静静看着她，半晌开口说道：“意味你这辈子都不可能逃离我。”

　　好……她在心底无声地说着，眼里的神色愈发坚定。

　　“我一定会担当起母仪天下的重任。”她一字一句凝声道。

　　“你可以？”他笑睨着她。

　　“臣妾以前读过书，对纳税、圈地等养民之道，不敢说比得过皇上，至少也是比较详知。”曾经她主修过政治，因为兴趣曾看过兵书。

　　薛天煜笑意愈发深了，道：“不问问我为什么会让你来做这个皇后么？”

　　“我问了公子岂会告诉我？”她也笑着。

　　他沉默了须臾，开口道：“你知道洛锦是谁么？”

　　她怔忡了一下，说道：“他除了是洛锦，还能是谁？”

　　薛天煜又是片刻的沉默，似乎轻声叹了一口气，过一会儿才道：“他是湘弦国的国君。”

　　她仿若雷击，惊愕地瞪大眼睛。

　　什么人都可以是湘弦国的帝王。

　　可为什么偏偏是他！

　　那个看似温和实则嗜血，心思狠毒至变态的男人，为什么偏偏是他来做国君！

　　“等一等……”她忽然似想起了什么，急切道，“湘弦国国君圣娘是女子，洛锦是个男人，怎会是圣娘？”

　　薛天煜笑睨着她，道：“她本就不是男人。”

　　“怎么会……”她僵立着，“怎会是女子……”

　　两个人明争暗斗多年，从江湖到江山，竟皆是那九重皇宫中只手遮天的帝王。

　　她倏忽似明白了什么，嘴唇颤动了一下，然后笑着道：“我猜，因为我不会武功，没有去处，更因为这一年你不让我习武，没有在江湖上抛头露面，我若泄露了你的消息，也没人会信。所以让我来做这个皇后，对你来说很稳妥。”

　　他的眼里透亮得宛若钻石一般，掺了些许不明的意味：“你说得很好。”

　　她继续悠悠道：“其实公子大可一刀杀了我，这样也除了后患。只是我的身份及其特殊，骨骼清奇是练武之材却出身青楼，主要是公子想让洛锦的注意转移到我身上来吧。”

　　薛凌轩笑得眼里有了些狐狸般狡黠的光，唇角弯了弯，弧线如桃花渲染：“你都明白。”

　　“既然我都明白……”她亦微微一笑，道：“公子为何不问我答应的原因？”

　　见其沉默，她道：“你不关心是么？”

　　他只淡淡地看着她。她无力地弯了弯嘴角，挤出一个咸涩的笑：“你只要我答应了便达成了你的目的，你却不管我为何会答应，因为于你半点都不重要。”

　　他许久并不作答，只是开口道：“我保你上位，可能会付出一些代价。”

　　“我明白。”她道。

　　“我是说你。”薛天煜微微眯了眯眼睛。

　　“我？你要我怎样？”她骤然警觉起来。

　　“呵……你先不要慌张。”他淡淡地笑了笑，手抚着茶杯一副悠哉状，“这些事自是不会要你去做。”

　　她蓦地按住了长椅的扶手，一字一顿道：“你要做什么？”

　　“这么慌干嘛。”看见她的表情，他笑意更深了，连唇角都不自禁挑了起来，“事后你自然会知道，我只是先告诉你一声而已。”

　　“不，告诉我！”她倏然直身从椅子上站起，走近他两步，“你要做什么？”

　　她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双手开始禁不住颤抖起来：“你该不会……”

　　他深深地看着她，口吻很平稳地道：“她知道你的身份，会以此来挑唆事端，故而朝政不稳，难以使人信服。为了让她没有证据可言，所以……”

　　“不，不要……”她惶恐地拼命摇头，眼睛中有一滴硕大的眼泪夺眶而出，“求你，不要这么做……”

　　“所以知道你身份的人，都必须死。”

　　薛天煜笑意骤深，倏忽拂袖转过身去，迈开脚步，秋风送来他悠然的声音。

　　可是这悠然的声音将她推向了永无止尽的深渊。

　　《《《

　　洛锦和薛天煜同时在江湖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若不是闲人茶饭后的谈资，仿佛江湖上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两个人一般。

　　但清楚这事情始末的，只有几个人。

　　她被薛天煜接进了皇宫，入住芳泽宫。

　　事后她知道了薛天煜的真名，名唤凌轩，取自太祖皇帝薛案凌和先皇薛阜轩两人名字中各一字，显见是对他期望颇大。

　　先皇驾崩后薛凌轩很快捧出即位诏书登基，用武力强行打压反对他的乱党，由于他在江湖势力广泛，本身也武功极高，便很快平定了朝野。

　　后来她被赐了一个名号，即是丞相一名柳姓小妾之女，她自然知道这个所谓的柳氏是根本不存在的，她也知道这是为了她入住中宫做清除绊脚石，好让她有资格登上后位。朝野的势力顿时一边倒向了丞相，那丞相的嘴脸也愈发笑得得瑟。

　　只是她明白薛凌轩势必不会让情势这样下去。果然，不久之后，丞相长子被封征西将军，亲上边境作战，然后不出意料地战死沙场。就在丞相万分悲痛之际，他竟然宣布建立内阁，而且不废除丞相制，让内阁制度与丞相制度并存。内阁大臣以侍郎林涣汐一派为主，大都是些中立党。虽是中立，但大权旁落一半，如此一来丞相一派势力登时削弱，那几日丞相的表情就像肾虚一般无力沧桑。

　　一个北方小镇强盗盘踞，因其中有勾结地方地主作乱反上的人，他亲自带了两个侍卫去，从此以后那里再无强盗的影子。

　　“有些事情早晚处理并不是一样的结果。”他回宫后，一边悠悠品茶，一边道，“好比是一堆炸药，温度越来越高，到了着火点它们就会点燃，点燃消耗的气愈来愈多，它们就会爆炸。既然爆炸后朕还要花更多精力和钱财去处理，还不如它们点燃之前就一把水浇灭了。”

　　虽然语气很悠闲，但眼神却笃定得不容置疑。

　　“你太心软了。”他忽而目光移到她脸上，唇边泛起一丝笑。“战斗不可避免的时候，你的心软会铸就更多的死亡。”

　　“所以，放手去干，朕支持你。”

　　于是她在皇宫中，以皇帝的名义铲除丞相无数羽翼，全部清理得干干净净，就连其后代也流放外地。

　　此外，薛凌轩杀了所有知情的人，知道他们身份的人，没有一个还活着，除了洛锦。

　　到后面，她觉得自己着手去做这些事的时候，都渐渐变的麻木。

　　不杀他们，自己早晚也会死。而自己，绝不能在这个世界这样死去。

　　又过了数月，她终于要成亲了。

　　不过很久不见的那人却来到芳泽宫，来到她面前。

　　洛锦一身男装，模样飒爽倜傥，笑眯眯地看着她：“柳美人，好久不见啊。我可想念你得紧呢。”

　　她还来不及张口呼喊，洛锦便伸出手点了她的穴道。

　　“呵呵，只是想让你安静一会儿，不要怕，不要怕。”男子温柔地弯了弯唇角，朝她眨眨墨绿色的眼，“在下只是想和薛公子叙叙旧，想必柳美人不会反对吧。”

　　她“唔唔唔”惊声叫唤，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很快，薛凌轩便来到了芳泽宫。洛锦以她作威胁，拿走了虎符。

　　走的时候洛锦并没有解她的穴道，她只有僵硬地躺在睡塌上。薛凌轩坐到她床前，看着她叹了口气：“放心，不会让你死。”

　　她的眼泪很快就淌了下来。

　　“哭什么。”他笑了，“答应做我的皇后，就应该想到过会有这一天的，不是么？”

　　她瞪大了双眼，狠狠地咬着嘴唇。

　　“你还不够坚强啊。”他淡淡地道，视线悠然地投向窗外。那窗户被大大地打开，是洛锦跳出去时所造成的。

　　可是男子那悠然的视线却骤然变得复杂，仿佛想起了什么往事。

　　她不知道他的眼神代表了什么，虽然冰凉的寒意即可闪现，但里面确有极深遂而极隐秘的温柔一闪而过，而这样的温柔她只在他的笑靥中看到，却不曾看见它出现在他的眼里，那是真真切切的感情。

　　薛凌轩曾告诉她，他和洛锦了相识四年，而他也只是告诉过她他们的初遇，却怎么也不肯说接下来三年的事情。而每每提及于此，他只是微微地笑，眼神也开始浮起涟漪。

　　直到后来她做了皇后，有一天她回到薛府整理书柜的时候，发现藏在大摞书籍最里面露出一小截白色画卷的边角。她小心翼翼取出丹青展开，那上面画着一位绝美的少女。少女模样不过十七八岁，肤若堆雪，红珊瑚般的绛色樱唇，蒹葭般沾露的青黛色双眸，她身穿一身火焰色的绯红长袍，脸庞被长袍映出樱色的嫣红，长袖下一双柔荑纤细修长，执着一根墨绿色的笙箫。在作者的笔下，那黛色眼中那一抹随性不羁和潇洒泰然之气熠熠生辉，犹如一池霄汉，苍穹繁星。

　　画卷上没有落款。

　　但是她知道这个少女是谁，这也是她第一次看见洛锦的女装打扮。

　　她记起曾有一日她好奇于两人的事穷追不舍，许久只听他幽幽一声叹息：“她忘了，而我却明明白白地记着……”

　　声音很低，但她却听得一清二楚。

　　她忘却而你记得明明白白的事，那三年究竟曾经发生了什么？

　　于是她再也没有问过这个问题，她隐隐约约地觉得这可能会触动他内心或是最坚硬，或是最柔软的地方。

　　而这幅绝美的丹青，又是谁的生花妙笔？

　　《《《

　　时间很快流逝，两国之间开始弥漫战火，狼烟四起，打得人心惶惶。

　　得知薛凌轩答应了洛锦的和亲要求，她的心中蓦然有不安感涌来。洛锦岂会这么简单地谋划一件事，定然藏有猫腻。顾不得其他，她立即打马赶赴了湘弦国。

　　进入殿中的时候，她愣了一下。薛凌轩坐在洛锦对面，洛锦仍是一袭男装打扮，于高高宝座之上，二人相顾而不语，气氛十分怪异。

　　“我要参加成亲仪式。”她一字一顿地对那个殿上的秀美男子说道，“要等皇上入了洞房，我再离开。”

　　洛锦的表情僵了一下，随后半天都没有说话。

　　而后二人回到各自房间前，薛凌轩走过来，低声说道：“朕自有分寸。”

　　她道：“皇上都知道什么？洛锦岂会这么容易放过你？”

　　薛凌轩微微一笑，说道：“相信我。”

　　说的是“我”而不是“朕”，却让她忽然觉得很悲哀。

　　你明明发觉了什么，可却依旧答应和亲。这一刻你究竟是怎么想的，究竟以为自己是一国之君，还是一个快意江湖的翩翩公子？

　　我相信你，相信你做事一定有理由，也相信你不会轻易被她骗。

　　看着男子翩然离去的身影，她暗暗握紧了拳头。

　　可是公子，我更要相信我自己。你的冷酷和残忍可以针对任何人，尤其是洛锦。可是，明明有那么多机会可以杀了她，但一次也没有。

　　你曾教我不可心软，不可迟疑，可你究竟在迟疑些什么？

　　《《《

　　过了两天，是和亲大典的日子。她很早起床打扮梳洗，换上一身霓裳。

　　眼睁睁看着他与其她女子成婚，即使知道他们之间仅有的是利益，她却还是心中涩然。

　　而这，也是她第二次看见洛锦女装打扮。那是她生了二十多年来，见所未见的绝色风华。不论容颜勾魂夺魄的美，其睥睨天下风度已让人绝倒。

　　她端立在二人身后，见洛锦笑语翩跹，眼里流露的神采绽放飞扬。她叹了一口气，或许这两人才是最能够并肩而立的人。

　　那支箭从人群中悄无声息地射向他时，她看见洛锦唇边扬起的一抹诡谲的笑容。

　　几乎是毫无思考，她脚下一轻飞了起来，挡在了他身后。

　　箭矢瞬间洞穿，金属与□□的摩擦声，喷薄的血液沾满了她的脸，似乎已经感受不到痛楚，因为痛楚在刹那无限放大。

　　她倒在身后男子的怀里。

　　“疯子吗，为什么要来挡！”第一次听到他破口大骂，不过意识已经开始消散，她连他的脸都看不清楚。

　　多好看的脸，想再看一次……她费力地睁开被血糊了的眼睛。

　　“公子，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阻止你了么……”她虚弱地笑着，“你才是疯子，竟然答应她的和亲……”

　　“她伤不了朕，朕穿了软猬甲。”薛凌轩迅速出手点了她几个穴道，语气有些无力，“为什么想都不想就来挡，真是个蠢货！”

　　“可你的心中终究不想教她知道不是么……”她眨眨眼，笑着，“伤不了你，就不知道你穿了软猬，她也就不知道你明白她的伎俩，至少，有些事就不会遭到她的怀疑了……”

　　薛凌轩的表情僵了一下：“你说什么，你都知道了些什么？”

　　“呵呵……”她只是笑，“我死了也带不走什么，何况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啊……咳咳……”

　　“你不要说了，给朕安静。”他皱起眉头。

　　“咳咳……公子，你说我的牺牲是值得的么……”她咳嗽两声，喉咙里全是辛辣的血味。

　　“不要说话。”他瞪了她一眼，“马上太医就要过来。”

　　“公子不要救我，我想回家，我好想回家啊……”她含混地道。

　　忽然她眼角映进一抹浅蓝色的身影，只见洛锦衣袂纷飞走了过来，满脸惊诧。

　　“我其实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她笑望着洛锦，“那是很多年后的一个世界，也许是一百年，也许是一千年。在那个世界，人可以在天上飞，可以和相隔几万里以外的人交流……人们不用潜心钻研武功，不用整日打打杀杀血流成河，那个世界人们比拼的是智慧而不是□□。”

　　两个人都面色凝重地看着她。她吃吃地笑了，她知道他们只当她是糊涂了，但只有她明白自己在说些什么。

　　“公子，公子……你……你是我来到这儿第一个对我好的人……即便你的温柔只是一个伪装，我却真切地记着你……公子，我不会死……我若在这儿闭了眼，睁开眼我便回到那个世界了……”
　　她开始急促地喘息，颊边似乎有什么凉意划过：“可是公子，我万分舍不得你……”

　　薛凌轩的眼神很冰冷：“你若现在闭眼，我便教你回去便忘了这儿的一切。”

　　她苦涩地笑了：“怎么会忘，刻骨铭心，怎么会忘……怎么会忘……”

　　怎么会忘第一次见面的惊艳，男子微笑的容颜，美目如湘水荡漾。

　　怎么会忘那副画面，男子靠着藤椅浅寐，她坐在一边读着闲书，花瓣纷飞，午后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倾洒过来。

　　有柳絮落在了脸上，悄悄拂去；有蝴蝶休憩在肩头，微笑而视。

　　那是她多么热爱的，刻骨铭心的，她这一辈子都不能忘记的美好啊！

　　“公子，有些话……”她迷迷糊糊地道。

　　薛凌轩倾耳过来。

　　她缓缓却清晰地凝声道：“我爱你。”

　　爱的是，有关你的所有的。

　　即便是，为了你的牺牲的。

　　一字一顿地说出三个字，她分明看见眼前男子睫毛颤动了一下，她笑了，而瞬间身体似乎被抽光，耳畔开始响起海浪拍打沙滩的声音，仿佛看见昔日的小女孩弯下身在沙滩上挖出一只小螃蟹，笑靥甜美。

　　我呀，有着很美的家乡呢……

　　我的家乡，我出生的地方呀……

　　近乎呢喃的轻声哼唱着，她缓缓阖上双目。

　　可是脑海中画面渺然转换，泪眼朦胧中却依稀又看见曾经那无数个轻拈柳絮、笑视蛱蝶的慵懒午后。

　　然而最后一滴泪珠已在脸侧炽热滚烫。

　　再见了曾经的美好。

　　再见了我亲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