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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春归怨 何不随君赴黄泉(上) ...


  •   脑袋挨了一闷球,我在李贤宅邸足足休养了半月有余,有亲哥嫂与张娟娘悉心照顾,有二圣专使天天问候,吃穿用度亦与宫中无差,我半点不如意也无,除了最初的三四天总是恶心呕吐眩晕畏光,难受的直想哭,后来的日子完全是度假养膘。

      哦,也有不顺心的时候,譬如某天,李钦的妹子李楚姩登门探病,张嘴就问我‘单相思’是怎么一回事。我立时抓狂,心知高岚双与杨元禧是唯二的嫌疑人,不知究竟是哪个大嘴巴在外败坏我的名声。我依旧不肯承认,颇为心虚的偷瞧在旁翻阅书卷的李旭轮,凑巧四目相视,他唇角微微上扬,却未出声揶揄附和,继续看他自己的书。唉,我的的确确是单相思,喜欢一个不该动心的男人,我这辈子的情路。。。注定是相当坎坷喽。

      回宫的日子是大雪节气的前一日,我这面相是愈发富态了,只因大半时间高卧绣床,体乏虚弱,看着没精气神儿,通身簇新的锦绣衣裙裹着一个病秧子。侍婢为我穿绣鞋,我夸赞鞋面的金线山茶绣的十分细巧,侍婢道是房云笙亲自描样穿针。

      “多谢阿嫂!”我赶紧道谢,心里暖烘烘的,谁不想被人疼爱呢。

      房云笙又吩咐人端来袄袍等等伺候我穿上,她笑道:“数朵绣花,不值一谢,阿嫂疼小姑本是应当应分。”

      待我穿戴齐整,房云笙略一端详,她拿簪子沾了嫣红莹润的口脂,在手心揉匀了,随即,那热乎乎的手心在我脸颊稍用力的压了压,气色便好看了许多。

      “啧啧,娇娇嫩嫩,阿谁不爱,唉,阿妹今日还宫,我委实不舍,”,房云笙揽我入怀,姑嫂二人站在半人多高的铜镜前照镜观瞧,她在我唇上也抹了一点口脂:“待过二三载,不知谁家儿郎有如此福气呢。”

      普通人惯是经不住夸奖的,我捂着脸防止嘴巴咧到耳根:“阿嫂姿容绝众,蒙阿嫂夸赞,月晚如何敢信。”

      “昨日呀,你二哥道我是中人之姿,不许我自矜自傲,”,房云笙佯装委屈,但任谁都能听出她内心的幸福感:“你兄妹必有一人诓我。”

      我笑:“虚言者必是二哥,阿嫂内外兼备,以阿嫂为妻,是二哥高攀呢。”

      李贤与旭轮于外厅等候,二人正闲适的围观一盆含苞待绽的‘雅蒜’,青白花苞羞答答的不肯展颜见人,馨香却已四溢惑人。他兄弟穿了一模一样的紫衫常服,有李贤在侧,旭轮便被衬的过分青稚,五官容貌也输了一截。

      四人一起步出王宫,李贤变戏法似的托了一朵新鲜艳美的海棠到房云笙眼前,却不吭声儿,连一个送字也不提。

      房云笙别过脸,轻笑:“大王早知我厌恶此花妖气,因何无端示我?大王扔了便是。”

      对方不接茬儿,李贤继续装酷:“海棠艳而不妖,最宜妆点鬓发,我见枝头所剩无几,若然丢弃,待天寒落雪,今岁便与海棠无缘了。”

      “我既不爱海棠,又何惜此缘?” 房云笙仍是笑着,硬是等李贤放下身段亲自给她簪花。

      李贤本是想送花给娇妻却没送成,俊脸微微红了,他抬手便把海棠夹在幞头边缘,故作自若的给自己找台阶下:“细观此花实则寻常,诶,早闻蜀中海棠乃是一绝,改日遣人移来长安。”

      他夫妻接下来的打情骂俏我已无心留意,我低低头,不想被人看清我的惊慌。

      一花一言,皆命也。

      入宫面见二圣,武媚抱我坐在膝头,我的手则被李治笼在掌心。他公婆对我嘘寒问暖,居然还说我瘦了。武媚没忍住掉了几颗眼泪,说道士算出我命里今年有个坎儿,没想到就应在那小木球上,不知霉运是否就此结束,需得做法化解。

      事情发生在雍王宫,耳目环绕,无可抵赖,李贤夫妇少不得做出请罪请罚的惶恐姿态。其实二圣当日曾追究是谁打出的木球砸伤了我,李贤的答复是场上异常混乱,他不敢冤枉无辜,所以二圣最终没能给我‘报仇’,但这反而是给我积德了。就算我不幸当场狗带,人家也是无心之失,没必要提倡什么一命抵一命,父爱母爱也得有个限度哟。

      李治有点不甘心,武媚也觉得便宜了那人,李贤夹在中间好不为难,我急中生智,说如果一定要让犯错的人受到惩罚,笨办法也是唯一的办法只能是惩罚每一个选手,而李贤当时也在场内,不罚他是不公,罚了他我们又不忍,倒不如就此作罢,真正犯错的那个人一定会感念二圣恩德。二圣听进了我的劝说,还夸我聪明又善良。

      一家人共进午餐,说是为庆祝我大病初愈,但其实得到最多关注的人是太子妃裴瑾娴,她现是双身子,她腹中是储君骨血,若是男胎,则这个孩子的身份更为显贵,怎么可能不牵动二圣以及满朝文武的心,尤其在李弘顽疾缠身之际。

      裴瑾娴行礼请安,二圣一律免了,又吩咐依她的口味加菜。李弘也是倍加留心,裴瑾娴一起一坐,李弘甚至主动搀扶,端的是相敬如宾啊。

      此情此景,我没有吃东西的心情,视线先是扫过李贤,不知李贤如何看待裴瑾娴腹中的孩子,李弘得病自然不是李贤导致他,可一旦李弘有失,东宫归于谁手,即便李贤不在乎,李贤的幕僚又岂能不动心?都说贤臣择主而事,一个臣子的最大功绩便是辅佐主公登上至尊之位,这毋庸置疑。

      我的视线又悄悄的扫过赵子嫣,她胃口貌似不错,还不时的与李显甜蜜对视,似乎她忘了从前的自己多么想成为李弘的伴侣,但这并非坏事,花落有时,月缺有时,人与人之间的缘分也不会三生三世无穷无尽,纵使心藏遗憾,终归李弘不是赵子嫣的有缘人,李显的一片深情更不当被辜负,眼前结局,其实皆大欢喜啊。

      回到久违的长安殿,上官池飞早已倚门伫候,劝着我先进内卧,端来热水服侍我泡脚驱寒。陈宁心与我并肩坐在床侧,她小声嘀咕裴瑾娴太过娇气,动动手指也似无骨一般,反观我这大病初愈之人要比裴瑾娴强壮十倍。

      好几个宫娥正在近处伺候,上官池飞忍不住抬眼看向宁心,我吓的直要撕扭宁心的嘴:“你我岂可诽议太子妃?如若惹出祸端,我不敢保你。”

      在宁心的认知中,只要不是闹鬼闹神的,哪怕是天塌地陷,也有张娟娘和我为她顶着,她毫无惧意,仍笑嘻嘻道:“我何来虚言?阿姐且看。”

      宁心故作夸张的拿样摆态,我气的直摇头,心话改天必须让这小丫头吃点苦头,否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吩咐宫人撤去水桶,上官池飞奉上一个锦囊,道是尚宫郑南雁派人送来的。我困顿的打着哈欠从中抽出一张纸笺,睡意立时消去大半,送我锦囊的分明是明崇俨啊。

      飞鸿别
      是命也

      我怔怔的盯着纸笺,深意再明白不过,明崇俨便是不说我也清楚李弘命不久矣,可他特意提醒我‘是命也’究竟何意?难道有什么人可以违背天意不成。

      池飞担心道:“公主?”

      我将纸笺揉烂塞入锦囊,吩咐宫人扔进香炉一并焚了:“池飞,速往太医署,问咒禁博士明公请符纸,我欲。。。祓祟除秽。”

      池飞面露为难之色:“公主久不闻宫中事,天皇拜明公为始州黄安(县)令,数日前离京。”

      明崇俨不在长安?这么说,如今只我一人通晓未来之事?

      “那便。。。罢了,”,我平静躺下,些许落寞无端端漫上心头,可我明明自初见便顾忌明崇俨啊:“我不信旁人。”

      有宫人入内送炭,十四五的少年,身量过分单薄,所以那木桶拎的十分吃力,上官池飞迎了几步,主动帮少年分担。

      “多谢。”

      “为何不请旁人帮衬?”

      “不妨事。”

      “切不可一味忍气吞声,安恒,你若累病,奚官局虽给药疗,却只怕。。。”

      “省得,多谢。”

      被上官池飞称为‘安恒’的少年道谢后旋即离开,池飞添了炭,轻叹着回到床边,见我正笑眯眯的看着她。

      “你中意此人?” 我许多是太无聊吧。

      池飞笑意淡漠:“公主说笑,唯有公主安危为婢子。。。”

      “我早有耳闻,”,我摇头:“凡无品宫奴,身后事无不潦草,奚官局给衣服,薄棺发送京外寺、观入土,好不凄惨。池飞,我不许你只对我好,你此后要与良人结偶,生儿育女,长命百岁,便是寿期将至,需有夫君喂药陪伴,百子千孙哀送、修福。”

      “婢子不敢妄想。” 上官池飞的眼睛红了,想肯定是想过的,但现实太过残酷,她一夕之间从世家千金沦为掖庭女奴,却绝不可能轻易的逆转身份。

      我拉起池飞的手,示意她坐我身旁:“且静候数年,待我出宫嫁人,我问掖庭索名册,复你良籍。如今却是不可,我行事难瞒二圣,不过嘛,方才那人。。。是中人,中人无得。。。呃,不能生娃娃,你懂么?”

      因我一席话,上官池飞哭了许久,她没出声,掩面独自饮泪。为奴十载,不可能没受过打骂羞辱,自立坚强的外壳下也只是一个小女孩啊,母亲去的早,父亲被杀,兄长因年龄超过十四,按律流放岭南为守城奴隶,这辈子恐难重逢。她在这天地间孤苦无依,有家有伴是她最为渴求却不敢触碰的梦。

      陈宁心回房,正撞见池飞抹泪,宁心吃惊的问我发生何事,我简单一说,宁心眨眨眼,有点委屈的问我:“阿姐许上官婚配佳偶,却未曾念及我!”

      想到宁心先前那般口无遮拦,我故意气她,乐呵呵道:“偏不放你离我而去!现要你与我作伴,日后需你孝养张娘娘,哼,若失了约束,阿妹定要闯祸呢!”

      翌日,李治决定巡幸洛阳,恐降雪不便行路,所以宜速不宜迟,另派了司农卿韦机先行赴洛测土丈地,李治有意兴建一座紧邻皇居的新苑。

      丽正殿匆匆一瞥,我至今不知那少女的身份,别说再次面对她,就连打听一句的勇气我都没有,无论是问旭轮或者任何人。便是知道又能如何呢,我有什么资格阻止旭轮不去见她?因我是大病初愈,无论是不爱走动或不爱说笑都没有引起旁人的留意,横竖只要我健健康康,大家就阿弥陀佛了。

      因藏着心事,我夜不能寐,便是睡着了也觉得异常烘热,口干舌燥,盗汗频频。张娟娘请来医官诊脉,我见那药方上写的是玄参、紫草一类凉血清热的药材,倒是不幸被杨元禧给说中了。

      高岚双入宫看我,我笑她登门做客却两手空空,高岚双解释说原本在西市买了我爱吃的东西,却担心娟娘不许,临行前统统撇在了家中。

      “只怕是入了表姑腹中!!” 我假意要挠她的肚子。

      “哎哟,月晚定是大好!”,高岚双嘻嘻哈哈的拨开我的手:“那日唤你不得应声,众人只见你呕吐不止,可怜周国公,秽物沾了满身满手,酸臭难闻,周国公不觉嫌恶,犹温声哄你不许昏睡。不过呀,塞翁失马,天后宣见周国公,道是救护有功,赏物三百段,昨日听我阿兄闲谈,周国公府上宾客济济。”

      我剥开一个橘子,随口道:“拜高踩低,往日皆对其避之不及。”

      她问我讨要一半:“周国公值得结交不成?”

      “不值,我是看不惯小人嘴脸,”,我嗦着一瓣酸酸甜甜的橘子,心里摇头苦笑:“表姑今嘲武敏之落魄失宠,倘或哪日。。。表姑亦为人所轻?”

      “我为人所轻?”,高岚双误以为是自己听错,她用没染果汁的小指将一缕碎发勾到耳后,她简直要笑疯了:“呵,你见南山不倒,我高家门楣便沿袭不衰!”

      隔了十余日,大明宫各人该忙的都忙完了,便到了启程东行的吉日,却有一封快讯自洛阳而来,司农卿韦机状告道士朱钦遂恣意横行,影响东都百姓生计,而朱钦遂自称是奉了武媚的命令,韦机暂将朱钦遂看押起来,请李治定夺。

      事情立刻就得到了解决,李治派内官先行对韦机进行口头表扬,同时流放了朱钦遂,便也没人继续打听,事实的确是武媚吩咐朱钦遂去洛阳做法驱邪,目的是为了护我渡劫,却没想到朱钦遂不长脸,险些损害李治英名。

      东行的路上,车驾逗留华山狩猎。我不想去吹冷风,只趴在炭盆附近偷懒打盹,偶然听旭轮的乳母高氏对张娟娘说多年前曾有一个名唤郭行真的道士,也是颇受二圣器重,尤其李弘身体不好曾由郭行真救治,未料行事愈发出挑,做出许多惑乱百姓、骗取财物的恶事,龙朔年间被流放,奴婢田产一律没官,郭行真被禁于爱州(越南清化),御命官吏严加看管,不许郭行真走出一步,如今也不知是生是死。

      张娟娘微惊:“当真?麟德元年,闻听天后宠信郭行真,招致天皇不满。”

      高氏连呸三声,她将娟娘拉近一些,小声道:“坊间不知真相胡言传讹,你竟听信?你入宫十年,天后行事可曾违逆圣意?若说管教惩处,天后之臣唯诸王与公主啊。”

      张娟娘为我掖实被角:“今岁四月,天后侄男武。。。武承嗣授封宗正卿,非是天后举荐?”

      高氏道:“纵是天后极力保举,天皇若然不肯,如何成事?周国公被弃数年,如今武家子侄唯一人位居三品,啧,干政惑主?坊间视天后为吕霍之流么。”

      我心里连连点头,在抑制外戚这方面,武媚现阶段做的是相当可以,尽显贤后风范。

      一家人入住洛阳宫,仅安稳了半月便发生了一件大事,一件如果不能妥善处理定会造成满朝哗然的大事,至少政冶弱鸡的我这样认为。

      奏报送至内宫,李治随口吩咐交给武媚,武媚匆快的扫视一眼,眉心皱的厉害,她无不凝重的看向正惬意享用早饭的丈夫:“箕州录事参军张君彻告刺史蒋。。。蒋王谋反,王欲灭口,张参军趁乱逃出辽山州衙,现居都内,听候至尊宣见。”

      旭轮撂下筷子,也被母亲的惊忧所感染了。

      然而李治恍若未闻,他细细咀嚼,咽下食物,他看着武媚,抿唇笑了笑:“依卿之见?”

      武媚眼皮一垂:“此事旧年尝见,恰似庶人李祐与权万纪,万幸张参军得命诣阙。”

      李治慢捋胡须,清理星点碎屑:“唔。。。贞观十七年,五哥豢养死士,杀权万纪,割其首,解其肢,投之圊池。暴虐无道。卿以蒋哥作比五哥,是相信张君彻状告为实?”

      “并非。。。妾不敢妄下论断,”,察觉李治有意把李恽的命运交由自己做主,武媚立时犹豫,她微颤的指尖反复拈抹奏本的边缘:“妾窃以为,蒋王与至尊具托体先皇,国之亲王,身份贵重,不可偏听偏信,当以。。。查证为先,或遣使往箕州,或命王来朝,由至尊亲自审问。”

      李治净了手,他悠闲的倚靠着身后的隐囊,依旧平和的看着武媚:“言之有理,既无实证,我岂能滥杀无辜?何况手足至亲?往事悠远,然我记忆犹新,得知五哥据历城州衙谋反,阿耶含泪赐书训责,闻五哥兵败,阿耶不置一词,直至五哥被刘德威押回长安,阿耶不曾宣见,即将五哥赐死于内宫。宽仁爱护,阿耶悉数赐与大哥,唉,可惜大哥终是辜负了。腊日天寒,不劳蒋哥奔波来朝,遣使为宜。”

      武媚起身,李治忽又唤住她,他轻巧巧的说:“诚愿是张君彻诬告,蒋哥不当负我。”

      “是。”

      我扭头目送武媚离开,吃的什么根本尝不出滋味。李治这话。。。是要保李恽吗?

      李治轻抚我脑瓜:“月晚不乐意与阿耶一道用膳?”

      我咧嘴一笑,嘴里飞雪似的喷出一口渣滓,邋遢的不能更邋遢:“乐意乐意!”

      李治乐呵呵的亲手为我布菜,叮嘱旭轮和我多吃饭多长个,随后示意王君德近前:“传李炜午后入宫。”

      “是。”

      “洛阳距箕州七百里,使臣明日或可面见蒋哥?” 李治好像没吃饱,他很感兴趣的打量着满桌佳肴。

      王君德稍思量,平声道:“沿途换乘快马,应如至尊所愿。”

      三天后,李恽的结局传来洛阳。李恽没有向皇帝的特使喊冤申辩,特使进入王宫后见到了李恽的尸体,他居然自杀了。李治肃穆听罢,下旨追赠哥哥为司空、荆州大都督,赐陪葬昭陵,而李恽是否确有谋反之实,李治并未派人继续取证,因而李恽无论生前死后都清清白白,但朝中也无一人为他的死亡叫屈,至于那个好不容易逃到洛阳告状的参军张君彻,被李治一纸赐死。

      又数日,月圆之夜,李恽宠爱的孺人贺兰氏暴毙,病重不治、殉情寻夫。。。贺兰氏的真实死因众说纷纭,可怜了几个年幼不能自立的儿女。年轻的汝南郡王李炜犹惶遽不安,随即获封嗣王,蒋王一系没被废除,这场突发的皇室疑案便彻底宣告终结了。

      日子平静了半月,一直待在洛阳养病的虢王李凤撒手人寰,正是除夕前夜,享寿五十又三。得知小叔叔的死讯,李治感慨人世无常,安排三四品官员各一摄正副使监护丧仪,追赠、追谥、赐赙、东园秘器。。。总之是能给的都给了,故而李凤的身后事甚是风光。皇子,皇弟,皇叔,生前一人之下,死后无限哀荣,对于当世之人而言,李凤这辈子活的太值了。

      武媚遣女官代自己出宫安慰未亡人,李旭轮和我跟着女官们也来到了位于城东的王宅,这怀仁坊紧邻出城的建春门,算是个僻静地儿,今时便例外了。只见府中男踊女擗,哀声不绝。待见到虢王妃刘氏时,她正与房云笙叙话,李贤在旁由李凤的长子作陪。

      唉,虽然皇室或者古代都是包办婚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男女婚前没有感情基础可言,可像李凤与刘妃这般携手近四十载的夫妇,说的难听一点,就算是小狗小猫又或一块木雕,突然间失去了,也会不舍的啊。

      金钗之年嫁入李家,刘妃大半人生与李凤作伴,照顾丈夫数月,刘妃本就疲惫不堪,又一夕之间天人永别,如遭摧心之痛,刘妃整个人哭的有点木讷了,多是房云笙在说,刘妃只是听着。

      大家说了几句话,刘妃着实疲于支撑,由婢女搀着去吃药小憩。房云笙拉住一个少女,又叮嘱了一番,少女礼貌道谢,随即快步去追刘妃。素面,青涩,却实实在在是一位无可挑剔的美人,泪盈于睫,楚楚可怜。先前见刘妃待这少女颇为亲近,我心猜少女出自刘家,又许是李凤的庶女。

      房云笙以帕拭泪,李贤将自己的帕子递给她:“怎生这等哀痛?”

      房云笙接了帕子,语气酸楚:“唉,此事鲜为人知,贞观初年,我大父之妹曾受李家聘礼,不幸未嫁而逝,太宗另择刘家结亲。我与姑婆素未谋面,毕竟是血缘亲人,每见虢王妃,我心中不免系念。”

      李贤略一颔首:“如此。我只知韩王妃乃文昭公之女,却不知另有一位房家女。。。”

      “我亦嫁入李家,”,房云笙苦笑,她抬眸凝视李贤,含泪含情:“我房家女儿与李家纠缠不清,此命也。明允,你我因缘际会,然我心知,终有相看两厌之时,是么?”

      前日扬雪,尚未融化,因而不止各处悬挂的白幡,地面上也是一片皑皑。风一时静了,似乎不愿打搅即将给房云笙答复的李贤。

      李贤为妻子稍紧披风,他软声道:“兴许十年便厌倦,又兴许百年亦不满足。云笙,你是我三书六聘之妻,我必护你周全,切莫思虑。”

      “非是我思虑过度,只怪。。。世间事瞬息万变。”房云笙望向远方,泪水颗颗落下如莹珠。

      他夫妻说话好似猜谜,我心下惶然,李贤还有十年可期吗?房云笙一直待我极好,二人劳燕分飞之时,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吗?

      新年里,全世界被按下了慢速键,吃喝玩乐就是我们全部的生活内容,朝中也无要紧之事,波斯王卑路斯、于阗王尉迟伏阇雄等人入朝觐见,自有鸿胪寺负责接待,李治赏光见一见,一切都有套式可循。

      上元佳节,天蒙蒙亮,我往东宫探望李弘。至丽正殿书房外,见李弘闲坐西窗,一个熟悉的陌生人正陪着李弘鉴赏文玩,另有一众宫娥安静熟练的整理书籍。

      “青州所贡红丝砚当属砚中之冠,石质密致,润美适手,恰如,”,那人顿了顿,略一思索,笑吟吟道:“恰如淡泊宁静之君子,不露锋芒,仍难掩自身光华,哎呀,今世无不视红丝砚为上品,殿下莫笑妾人云亦云。”

      李弘赞许道:“以砚比作君子,细思大有深意。阿宁乃大材,何必过谦。”

      一双纤纤素手抬起砚盖却又重新放下,她抿唇浅笑:“已然有人注水入砚。常以清水养砚,可滋润石质,使其呈现清朗玉气,然妾窃以为,此法于红丝砚实则不。。。哎呀,妾多嘴,殿下可会讥妾有心卖弄?”

      李弘轻轻摇头,神情复杂:“此人不通养护之法,惯是一味做事。砚池,固可每日以清水养之,然而砚堂却不宜长时贮水,否则难以发墨,写字运笔易失锋。唉,我每每婉拒,此人却不问究竟,只道我怜其辛劳。若其聪慧如阿宁,料不当。。。唉。”

      觑着李弘逐渐凝重的表情,她低声劝道:“凡事亲力亲为,太子妃全为好意,二位殿下。。。若促膝长谈,或可化解矛盾,殿下无心一试?”

      李弘淡淡一笑,视线转向漫天飞舞的绒雪,自言自语道:“所欲所求,我已悉数给予。”

      我听出她对李弘的关心不同于仆人对主公,再难刻意忽视对她身份的好奇,遂问引路的宫人她是东宫的奴婢或是尚宫局的某个女官。

      宫人道:“豆卢娘子不隶宫籍,娘子乃芮国公之孙,太子妃受册,天后命以名门淑媛充任内职,以侍奉太子妃,阎令举荐了娘子。”

      我道:“唔,豆卢家的。。。从不知芮国公府上藏有这般。。。好孙儿,仪态闲华,见识练达,竟得阎令青眼相加。”

      宫人解释:“娘子之父乃汾州平遥令,豆卢明府娶大安公长女为妻,故而阎令知晓娘子是何才学是何性情,乃敢举荐入宫,授司闺司掌书。”

      我道:“原是阎令侄孙,难怪。豆卢掌书既侍奉太子妃,又怎会久伴太子?”

      宫人道:“太子妃令众写字为乐,为太子偶遇,太子对娘子大加称赞,定为首彩,吩咐娘子入书房侍奉。”

      我心下稍释然,既然豆卢宁是一位富有才情的女子,旭轮与她攀谈并不奇怪,只不该那么主动的为她遮风。。。

      “阿妹?!”

      “阿兄。”

      既被李弘看见,我快步走进书房:“阿兄不自珍,此刻正落雪呢,岂可临窗而坐。”

      我故作无意的瞥看那人,豆卢宁也正眼含新奇的端量我,两道视线交触的一刹那,她十分从容的移开了视线。坦白来说,我不喜欢豆卢宁,偏她看起来并非恶人,又得李弘与旭轮欣赏,我若表露真情实感,倒显得是我无理取闹,气量狭小。

      李弘佯装惊慌:“哎哟,拜求阿妹万勿诉之二圣!”

      我笑,挥手示意宫娥关窗,又把自己的风帽戴在李弘头上:“便罚阿兄。。。十二时辰不许取下风帽!”

      李弘打趣‘太平公主好生威赫’,吩咐宫人搬来胡床供我歇脚,他看一眼我来的方向,奇道:“旭轮未与阿妹同行?”

      我道:“四哥读书愈发用功,夜间迟睡,月晚不舍扰其清梦。”

      李弘笑:“从前六郎与我闲议世间又有何人何事能将旭轮与月晚分隔,却原来一卷书足矣。”

      我笑笑默认,忍不住的打量豆卢宁,李弘很快察觉,问我为何‘钟情’于她。

      我于是大大方方的看向豆卢宁:“月晚观娘子气韵与旁人迥异。”

      李弘脱口便是赞扬,把她的身世简明一说,我点点头:“举贤不避亲,阎令有心了。”

      豆卢宁莞尔,她谦虚道:“妾不敢称贤,入东宫侍奉殿下,是妾毕生福分。”

      李弘极认真的看着豆卢宁:“侍奉我与太子妃非是福分。阿宁,你我因文相会,实属有缘,然我体弱多病,因而你我之缘短薄,我如何忍心夺占阿宁之福?阿宁福分绵远,谁人能不羡慕。”

      这些话异常不详,尤其自一个病人口中说出。豆卢宁情绪激动,她嗫嗫嚅嚅的说着不敢,李弘吩咐宫人置备早膳,又让豆卢宁也去歇一歇,吃点东西。

      豆卢宁于是施礼退出,李弘忽而沉叹:“一十五岁,来路久长啊。”

      我听不懂也没必要去懂,随手整理书籍,劝李弘安心静养,看书容易劳神。

      “为何?” 李弘笑,他拿起一卷因经常翻阅而留下折痕的书。

      我提醒他:“今日乃上元呀,二圣于陶光园设宴,年年如此。”

      “每岁筵宴不可计数,缺席一次,并无不可,”,李弘低头翻书,他混不在意道:“再者,今我病气缠身,若赴宴,岂不扰了余众欢兴?”

      发觉李弘不是说笑,我心口堵的难受,此一时,脑海中浮现更深人静、他与孤灯相伴的一幕,不禁悲从中来。

      “阿兄勿作忧思,”,我忍泪轻声道:“二圣无时不。。。殷切期盼阿兄早日病愈。”

      李弘平心静气道:“比日以来,风虚更积,自身情状,如何不察?唉,我为储贰,却未珍重自身,劳二圣忧心,是我不臣不孝,倘或上苍垂怜二圣,便教裴氏腹中为男胤,若为女身。。。幸有六郎。”

      帝后以及百官怎么可能不关注李弘的安危健康,然而这份关心的背后的确隐藏着一丝比腊日霜雪更为冷酷无情的窃喜。李弘比谁都清楚,如果他的死亡注定无可避免,大唐江山不会因此而万劫不复。

      帝后膝下不只李弘一子。

      “阿兄何必。。。”,我用力的按着心口,鼻头酸酸的:“阿兄不曾辜负二圣所期,天皇有言,阿兄来日必为仁君,以德化民,兴大唐之基。。。”

      “我从不敢,”,李弘放下书卷,他温和的笑视我:“阿妹,我是不敢辜负,不敢行差踏错,我无力承担。。。丝毫过失。我时常惧怕愧对天皇期许,却无人倾诉,如今卸下重担,我每夜终得安眠,人前人后,我只是李弘,是父母长子,弟妹长兄,不再是储君,苍生,江山,又与李弘何干。”

      我终于藏不住泪水,李弘为我揩泪,他自己也红了眼圈:“唉,常言善恶有报,我起先极难释然,思来我素无恶行,怎会得此恶果?某日忆想忠哥,彼因我而死,此为我所铸血债,往日善行并不相抵。阿妹啊,上帝何其公允。”

      “阿兄无错!”,我埋脸在李弘掌中泪流不止:“阿兄无错!上帝亦有错判时!月晚为阿兄进表祈愿,上帝当知阿兄一生清白,为阿兄赐福延龄。。。。。”

      “阿妹祭告当真为上帝所见?”,凝视近处的一簇橘红烛火,李弘的眼神逐渐迷惘:“旧年,东宫有一位吕公,吕公道世间从无鬼神,亦无福祸禄命之说,更质疑释教真伪,吕公道世人行善未必得善终,为恶未必受罚,善恶只凭各人本心,我今日方信。”

      他还是耿耿于怀,而我更想向天呐喊不公,那么多为非作歹的恶人没病没灾甚至长命百岁,为什么非要一个良善清白的李弘承受如此折磨!自懂事起,他的人生意义就是让父母满意,可怜父母以为这尊贵的头衔是对儿子的爱,却禁锢了他的一生,他才二十三岁,竟没有一日是为自己而活。

      “我岂能生怨!!”,蓦的,李弘狠狠的抽打自己,他仿佛迷失了心智,他只想亲手把自己摧毁:“不臣!不孝!求二圣废黜李弘!李弘是将死之人!废黜。。。”

      “阿兄!阿兄!”,我惊恐万状,我求助的看向宫人却发现她们比我还要震恐无措,我只得紧紧抱住李弘,防止他继续伤害自己,我语无伦次的哀劝:“二圣从未怪罪阿兄!阿兄,我。。。此事。。。纵无转圜,恳请阿兄顾及太子妃与腹中骨肉!太子妃何其无辜!阿兄今时仍是大唐太子啊!!”

      “太子。。。太子。。。”, 寥寥数笔的两个字好如操控人心的魔咒,李弘闻言即平静,或者说是短暂的疯狂发泄过后忆起了自己的首要身份,李弘的身子松了劲,我的力气不足以抱住他,只得任他颓然无助的歪在春榻上,手被他握的生疼:“我是太子,可我究竟。。。有何功绩可言?瑶山玉彩?哈哈哈,”,他轻轻的一口气吹灭了他先前凝视许久的那簇烛火:“江陵一把大火,焚卷一十四万,我这所谓功绩,一盏残烛足矣。若我非太子,我必出走长安,快马破红尘,轻剑指大漠,永驻塞外,披甲执锐,护卫河山,为君父、为大唐百姓拼劲血汗,令番邦蛮族不敢窥视我大唐疆土。”

      我深为李弘惋惜,又有谁曾在意李弘的志向,所有人期期仰望着这个孤单痛苦的年轻人,所有人用一成不变的说辞恳求他‘请殿下为国自珍’,而李弘早已怕极了也厌倦了这方高墙,宁肯笑对黄沙万里,胡笳空城。

      我不知还能如何宽慰,依旧拿妻儿劝他:“宫禁森严,谁人轻易出走?万幸阿兄并非无伴,裴妃良善特秀,阿兄可将心事诉与裴妃,裴妃必体谅,待有了侄儿。。。”

      我手上的疼痛突然消失,李弘掩面哽咽:“可怜我儿不当托生李家,我廿载煎熬忐忑,此中艰辛无人察,但求我儿挣脱这天阙。。。。。。”

      李弘的声音越来越低,我努力的想要听清,当我凑近倾听时,我吓的咬住了手指,我只怕自己会吐露秘密。

      “阿妹,我欲见子嫣,我只信阿妹,对不住,阿妹,我生机渺茫,仅此一愿,只求阿妹相助。”

      一轮明月。

      上元二年的第一个月圆之夜,月华自天际倾泻而下,苍茫雪地映射着莹白清辉。旭轮与我退出大殿,隐身在赤色廊柱的黑暗投影里。殿内殿外两双人,谁又能解彼此辛酸?隔着一道宫城,便是金吾不禁的洛阳城,万户千门欢庆佳节,人声鼎沸,因为喜悦是很难掩藏在心中的。而各不相同的悲苦,却只能和着泪水深埋心底,这世间并非所有的情感都可以尽情抒发。

      愁多夜长,雪已停了多时,北风依旧冷冽刺骨。不意打个寒颤,旭轮轻展裘披,熟练的将我掩在怀中。偎着他的温度,抬眼见他满面堆愁。

      “这般恣意妄为,若为二圣知晓,却如何是好?!”

      “五年前,你也曾听阿兄自言心仪赵妃,”,其实我心里异常忐忑,喉咙因紧张而干渴的厉害:“难道你不可怜阿兄?我深信阿兄与赵妃只为叙旧,绝无逾礼,今夜过后,难复相见。”

      还有一句话,我不能说出口即便是面对旭轮,李弘命不久矣,二人这一见便是今生最后一面了。

      “倘或三哥。。。”

      我在他襟前蹭去泪水:“我设计旁人撺掇三哥与波斯王之子比试酒量,断不会轻易离席。我情知愧对三哥,却是无可奈何啊。”

      “但愿世人皆遂意。” 旭轮仰面望月,为大家担心不已。

      而我只凝望着他:“旭轮,对不住,害你牵连其中。”

      旭轮垂眼看我,有些无奈:“是我坚持送你与赵妃回寑,方误入东宫,然我庆幸是我陪你来此,若有差池,我可代你领罚。唉,愈二三载,驸马。。。但愿驸马尽心呵护阿妹。”

      我控制不住眼泪,连他的眉眼也难看清:“难道我出宫嫁人便不是你阿妹?你我便不能时时相见? 你心中挂念我,阿谁不许呢?!我这便立誓,我活一日,便挂念你一日。”

      殿门轻响,赵子嫣匆匆退出,那么多年的女儿心事,最终只用了片刻时间便与他彻底告别了。是啊,既然两个人总归无法在一起,一万句话,一句话,又有什么区别呢。

      三人原路离开东宫,无人察觉此中蹊跷,待回到寝宫,赵子嫣再三向我道谢,泪水涟涟。赵子嫣脱下衣袍还给华唯忠,她躺床继续佯装不适,我则与旭轮重返陶光园,自自然然,毫无破绽。在别人的眼中,我请身体抱恙的嫂子去自己的寝宫歇息、旭轮送我们离开,再正常不过了。

      幽幽的叹着气,我的视线转向拼酒的主力,李显最爱热闹,他亲切的拉着那高鼻深目的波斯王子泥涅师,嚷着要请贵客夜游东都。

      我相信李弘的为人,但我也清楚我的做法对不起李显。换作任何一个男人都不会原谅妻子深夜私会他人,更何况是自己的亲哥哥。可是,假如李显得知自己的幸福其实是以他二人的终生遗憾为代价,也许容易释然吧。

      二月无雨百花熟,洛阳宫苑五彩纷呈,芳香远播,引得蜂儿蝶儿流连忘返。刘仁轨、李谨行等人大破新罗七重城,金法敏遣使朝贡,自认有罪,李治下诏赦免,并宣金仁问回唐,允许金法敏继续做他的新罗王。

      这泼天的权力饶恕了无数人的性命,却救不回自己的爱子。入了三月,医官们隐晦的提醒武媚便是灵芝仙草也无法医治李弘的病。李治这时因过敏严重无法听朝,政事多由武媚垂帘参与。武媚无多言,派人速去长安请来了孙思邈,这便是人世间最后的一分希望了。

      药王鹤发童颜,慈祥随和,嘱咐李弘务必宽心,仍以静养为主。走出内卧,孙思邈叹着气告知太子妃裴瑾娴他给不了大唐君臣丝毫希望,尤其李弘自己无意求生,自言 ‘苟全数载,唯听天命’。

      裴瑾娴原本激动急切的神色很快就平静了,又趋于淡漠,裴瑾娴的状态就好像。。。吐出一口憋了许久许久的闷气,整个人松弛下来。泪珠儿悬在她腮旁,被她抬手拂去,有点用力,带着一些些怨。她的丈夫不愿为了她和孩子而活下去,最清楚不过的残酷事实。我这旁观者也难免同情她。

      屏风后转出一个宫人代裴瑾娴传话,问能否凭诊脉断定腹中是璋是瓦,孙思邈试问妊娠几个月。

      “已近六月。”裴瑾娴主动回答,沉稳有力,她不得不为自己的余生设下一场豪赌,李弘从此便是昨日痴心,她的依靠只有腹中骨肉。

      孙思邈的神情变了变,我说不清是遗憾或是悲悯,只听老药王平声道:“此法极难,便是妇人临产,也只中十之一二。”

      将心比心,裴瑾娴嫁给李弘尚不满两年,我不会以我对李弘的感情而要求她,况且我们的处境更是大不相同,没了李弘,我仍是二圣的女儿,拥有世间最坚固的庇佑,而裴瑾娴的身份则会变得十分尴尬甚至下半生不得自由。

      迄今为止,除了长孙氏,大唐太子妃的结局都与圆满差之万里,恐怕裴瑾娴也难逃这诡异如诅咒般的宿命。如果裴瑾娴能生下男孩,她才有机会延续她的尊荣,退一步讲,二圣放弃嫡长孙转而册立小叔李贤为新任储君,当孩子长大就藩时,裴瑾娴可以请求与子同行,离开这座牢笼。

      当然,全世界只有我清楚二圣将会如此选择。

      裴瑾娴的眼瞳彻底失了神采,我如何不知以当世医学水平的确无法解答,只因同情她,便帮着她又问了一句:“孙公勿怪阿奴无状,阿奴与杨家三郎相熟,早闻孙公尤擅妇儿之术,拜求孙公以历年之。。。”

      这时,内卧退出几位女官与侍御医刘神威,孙思邈看着自己的高徒,后者神情拘谨,小声请恩师随自己先去殿中省歇脚,武媚希望孙思邈能多留数日。

      师徒由宫人送出东宫,武媚也终于自内卧走出,她的日子并不轻松,长子病入膏肓,丈夫无力主持政务,她为了百姓福祉而宵衣旰食,却还要应对中书侍郎郝处俊等人的非难,因为李治有意诏告天下以武媚总摄国政。

      试问,一个女人如何撼动一国之根基?这左不过是皇权与相权的又一次较量,历朝历代不断上演,只因女人弱小易欺,也从未掌握青史的笔杆子,便总被男人定性为祸根,背了一口又一口的大黑锅。

      裴瑾娴起身行礼,她俯首屈膝,卑谦的听候婆母下达的任何命令。同为女子,或许婆母会优容自己吧,虽然面对日渐消瘦的亲生儿子时,婆母一直表现的泰然自若,像是一个无情无心之人,但裴瑾娴理解婆母此时所承担的责任,每每看到婆母那笔挺的腰背,裴瑾娴便确信,无论发生何事,即便下一刻大唐面临天倾之灾,婆母也能凭一己之力将它重新托起。

      身处这权力的中心,似乎‘坚强’是每一个女人最无可奈何的选择。

      武媚吩咐免礼,注意到裴瑾娴眼旁未干的泪痕,武媚怜惜轻叹:“太子妃受累。”

      裴瑾娴受宠若惊只不宜表露喜色:“多谢天后垂爱!此乃妾分内之职,自当竭忠尽节以事太子。”

      “结发夫妻应如是,”,武媚的眼神愈发柔和,武媚端详着裴瑾娴,甚至亲手为她提了提帔子:“太子妃好生歇息,事不必躬亲,却需每日常见太子,如此太子方知你真心。”

      “是,妾遵天后令。”裴瑾娴抿唇压抑喜悦,她相信自己得到了武媚的赏识,

      徐步跟在武媚的身后,她姿仪端庄如常,下巴微微扬起,尺高峨髻一丝不乱,九簪珍珠翠羽步摇光华璀璨,金缕七破裙伴随着她平缓步伐而轻微的摇曳,看上去整个人雍容中另有慵倦之态。暮春的晴暖阳光为她做披,周身似荡开一圈又一圈的缥缈光晕,直教我目眩神迷。

      武媚可曾后悔?后悔扼杀了李弘唯一的爱恋?牢狱人生中仅有的一线光芒?或许不会,储君的所言所行必须服从帝国的利益,包括我们每一个人的志趣,也随时都会被牺牲,为大唐而牺牲。

      我昂首挺胸,试图模仿武媚的样子,把所有人的喜怒哀乐踩在脚下,也把自己的情绪抛之脑后,却发现这不可能做到,因为心会难受。短暂的傲气在我心中轰然倒塌,碎成千万瓣,落雪般扑簌的坠地,融化,消失。果然,武后就是武后,绝无仅有的女子。

      东宫家令阎庄与典膳丞邢文伟候在中庭多时,二人向武媚请罪,因为他们没能服侍好李弘。去年冬日,我曾在李凤的王宫见过阎庄,他的妻子是刘妃的亲妹妹。除了是李凤的连襟,阎庄另有一个长姐是李治的亲嫂子,只因李泰夺嫡失败,早在三十年前迁居外乡。

      武媚别有深意的看向阎庄:“尊府与叔父才高如神,我素来钦佩,可惜二公已往极乐,未知儿郎可得真传?”

      阎庄微惊,立刻躬身一礼,谦称他父亲尤其叔父阎立本自认才学微末,愧对皇朝数十载厚待,生前教导儿孙多读书,不可偏爱造式、丹青等伎。武媚轻叹,留下一道严令,无她手谕,任何人不得进出东宫。

      “阿娘为何不准月晚探望兄长?”

      即便李弘无药可医,我仍希望能陪他到最后一刻。阳光透过树冠斜斜的照下来,像一束实体般的光柱横在武媚与我之间。

      这一束光柱模糊了武媚面上的笑意,她的语气透露出无限疲惫,因而我几乎听不出她是哪般情绪:“大郎病重。但凡不入东宫,阿娘不拘月晚何处顽闹。”

      “是,儿牢记。”

      李治自然是在贞观殿内静养,才用澡豆清洗过身体,又喝起了薏仁水,我们见到李治时,他正吩咐宫人多煮一些薏仁水。李治与武媚对视,起初他勉强的笑了笑,但又不知该说什么,因为痒痛,他下意识的去挠那些粉红疙瘩,被武媚及时制止。

      李治望她叹息:“五郎。。。唉,天下之主又有何用。”

      武媚跪地,她捧起李治的双手,轻吹气为他解痒:“子女无不是娘亲腹中肉,妾妄求一样恩典。”

      “有何心愿,卿尽管道来,”,李治低低头,他的下颌正抵着武媚的额顶,像是要把妻子揽进自己虚亏的怀中:“我何其钟爱五郎,我所受痛苦不亚媚娘啊。”

      “弘儿真若。。。我要裴氏随弘儿同行!”,武媚忽然落下一滴泪,她孩子气般嚷出这几个令我胆寒魂飞的字:“你我为人父母,怎忍心看弘儿伶仃孤苦。你若不肯应承,我只怕往后夜夜噩梦。”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1章 春归怨 何不随君赴黄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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