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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可有谁、为我唱金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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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台挂秋月,铅素浅。
今天是雨贵妃的生辰宴席。
从邛崃殿里不断传来碰觞之声,还有嘈杂的欢声笑语。
冶艳的灯笼色渲染了整个皇宫,红妆素裹的宫中暗香浮动。
大殿中,有女素手轻抬,顿时如莺语花底滑般的妙珠美韵,流畅地从笙箫古琴中流淌而出。
身穿霓裳的舞者顾盼嫣然,明珰素袜。窈窕的身影在画舫中曼妙而舞,曳地长裙飘逸欲离。姿态翩若惊鸿,飘如柳絮,轻似飞燕。
尽了这极妍春/色,尽了这舞鸾妙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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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到邛崃殿门口,推开沉重的黄花梨木大门。
里面缓歌慢舞凝丝竹的景象顿时映入眼帘。
正欢天喜地的众人忽然安静了下来,瞠目结舌地看着我。
一时间,歌者不唱,舞者不舞,奏乐者放下了弹奏的葇夷。
不顾他们的目光,我兀自脚下一轻,飘飘然地朝他走过去。
走到他面前,我快活地道:“我来了。”
他坐在金黄雕六爪龙龙椅上,一身玉白色的缎袍,深黑的眼睛里揽尽潇湘暮色。
看见我,他不见讶色,微微一偏头,问道:“你来做甚?”
我抿嘴笑道:“怎么,你不和我一同走?”
“朕为何要和你一同走?”他似是听到了惊世骇俗的笑话,眼里溢满讽刺的笑意。
“你不是说过要和我一同离开的么?”我盈盈一笑。
他忍俊不禁,笑道:“你竟然相信了?”
我一愣,颦眉打量他:“你可是在说笑?”
“呵。”他促狭地笑一声,“这句话应是朕问你才是。”
我微微眯起眼睛:“我只要你回答我适才所问。”
“君无戏言。”他莞尔一笑,不疾不徐地道。
我无言地转过身,与两道蔚蓝色的视线交汇。
这两道美丽的视线,属于一位国色天香,艳冠天下的美人——雨霖铃。
她就是他的贵妃。
她今日过十八岁生辰,如此隆重盛大的宴席亦是为她所办。
她就坐在他旁边的座椅上,略有怯意地看着我,身上穿一条桃花色的迤地罗裙,映得容颜愈发娇艳。
“你……可是对她有意?”我看着雨霖铃,又看看他,轻声地问他。
他怡然地看着我,道:“朕若对她无意,何以为她举办宴会?”
“既然你道君无戏言,那么前些日在长恨山庄中,你为何曾对我立誓要为我弃位,与我一同归隐?”我转过身去,一步一步走近他,沉声质问道,“这莫非不是戏言?”
“不是。”他淡淡道,“只是计策。”
“什么?”我一窒。
“朕曾告诉与你,若要一同归隐,则要等天下太平。届时两国均要退兵不攻,我们才可双双弃王位而去。现下你不仅弃了王位,还退了兵,这便达到了朕的目的。”他用食指关节敲击着紫檀木镶珠桌面,悠悠道,“少了你这么个劲敌,少了你那些麻烦的兵,实在是大快人心啊。”
我怔怔地看着他。
他只是笑容温雅地看着我:“洛荆桃,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刹那仿佛万籁俱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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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记得那是数日之前。
长恨山庄春光丽绝,绿芜墙绕青苔院。
我二人漫步在庄中庭院里。
“我早厌倦了这永无休止的争斗,无论是战场还是官场。”他启唇道。
我道:“战场之争无可避免,谁叫我二人皆是一国之君。拓宽国家版图,乃义务责任之所在,无可推卸。”
他侧头沉思片刻,微笑道:“若是我不想做一国之君,不便可以推卸这责任了罢?”
我笑道:“那自是随你。”
他忽的定定地看着我,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到那时候,你可愿同我一齐弃位归隐?”
我想我是着魔了。
看见他的容颜,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心动了。
于是我很轻很轻地点了点头。
然后我们相约,待各自收兵,天下太平之时,定了皇位接班人,便一同归隐田园。
此后我在他的国家退了兵,他也停止了进攻,看似已一切皆为妥当。
一日他执我手,对我柔声道:“除你而外,我心中无他。”
我自是不信,但笑不语。
若他心中没有江山,那便不是有抱负的人。
我亦便不会动心。
可我似乎过于自信了。
因为他心中江山的分量,胜过千万倍的我。
之所以这个时候来找他,是因为听说他为雨贵妃办生辰,我颇感奇异。
既然都准备离开,为何还要拖泥带水?
而我来了才知道。
江山,红颜他都要。
只是那个红颜不是我,是雨霖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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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空伫立良久,我方启颜笑道:“你知不知道那日在长恨山庄的酒宴后,你都干了些什么?”
他沉吟须臾,道:“朕只记得,被酒意醺得人事不省……”
说到这儿他眼中忽然精芒一现,牢牢地盯着我:“莫非朕醉酒之后,对你做了什么?”
此语既出,整个邛崃殿被一种近乎窒息的气氛笼罩。
我沉默片刻,笑着反问:“你希望有没有?”
他眼神复杂地看着我,半晌无言。
我吃吃笑起来:“若是有,你会不会后悔方才对我说的那些话?”
他忽地容颜一展,唇边轻噙一丝讥诮的笑意:“若是有,那亦只是意外,朕不可能为此改变心意。”
“那真是如了你的意。”我摇摇头,轻声道,“你什么也没做。”
大殿中响起了吁气之音,显是众臣心中石头落了地。
“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糊涂一时,亦是有原因的。而原因为何,你暂且便不要知道了。”我微微笑道,“为了你的江山,你可以让我糊涂。我欣赏有抱负的人,可这并不代表我不会记恨他。”
他容色不变,眼里闪着一泓深潭,平静无波,似敛尽浮华。
我的视线落在他身边容颜极美的雨霖铃上,笑吟吟地道:“她还是我亲手送给你的。”
他含笑颔首:“谢过洛姑娘,赠朕佳人如此。”
“哈哈哈!”我长笑数声,笑得眼睛颇有些湿润,“因为你而离开的,从前是柳皇后,如今是我,下面是不是该轮到她了?”
雨霖铃俏脸蓦然煞白,蓝色的瞳孔猛地一缩。
她怯怯地望了我一眼,道:“殿下……”
“我早已不是殿下了。”我走过去,轻轻捧起她的脸,温柔地道,“为了我的锦绣山河,我亲手将你送给他。现下他为了他的江山让我栽了那么大的跟头,我觉得很悲哀。我们两个都是江山社稷的牺牲品,可我至少还能放弃他离开,而你不能。你许是比我更悲哀。”
她的睫毛不停地颤动,昔日鲜艳的樱唇亦毫无血色:“殿下……”
他倏忽从龙椅上站起来,走到雨霖铃身边,挥袖拂开我的手,厉声道:“你少胡言乱语!”
我将双手收离了雨霖铃的脸,漠然地对他道:“若是从前有谁这般待我,我早便血洗了这皇宫。可是现下,不仅厌倦,我甚至觉着无趣。我亦不想委屈自己日后在仇恨中扭曲地活着。”
“那么你究竟想要如何?”他面有微微愠色,轻叱道。
我粲然一笑道:“自是忘却,我还有光明璀璨的下半生待我去度过。”说罢再不睨他一眼,朝大殿门口走去。
“且慢!”他宛如玉籁般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我脚步一滞。
“你以为如此便能放你走?”他快步走过来,“扰了宴会的兴致,你自一挥衣袖便可走人?”
我转过身面对他,温声笑道:“薛凌轩,我已懒怠寻仇了。至于你,我亦不会再放心上了。”
他闻言,黑瞳中刹那花影搅碎。
我幽幽叹息一声,道:“何必呢。我都已放弃寻你仇了,而你还非要穷追不舍?”
霞蔚般的朦胧,霎时间氤氲了他的眼睛。
“朕……”他垂下眼帘,启唇道,却似有些迟疑。
“有话快说,我不想长久面对一个我记恨的人。”我厌恶地道。
“见你这样便走,朕总觉得做得不够断然彻底。”他恢复了温文尔雅的笑容,疏淡地道,“罢了。你且走罢。”
“如此倒也干净。”我颔首,却不禁极浅极浅地笑了笑,轻声念道,“新酒又添残酒困,新春不解前春恨。”
不知是念给他,还是念给我听。
因为我的心中终究还是有怨气。
转身的时候,我的眼角只瞥见他身形一僵。
可是我再无语以对他,脚尖点地,便纵身飞出了殿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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邛崃殿的黄花梨木大门在身后砰然关闭。
抬望眼,西楼淡月愈发净澈。
在殿外月台上伫立一阵,殿内又隐隐约约响起了歌舞升平的声音。
楚箫咽,漏声渐响,仙乐飘扬。
——有谁为我唱金缕?
我无声地抚上咸涩的嘴角,眼前却忽然浮现出那些浪蕊浮花般美极的往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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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掩梨花、剪灯深夜低语。
一梦扬州、二十四桥明月。
……然而梨花与梦,皆做浪蕊浮花飘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