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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长安女 天意难违踏归途(下) ...


  •   “我乃二圣之女,莫说是你,李隆基亦不配为我殷勤侍奉!”

      面对我毫不留情的折辱和对天子的不敬,姜皎竟未作色斥责,从我脚边捡起衣服复又穿上,只微微敛了笑意。

      “换作他人夸此大话,皎必称之为’癫’,唯有娘子,确有睥睨天下的资格,但,只三日之前的娘子才配说这句话。”

      临行之际,我从青海骢的鞍上解下藤匣,将里面的东西悉数扔落山崖,以免回长安后被李隆基发现,恐对旭轮不利。顾虑我坠崖自裁而无法向李隆基复命,姜皎一步不落的跟随我,甚至干脆握住了我的腕。

      “后生,竟不怕我拉着你一同赴死?!”。我故意唬他。

      “怕,”,他陡然正色:“可今夜娘子若不得归,我纵回京面圣,也必受贬斥。”

      “何物?”。见我郑重其事的一一捧出,他不禁好奇。

      “这辈子再用不到的珍贵礼物,”,我平静道:“我身我命已然如此,也许有一天,待别人或是你末路之时,必能用到它们。只可惜,若命中无贵人相助,你的下场不见得会比我好。”

      本是信口而出的无意闲语,不料姜皎却颇为在意,他立即讽我:“女人惯是如此,总爱逞口舌之快,原来娘子亦不能免俗。非你姿容绝伦,恐武攸暨断不会容你廿年之久,任由你大肆豢养男宠。将死妇人,岂能预料我之前途?哼,我曾祖安公,乃高祖布衣之交,随高祖晋阳起兵,助高祖招抚陇右,平凉州,终定皇唐霸业。我母族乃窦家,百年豪族,而今更是大唐一等一的贵戚。而我,我于陛下微时结交,我二人情深义厚,尤其今次除逆,更是大功一件。我的末路?哈哈,我会活的锦绣荣华,远盛于你!”

      他对自家的非凡门第甚为骄傲,夸夸不绝。我心底渐生冷笑。天子之怒,雷霆万钧,父母手足妻儿皆可杀,遑论一个能被人轻易取代的朝臣。

      我徐徐开口,全是好意劝言:“你以为布衣之交是世间最持久稳固的友情?你以为今日助李隆基除去我便是立下不世之功从此可在朝堂之上高枕无忧?哈,无知小子!李隆基今临大宝,再不是那个和你一起品鉴窑鹰宝马、重情重义的挚交好友。侍君,从来都是这世上最危险不过的事;朝堂,其深无人可测,一道微不可见的涟漪便能引起一场滔天巨浪。生于皇门四十载,这是我理解最深刻不过的道理!倘若今日你只看到我的败,那么你的眼界也仅限于此!姜氏四代显耀大唐,必将自你败落。”

      甩开姜皎的手,我踱步离开崖边。

      “娘子与亡母乃中表姊妹,始终为我长辈,随你肆言。”,背后,他犹自信满满:“我绝不可能成为第二个’宰相七人,五出其门’的你,因而我确信自己会比你走的长远。而且我以为,终唐一世,也再不可能有任何女子掌权如你,名盛朝野,威震丹陛!”

      “你可是夸赞?呵,待见了李隆基,我必原话相告。”。我回首看他,玩笑一句。

      为防我半途逃脱,姜皎与我共乘一骑,吩咐随从牵好青海骢。又说李隆基前几天要赏他一匹马,可他把闲厩里的宝马良驹都看了一个遍,也没能挑出一匹可心可意的。

      清楚姜皎不过是向人尤其是我炫耀他的荣宠,我连嘲弄或鄙夷他的感觉都没有,心里只一个不合时宜的疑惑,今夜我便要受死,明日的长安城是艳阳高照还是暴雨倾城呢?

      “韩国公,”,姜皎问贺兰琬:“你如何困住了她?”

      面对这个问题,贺兰琬很是得意:“本是偶然与她在山路相对而过,弹指一瞬,虽只侧颜,我却认定是她。立即回身追赶,她竟未加防范,故而使我手到擒来,不费吹灰之力。”

      “原来如此,合该国公立下首功,”,姜皎颦眉:“可是,国公昨日曾入宫面圣,当知陛下不许伤她分毫,为何却以刀剑相对?她目下这般模样,皎担心陛下会降罪国公。”

      贺兰琬遥看墨蓝夜幕,声音低沉:“琬一门亲人尽亡于武后之手,武后驾崩已是数年再难追讨,难道不能将这段血海深仇加诸其女之身?!若我面对她却无动于衷,岂非令泉下亲人难安?!说来,昭成皇后当年惨死洛阳宫,仙骨无存,不也是拜武后所赐?陛下当能体谅我之苦楚。真若降罪,我也无憾!”

      姜皎默然无言,唯叹息良久。

      正值宵禁,渐近长安,隆隆鼓响声声入耳,遥想城中此刻,市署歇业,百姓匆匆返家,三十六路御街大道空无一人,百余坊里万家灯火,炊烟袅袅,朱户高墙内琵琶铮铮,歌舞不休,五色香烟浮动。

      启夏门仍未闭锁,迎候着天子的囚徒。寂然无声的青砖石墙,历尽沧桑而不染风霜,仍是三十年前的模样。仰首凝望,竭力控制心头骤起的汹涌情愫。姜皎觉出我身体在颤抖,举手示意马队暂停。

      “你。。。害怕了?唉,再看一眼吧。我也最爱月下长安,绚烂流光,多情胡姬,纵情买醉,何其惬意。在润州做刺史的那一年,真是。。。唉,永生不愿再忆起。”

      不,我并非害怕将近的死亡,我是又想起了我的爱人。只因分隔太久,难忍思念煎熬,他不顾严惩,隐瞒身份跟随一列商队从洛阳回到长安,忍受一夜颠沛,只为能在这城门下见我一面。

      “上。。。上皇他,”,我死命压住眼底的泪水:“他好吗?你们可曾伤害他?”

      贺兰琬嘲讽似的连声冷笑,姜皎则夸张的’哎呀’一声,他似笑非笑道:“伤害?娘子迷心了不成?此次除逆,我等所奉乃上皇御旨!”

      “好。”

      既然天下咸知是奉旭轮之意诛逆,料李隆基一派不敢对旭轮下手,否则难免有人疑心其中有异。

      “穷途末路,娘子何必再生痴念?”,姜皎得色:“自古谋逆便为十恶不赦之首,上皇虽为娘子胞兄,亦容不得如此恶行,真若有心饶你,初又何必下旨诛逆?!”

      马队复启程,我们进入长安,姜皎吩咐一人入宫禀告。城门在身后缓缓阖上,发出一种道不清说不明的声响,彷佛微弱哭泣,又放佛吟吟浅笑。

      闭上双目,默算时间,暑气未尽的晚风送来慈恩寺悠然空灵的暮钟阵阵,靖安坊沈五家食肆卖的烧鹅外酥里嫩十分美味,长兴坊东坊墙头总是探着一株花树,幽香沁人心脾,再睁眼时,太平府赫立眼前。只因我的败落,它亦不复往昔风光。一时只觉得它很陌生。

      那一排悬于赤褐飞檐下的镂空蜡纸宫灯皆已不见踪影,三十余年,始终灿如白昼的府门空地而今漆黑幽静,只能借北邻万年县衙外的绰绰灯影,使人堪堪看见这里有一座延绵磅礴的深宅大院。气派的乌头门外,再无投帖求见的络绎官吏。金楼玉阁,廊苑游湖,葳蕤仙葩,不曾为我所珍爱,也不再为我所拥有。从此都是昨日风景。

      恍惚间,眼前却见明朗晨光,华服浓妆的我笑靥如花,自那座天下第一的府门里缓步而出,一笑一嗔,皆随性自然。

      我侧脸不再看它哪怕一眼,姜皎却勒缰下马。

      “请娘子下马。”

      我淡漠道:“不是去大理寺么?”

      “对于一个罪人,的确当去大理寺,”,他笑:“只是圣意如此,我又岂敢多问。娘子请。”

      我下了马,姜皎与贺兰琬随我一道入府。守卫并不森严,甚至可说异常薄弱,只七八个执刀军士围坐在从前阍者们的逼仄小厢里谈笑闲聊。听到脚步声,立时都迎了出来,见了狼狈落魄的我,个个难掩喜色,除了为首之人。

      “陈将军,”,我打量他的官袍,是同姜皎一样的深绯色:“许久不见了。去岁吾夫亡前,听他提及你喜得贵子,想已满岁,如今恭喜,可也迟了?”

      陈玄礼神情拘束,拱手道:“多谢公主。”

      我轻笑:“我已不是什么公主。”

      “不,”,陈玄礼道:“陛下不曾颁旨废除公主的皇族身份,您犹是太平公主。”

      我不由苦笑,觉得他这份正气虽是难能可贵却也有些固执,且不合时宜。

      “请将军收下,”,想到他于攸暨生前有恩,吊唁时又悲泣难持,是个重情重义的男儿,我解下脖上的项链,鲛珠的朦胧异彩使月华瞬间无光:“全身上下只余此物,料想府内仓廪也已空空。此物还算珍贵,送与小郎,谨贺陈门添丁之喜。”

      陈玄礼一动不动,我只得将它挂在他佩刀的刀柄上,不管他最后是会收下或一扔了之,我送贺礼全为好意。

      大步迈入府门,直往前厅,却见灯下有一道顷长身影。走近了,竟是李成器,双眼之中悲痛神色清晰可辨。见我披头散发血迹斑斑,霎时泪水盈眶,更是不忍直视。

      我又惊又惧,心头砰砰直跳,故意视而不见,才想绕过他径去,他却撩袍跪地,拦下去路,朝我深深一拜。

      按下心疼,我指他怒喝:“起来!”

      “姑母!”,成器半直身子,已是满面泪痕,哽咽说道:“不孝侄儿李成器特来送别姑母!”

      面对眼前这一幕,姜皎和贺兰琬略显尴尬,但更多的是腹讽李成器不识时务。

      天子之令,莫敢不从。我不恨隆业和隆范帮李隆基夺/权,更莫论成器和成义。他兄弟二人与我向来亲近,李隆基即便开恩不把他们与我归为一党,也绝不会拉拢他们。我心里一清二楚,成器对李隆基的阴谋毫不知情。正因如此,一个与我关系亲近又不能为己所用的长兄,对李隆基来说本就是身份最敏感的假想敌,我更是不能在此时连累成器。

      四目相视,心里纵有千叮万嘱却不得说出口。我看着他自一个襁褓婴儿长成健壮少年,看着他娶妻成家,儿女双全,幸福美满。谁道白驹过隙,竟已到了不得不说再见的时候,可叹以前从不曾珍惜。

      狠下心,咬牙踹了他一脚,我愤愤不平,咆哮如雷:“我今跌落高台,全拜你们兄弟所赐!这辈子,是我眼拙蒙心,没能看清谁是真心,谁又是假意!李成器,我已落魄如泥地蓬草,而你,你是上皇之子、天子之兄,前程无限荣光,又何必惺惺作态,特意来此看我这将死之人的笑话!实在卑鄙!我不想看到你!滚!姜皎,贺兰琬,带走宋王!我们早无姑侄之情!”

      李成器伏地悲哭呜咽再不能语,似无意离去,也不知能不能听懂我的苦心规劝。姜皎和贺兰琬嘴里都说着场面话,一左一右搀扶成器起身,又说陛下将至,不宜在此。

      李成器欲行,却又止步,语气哀伤的问我:“姑母,您怪罪侄儿,侄儿无言可辩。可父亲。。。与您始终兄妹一场,四十八年的手足情深,临别,您可有只言片语留与父亲?”

      料李隆基不会让我再见旭轮,沉吟片刻,我缓缓点头,面向太极宫的方向三拜乃止。

      “转语上皇,此生已矣,不复相见,上皇昔年所予恩典与荣宠,月晚无力再报,唯待下世,盼。。。盼。。。盼。。。”,泪水堵满了我的喉口,好一阵无法发声:“不,我乃大恶罪人,不配再有任何妄想,也不配上皇记得这样一个。。。一个妹妹。罢,我无话留与上皇!”

      李成器微怔,一揖到地:“我。。。明白了,都明白了。侄儿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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