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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广寒秋 谁言天家日日欢(上) ...


  •   总章元年,夏四月丙辰,有彗星见于毕、昴之间。帝避正殿,减膳,诏内外群官各上封事,极言过失。乙亥,彗星灭。辛巳,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三品【杨弘武】卒。

      九月癸巳,司空、英国公【李勣】破高丽,拔平壤城,擒其王【高藏】及其大臣以归。境内尽降,其城一百七十,户六十九万七千,以其地为【安东都护府】,分置四十二州。十二月丁巳,帝受俘于含元殿。丁卯,帝祀南郊,告平高丽,以李勣为亚献。

      二年,春正月,封诸王嫡子皆为郡王。三月癸酉,皇后亲祀先蚕。五月庚子,移高丽户入内地,莱、营二州船次发遣,量配于江、淮以南及山南、并、凉以西诸州空闲处安置。

      十一月丁亥,徙封豫王旭轮为冀王,仍令单名轮。十二月戊申,英国公李勣薨。是冬无雪。

      三年,二月戊申,以旱,亲录囚徒,祈祷名山大川。癸丑,日色出如赭。三月甲戌朔,大赦天下,改元咸亨。夏四月,雍州大雨雹。

      秋七月,右威卫大将军【薛仁贵】、左卫将军【郭待封】等至大非川,为吐蕃大将【论钦陵】所袭,王师大败,仁贵等并坐除名。吐谷浑全国尽没,可汗及亲信数千帐内属,徙于灵州界。

      “阿姐!!阿姐快快放走欢欢!”

      “莫怕,欢欢牙未齐整,难伤你我。”

      怕我闷出毛病,李贤送给我一只猞猁,李显又送来一头熊,都是新生不久的,我喂养半个多月也不过二尺长短,皆袖珍可爱且顽皮好动。李贤刚把小猞猁抱给我时,我误认是猫咪,心里嘀咕是啥品种,为什么俩耳朵各竖了一小撮长毛,朝天小辫儿似的。硬要比较的话,大概是小熊更可爱一点,双眼又圆又亮似黑曜石,安静时呆萌似毛绒玩具,尤喜攀爬,成天抱着柱子就向上攀爬,可最多爬出三四尺高,必狼狈不堪的滚落绒毯,且极通人性,会立刻可怜巴巴的望向我,专等我抱它安慰。

      投胎到封建社会的权贵阶层还是有点好处的,居然可以拿幼兽当宠物养,不知道啥时候有幸抱一抱萌化万国人心的小国宝呢。

      宁心笑话小熊憨笨,直接取诨名‘阿憨’。宁心便是张娟娘的女儿,出生还未满月便随母没入掖庭。去年夏天,我终于盼来了陈宁心。她与我同岁,我生在二月,她则生在腊月,足隔了四个季节。娇滴滴的小姑娘,五官十分标致,教人眼前一亮。因是初见,旭轮与我无不好奇的打量宁心,她怕见生人,便躲在娟娘背后。娟娘哄慰女儿,说我就是那个经常给宁心送礼物的小阿姐。得知是‘旧相识’,宁心才对我放下戒心,又见旭轮很是随和,渐渐的便与我们亲密无间了。我与宁心好的不分彼此,向来以姐妹相称。武媚也喜欢宁心,这一年多,无论衣饰或玩具,只要是我有的,必原样赏赐一份给宁心。

      话说回来,李贤李显为什么怕我闷出病呢,武媚又为什么安排宁心给我作伴呢,是因李旭轮和我‘分居’啦。两年前的四月,贺兰瑜溺死太液池后,彗星就消失了,因暑热逼近长安,我们照旧前往九成宫避暑。入住当日,宫人把旭轮和我引向不同的侧殿,才知武媚意在让我们分房。我早知会有这一天,因而不以为意,旭轮则大感惊异且极不适应,我不得不陪他顽闹,直到他累极熟睡,我再回房休息。等回了长安,原来的内卧只余了一张床,好在他已习惯独居,二人一东一西,中间隔着武媚的正寑。所幸都在蓬莱殿,有时谁半夜醒了睡不着,便去推醒另一个,还能凑在一起说悄悄话,观星望月,听雨赏雪。

      直到我身边出现陈宁心这个小阿妹,她喜静,宫人们绣花或调脂粉,她最是感兴趣,我随着她开始接触那些女儿家事物,便少了时间陪伴旭轮,尤其今年春末我从弘文馆‘退学’了,与旭轮相见的时间就更少了。旭轮憋着怨气,但他自己也发觉其实他没啥富裕时间玩耍,学士们教授的知识越来越深奥难懂,除了吃饭睡觉,他只能捧着书卷下功夫。我每每去找他,便见他在和‘之乎者也’奋战。

      关于贺兰瑜之死,贺兰敏之一切照旧,向武媚请安时从没缺失礼节,可能他信了我的谎言没有疑心,也可能他明白逝者难追,不如过好当下。但杨老太太不肯罢休,虽说韩国夫人与贺兰瑜犯了同样的错,但许是隔代亲吧,杨老太不耻女儿所为,却敢为了贺兰瑜冲武媚大发脾气。我至今仍清楚记得,贺兰敏之将妹妹带回家安置,杨老太当天便入宫兴师问罪,那是我第一次见识她的怒容,而我似乎从未见过李治对武媚发火。不顾在场众人的劝阻,老太太单刀直入,问是否武媚设计害死了贺兰瑜。

      武媚正指点我‘满’字的第三点要如何落笔,她讶异的望着亲娘:“大不是!是何浑人传讹诬蔑?瑜儿乃我甥女,我视如己出,爱之不及,又怎会加害?阿娘若然不信,我任凭阿娘审问宫中各人。自瑜儿尚在襁褓,我便供其衣食,瑜儿及笄,我为其择选夫婿,身为姨母,我问心无愧。”

      知女莫若母,看清武媚的规避态度,杨老太深知无论自己如何追问也难问出真相,沉默良久,她气急败坏的向武媚提出要求:“罢!!前事已矣,今日始,只求你善待敏之,我膝下仅敏之为指望啊!”

      未多犹豫,武媚满口答允:“阿娘勿忧。元庆元爽不孝,敏之乃阿耶血裔,更承封爵,敏之若有闪失,谁为武家延继香火?但凡敏之循规蹈矩,我断不为难,况且,阿娘心知,我以敏之在东宫服侍弘儿,以备弘儿来日重用敏之,岂会无故废弃?”

      武媚这席话不啻赐给贺兰敏之一道免死金牌,按理说杨老太太就此便该放心,可自那天过后,原本身体康健直教李治羡慕不已的老太太竟抱起了药罐,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宫中再多的筳宴聚会她也懒得凑热闹。老娘患病,武媚岂能不忧心,携我们亲临杨府探视,又特命医官常住杨府侍奉。医官道是酂国夫人年已耄耋,加之心中郁结不散,且膳食锐减,时辰不定,诸症引发病气,难以速愈,只能坚持调理。好嘛,一调就调了两年多,天天的药饮药膳,虽说人还活着,可气色已大不如前,我初见时还以为她只六七十岁呢。究其根本,是老太太了解武媚的报复心有多重,贺兰敏之未死却命悬一线,每日为孙儿的安危忧思惶恐,焉能病愈?

      春日里,咒禁博士明崇俨给开了一副偏方,道冲喜或能使酂国夫人郁结得舒。武媚茅塞顿开,急忙请示李治,于是乎,朝中紧锣密鼓的为李弘甄选正妻,大有举国同庆之势。考虑李贤与李显也到了年龄,帝后有意择身家清白的孺人入府服侍。

      说到李贤,则不得不提曹惜娘,那年八月中旬,我们即将自九成宫返回长安,辽东捷报频传关中,李贤得王宅飞书,道曹惜娘产下一子,可惜她没能保住性命。武媚直道晦气,李治稍觉惋惜,便教李贤快马回京,并赐乳名‘光顺’。因厌恶曹氏,武媚连带着也不待见李光顺,李治却牵挂长孙,数次宣见,李显、旭轮和我都抢着要抱吃奶的小毛头,李治打趣李弘‘五郎居长,却任六郎拔了头筹!’。

      我正笑话陈宁心胆小怕事,小猞猁欢欢呲着尖牙咬住了我的衣袖,同时鼓足力气,四爪不断的后退,看架势是在练习捕猎。宁心紧捂双眼不敢多看,我故意逗她,痛苦的大喊大叫‘哎哟,疼疼疼,见血啦!’。

      “如何是好?!”。宁心吓的直想哭,虽仍捂着眼,手却四下摸索,试图帮我拽开欢欢。

      宫人哄堂大笑,有人拿开宁心的手,指给她看我并未受伤。宁心羞赧脸红,咧嘴便哭,嘴里直嚷‘阿姐欺负我!’。恰武媚回宫,欢欢松了口,连蹦带跳的直扑武媚,想是被她的衣裙所吸引。

      “欢欢!欢欢!” 我及时追上,把小猞猁牢牢的抱在怀里。

      “定是月晚欺负宁心,”,武媚笑嗔,佯装赏我一个爆栗:“你呀,顽皮戏谑定是自三郎习得!!我必不许三郎携月晚同跑马!”

      其实怎舍得欺负宁心,遥忆我的前世,娘死爹不疼,周围几条胡同的住户全知道我是命硬的扫把星,以致我抬不起头见人。这陈宁心更是可怜,落地才半个月就因飞来横祸不幸沦为贱籍,又因为我的关系,她白天吃不到母亲的奶水,全靠掖庭女奴好心喂养。我见宁心的第一眼便暗自发誓,阿公阿婆姨母对我的好,我要回报给这个身世与我一样坎坷的小阿妹,便是为各位尊长积累阴德了,而且,那个随我母亲同去的手足便是一位小妹妹,冥冥之中,我相信自己与宁心有缘,照顾宁心便是照顾我的亲妹妹。

      我轻挠欢欢那柔软滚圆的肚腹,它舒服的眯起眼直哼哼:“阿娘这般欣喜,想是太子妃人选已有眉目?”

      武媚心情好,便也逗了逗欢欢:“呵,月晚最擅察言观色。唉,往年满心思量为汝长兄择佳妇婚配,却不知佳妇便在眼前。”

      去年可谓凶年饥岁,长安、(崤)山东及江淮因前一年的旱灾而缺粮,入夏后,括州(浙江丽水)狂风暴雨,仅人口溺死近万人。冀州(河北衡水)水患,损坏房屋数千。剑南道一十九州旱魃肆虐,多达三十六万余户断粮,唐廷安排户部郎中路砺行南下赈灾,而冀州的水患仍在蔓延,被冲走冲毁的屋舍翻倍,四千余顷农田遭损毁。因这些毁灭性的天灾,各地百姓短时间内难以恢复正常的生活耕种,田里没收成,来年必闹饥荒。

      李治正因内患头痛,今年四月,吐蕃来犯,其势不可挡,接连寇陷一十八州,又联合于阗叛军突袭拨换城(新疆温宿),致唐廷罢四镇驻军,安西都护府内撤回西州。李治发兵反攻,可唐军前些日子竟于大非川完败,李治变身活炮仗,看见鸟想拔毛,看见树想烧光,看见人就更闹心了,因念及薛仁贵、郭待封、阿史那道真或战功赫赫或家门荣盛,皆罢官为民,否则又是好几颗人头落地。武媚自然也是忧心忡忡,今天可说是这一年来我头一回看到她的真心笑容。

      我好奇,脑海迅速搜索历年所见的名门千金:“未知谁家贤德娘子堪配国储?”

      落座,武媚笑吟吟道:“越国太妃举荐卫尉少卿杨思俭之女,容色绝代,人予美名‘长安明月’,杨氏家风严谨,推其品性。。。无须多虑。杨少卿乃前隋观王之孙,故而月晚需称杨家娘子为表姐。”

      太妃燕氏正是杨雄的外孙女,她举荐表侄女也在情理之中,而且杨家世代簪缨,入唐后也常与皇室联姻,杨雄的儿子杨师道是高祖第五女长广公主的驸马,孙子杨思敬是高祖第十一女安平公主的驸马,孙女杨氏是李世民的婕妤,这个家族的第四代出一位太子妃也不足为奇。除此之外,杨雄之弟杨达是武媚的外祖父,论来论去,那位品貌双全的绝色佳人是武媚的自家人,难怪武媚如此满意,她如果再要挑剔,李弘怕是得打光棍喽。

      心里为李弘高兴,我问:“何时为阿兄操办婚礼?”

      “心急却有何用?”,武媚温声解释:“待返长安,逢吉日颁旨,再行六礼。此事已告知汝阿婆并杨家,好教众人欢欣宽慰。”

      八月,我们回到了长安,李治派去边境调查兵败实情的御史大夫乐彦玮也回来了,几员主将身缚枷锁入城,潦倒不堪,有苍发老者指着阿史那道真、郭待封痛骂,说二人父辈阿史那社尔、郭孝恪当年讨伐龟兹何其英勇,甚至郭孝恪与长子郭待诏双双为国捐躯战死到最后一刻,而郭待封却为一己之私违抗军令,致使王师大败,死不足惜。同情薛仁贵的人最多,可惜李治仍坚持除名罢用。

      这天,八百里外的梁州送来了赵王李福的死讯。李福的生母是李世民的杨妃,只是,与异母弟曹王李明一样,李福也被出继,他名义上的父亲是隐太子李建成。李治默视讣告,一时颇为伤感,自语李福还不到四十岁。

      少顷,李治轻声垂问左右:“赵王可有子嗣?”

      内给事王君德应声道:“回禀圣人,赵王长子李胤幼年而夭,现存三子。去岁圣人推恩诸王,诏封嫡子为郡王,此子追赠建平郡王,次子李穆,乃故王妃宇文氏所出。”

      李福的王妃是宇文士及之女,大业末年江都宫变,士及之兄化及缢弑炀帝,又杀炀帝子、孙、侄、宗室、外戚、大臣凡数十家。因宇文士及之妻南阳公主乃炀帝长女,所以他未被提前告知兵变一事。次年,窦建德诛杀宇文化及,掳萧后、皇孙、诸公主、贵戚等北上,宇文士及与封德彝等隋臣投降李唐,其妹被李渊封为昭仪。

      窦建德试探南阳公主应如何处置她与士及之子,南阳公主将儿子宇文禅师交由窦建德处置,默许儿子被杀,随后出家为尼。两年后虎牢关决战,窦建德败于李世民,南阳公主重获自由,宇文士及登门求见,南阳公主以家仇国恨为由拒绝,士及请求复婚,南阳公主以死相拒,士及辞拜而去,娶宗室寿光县主为妻。

      说来真是可悲,宫人讲的是绘声绘色,我们这些听故事的也听的津津有味,可故事里那双早已作古的主人公,他们当时所承受的痛苦不啻灭顶之灾,无论二人往昔如何恩爱,一扇门,便隔了血海深仇,真是相见争如不见。

      李治念叨着‘李穆’,王君德与武媚交换了一个担忧的眼色。接到讣告之前,帝后正商议李弘的婚事,礼部今天会敲定皇家正式向杨家提亲的吉日,古称‘纳采’,男方的媒人携礼送雁,是为聘妇的六礼之首,同日取回写有女方生辰八字的庚帖,并问清楚准新娘的闺名,第二道礼‘问名’便捎带着完成了。

      武媚并不在乎一个亲王的死,李治也不会因此事而耽搁长子与大唐的大喜事,只是李治此刻有点走神,总要有人重新挑起话头。

      凑巧,小猞猁欢欢可能不满一直被我抱在怀里,又是呲牙又是‘嗳呜嗳呜’的低叫,闻声,李治回过神来,他把讣告压在手下,又看了看,重新拿在手里。

      李治对王君德道:“派人往宗正寺,赵弟次子李穆可嗣王位,我明日教中书拟册。”

      “是。”

      不一会儿,宫人报礼部派了人,候在紫宸门外。

      武媚道:“礼部惯是遣志诚进状。”

      武媚口中的这位‘志诚’是娘家侄儿,是她外祖父杨达之弟杨贵的曾孙杨志诚,三十出头,少时凭家世当上了李世民的挽郎,后出任李贤的典签,又被举荐进东宫任通事舍人,现是礼部员外郎,这场婚事的男方是太子李弘,女方是自己的从妹,想不上心也说不过去,这些日子没少往来于外朝内宫之间。

      王君德去问来人可是杨志诚,宫人道正是,李治便允他入内。李治见过杨志诚数次,随口点评此人低调谦逊,与他的父祖迥然不同。

      贞观年间,杨誉因调戏宫婢被刑部拘留审问,他儿子杨崇敬上殿诉苦,说五品以上非是谋反不可拘留,何况又是皇上您亲儿子的老婆的亲爸爸。是的,很巧,杨崇敬的妹子是蜀王李恪的王妃。太宗李世民觉得很没面子,不仅大骂逮了自己亲家翁的小郎中薛仁方,还要‘赏’人家二百杖再罢官,又是被魏征苦口婆心的劝住了,最后以‘专擅’的名目打了薛仁方二十杖。明明是秉公执法,却挨了一顿厚板子,薛仁方真是倒霉催的啊,所以说,皇帝总有办法整人。

      李治明着夸杨志诚,实是奚落杨誉杨崇敬父子,可杨誉是酂国夫人的堂兄弟,是武媚的长辈,武媚不方便附和李治。

      武媚勉强一笑:“所幸子孙怀瑾握瑜,静公泉下可慰。”

      杨志诚毕恭毕敬的参拜帝后,先送上礼部尚书李博乂的请安表。李治接下,不耐烦的扫了两眼,又违心的夸了一句‘叔王忠心可嘉’。李博乂之父李湛是高祖李渊的亲二哥,李唐立国,李博乂获封陇西郡王,生活骄奢无比,豢妓妾数百人。李渊挺瞧不上这个大侄子,曾故意赏他二百匹绢,让他多买书多看书,别干缺德事。一码归一码,李博乂对拍马溜须很是在行,请安表是见缝插针的送上,不巧李治不吃这一套,反而觉得纯属浪费纸墨,只念在李博乂是长辈,不便驳其颜面。

      李治与武媚细看礼部定的纳采吉日,李治习惯性的命传李淳风,忽想起斯人已去,遂改口传见另一位太史令瞿昙罗。

      杨志诚又说若是李弘杨氏八字相合(纳吉),这婚事便能敲定,随后是‘纳征’之礼,皇家携重礼与李治手书的通婚书,由两位才貌兼备的儿郎充任函使,把收纳通婚书的楠木匣送交杨思俭。礼部请示李治,看他对这正副二使的人选可有安排。

      “才貌兼备。。。”,李治与武媚默契对视,李治笑道:“未知皇后属意何人?”

      武媚道:“敢请圣人与妾各书一字,会否心系一处?”

      “甚好,速取纸墨。”

      很快,帝后把各自写的字凑在一起,武媚是‘敏’,李治是‘之’,他夫妻都写的一手飞白,刚柔相济,飞扬自如。

      敏之,正是周国公武敏之,太子李弘的亲表哥。其实杨志诚才一开口,我第一个想到的人选也是贺兰敏之,没办法,才调秀出的没他长的帅,可那些五官出众的又没他脑子好使,给未来太子妃送婚书的美差,真就只能让贺兰敏之去出风头喽。

      定了正使,李治略思量,道是由莘国公窦孝慈的长子希玠充任副使。正副使都是外戚,如此一来,谁也别嫌谁。

      武媚笑说:“始自汉室,洎乎皇朝,窦家世为帝戚,女为后,子尚主,何人不羡。”

      “显贵其次,”,李治调侃道:“周国公气宇非凡,那窦家希玠算得一位惨绿少年,若由旁人伴周国公往杨家,只怕是羞愧汗颜喽。”

      李治说罢却看向我,意味深长。我正喂欢欢吃肉干,不明白李治为啥盯着我。我暗暗思忖,鄙人向来孝顺守礼,又是女儿绝不牵扯政冶,哪怕非得拿外形说事儿,这两年我少吃多动已经瘦了许多呀,父亲大人对我还有什么不满呢。

      武媚怔了怔,忽惊道:“圣人难道。。。虽说窦家门第高华,可月晚年岁尚幼,只恐。。。”

      李治温然一笑,与武媚解释说没有为我挑选驸马的意思,但此事宜早不宜迟,需优中选优,平日里要留意谁家儿郎拔群出萃。

      杨志诚差事已毕,与帝后同处也是十分难安,遂行礼告退,好将李治的旨意传回礼部,请贺兰敏之与窦希玠早做准备。

      “如此,”,武媚稍稍放心,试探道:“先前圣人似乎属意。。。城阳公主与薛刺史之子。”

      李治瞳仁黯淡,微微一叹:“阿妹固求随薛叔弼同往房州,我不忍见劳燕分飞,虽万般不忍却只得允准。唉,薛家甥子自是亲近,却不知待回京时。。。所幸你我养有二女,便将少女嫁与薛家吧。”

      武媚羞笑,睨他一眼:“圣人如何知晓妾腹中为女郎?”

      我愣住了,则天大帝啥时候又怀上了?我咋不知道呢?对了,他两口子在九成宫经常同殿而居,这小东西就是某夜为爱鼓掌的结果吧。哈哈哈哈,如果真的是女儿,那她一定是太平公主,我作为大姐。。。手一松,欢欢顺利的从我怀中挣出,口里衔满肉干,跑去远处美美的享用了。

      恍惚觉得有一根针刺在我眉心,痛极却也让我心明眼亮,终于想起了一件我落地唐朝第三天便曾担忧却未及深思的事实 —— 一直好奇何时能与太平相见却被我忽略的更为重要的事实,李治一家子这点事儿被后世形形色色的影视剧拍烂了,这传奇那秘史,皆知二圣只有二女,一个襁褓即夭,另一个显赫一世不得好死,那我。。。又是谁?

      是我死的太早?若与武后的长女相比,我下一刻就死也不算 ‘夭折’啊。是我死的太惨?可太平死无葬身之处,我还能比她更惨?李唐的某些公主不说是丑事做尽,但用‘离经叛道’形容也不算冤枉她们,我这位公主究竟做过什么,导致我身为二圣之女,史书居然不着一字一墨?难道是我身上发生了什么,可怕或者怪异到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地步,所以被二圣千方百计的压下?以致于那些敢以性命坚守职业操守的史官并未获悉此事,后世便也不得而知?

      李治与武媚畅想腹中小生命是何模样,好不温馨,我待坐一旁惶惶不安,如果真如我所猜测,那我这辈子恐怕逃不得被监襟终生的厄运啊,也只可能是这样的结局了。

      不,我宁愿死也不能永不见天日,倒不如趁早逃出皇宫吧。我十指纠结,两手被自己抓出一片惨白印记,从未如此刻这般想见到李旭轮,我来此是因了他,却不知能救我出苦海的人是否是他。

      夜深了,我却无法安睡,遂跑去找旭轮,他才歇息,被我推门一吵,惊吓而起。窗开半扇,习习晚风吹散一室的闷热,新月如弓,又如一弯蛾眉,挂在一张凝愁沉水似的娇容上。

      我方抱住旭轮便哇哇大哭,宫人和他都劝不住,旭轮满面关切,先把我拉上床坐定:“深夜痛哭所为何事?!”

      “我哭是因。。。因你!!”,嚎啕之际,我声色不免凄厉:“你可会弃我不顾?!可会见死不救?!”

      有宫人拿了一床罗被为我披上:“公主发噩梦?”

      我不能实说,便点头承认是做了噩梦,旭轮脸色稍霁,假意训斥我:“傻呢,梦中之事焉能成真?你我同气连根,若我弃阿妹不顾,必遭天谴地责!”

      我是真害怕,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追问他:“我若。。。妖变。。。三眼五嘴。。。六手八足。。。你不许。。。不睬我!!”

      宫人们不禁轻笑,旭轮微不耐烦,吩咐宫人换一条干燥帕子,他继续为我拭泪:“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必是听了一则精怪异闻,你入迷耽湎,方发噩梦。唉,纵使阿妹当真。。。妖变为如此异兽,我必养月晚终生。若有细米一升,半升分与月晚,若有粟一斗,半斗分与月晚,便是一罐盐,也喂月晚吃半罐,可好?”

      宫人们又是哄笑,他自己也觉得很可乐,故意亲亲我的眉眼,直说泪是掺了盐的水。

      我一边哭一边轻擂他一拳:“你存心把我渍成腌肉么?!我本就不重盐,我嗜甜如命。”

      他抱住我,抚背哄我:“好,四哥只喂月晚吃蜜,安心么?”

      可能是读书读累了,旭轮打个哈欠,吩咐追着我过来的宫人送我回房。

      “不回房!”,我直接把旭轮扑倒在床,心话我在唐朝受的每一分苦都是因你小子而起,肉盾似的压在他胸口:“我要哥哥陪我睡!”

      众人都散了,我仍止不住的流泪,旭轮的五官便在我眼中一时模糊一时清晰,我虽是偎着他,心却难得宁静。

      少年安得长少年,李弘成婚在即,李贤的光顺满了两岁,就连李显的变声期都已结束即将成为青年,李轮脸上的稚气也在逐日褪散,九岁的小小男子汉,或许再过四五年便该成家了,有他要爱护一生的妻,有他要抚育培养的儿女。

      可是我啊,无论远离前世多久,无论记忆硬盘被塞的多满,心田总有一线缝隙完好的留存着一声呼唤 —— 月晚,你要好好活着。为什么尚不明了二人是何前缘,为什么我此生的良人未必是他,却不得不警告自己对他只有远远遥望的资格,此后悠长岁月,任相思如银刃在心头反复刮割,也只能含笑祝福他与旁人白首偕老,绸缪相守。

      “不哭啦?”,他轻声问,揽我的手松了松,呼吸柔缓的扑在我发顶:“唉,何时月晚下嫁出宫,有驸马相守照顾,我便省心啦。”

      我眼前又模糊了,哽泪问他:“你预备把我推与旁人?你做我驸马可好?你说过不许我离开你,一辈子。”

      旭轮扑哧一乐,忆起了两年前的那桩旧事,有些不好意思:“气话而已,不值记心。我岂能耽搁阿妹一生?何况,兄妹焉能。。。结为夫妇,自有卓秀儿郎与阿妹作伴。”

      如果我不是帝女,如果李轮也不会成为皇帝,我们只是一对普普通通的兄妹,我能不能。。。能不能。。。

      “旭轮,”,我仰面凑近,凝视我此生最珍视的人:“其实我。。。我并非。。。”

      “睡吧,”,他蒙住我的眼,十分困顿的嘟囔道:“你大可睡至日上三竿,我却需早起入馆呢。”

      因恐惧前路,我成日垂头丧气,旭轮和宁心想尽办法哄我高兴却不见成效。这天,旭轮拉着我去东宫找新郎官,说李弘读的书最多,让我把梦境告知李弘,或许李弘能够为我开解。

      他们叽叽喳喳的嬉闹,旭轮还学鸟叫让宁心猜是什么鸟,只我一人格格不入,但我并不寂寞。小熊阿憨没满三月尚未断奶,认我是自己的妈妈,最怕与别人接触,可阿憨重达十余斤,我抱不动它只能背着,走到东宫已是满头大汗。

      来到至德门前,迎面走出了一行人,为首便是拍马屁拍到马腿上的礼部尚书李博乂,七旬老头,须发花白过颈,腿脚还算利索,他满面愠色,正与身侧的李晦说着什么,星沫横飞。李博乂是长辈,李晦只有点头称是的份儿。李晦乃河间王李孝恭次子,便是长沙大长公主与驸马豆卢怀让的女婿,正值盛年,官居右金吾卫将军。

      众人相见,一个是李世民的堂兄弟,一个是李治的堂兄弟,旭轮和我主动执家礼问安。看着我们,李博乂的情绪愈发复杂,老头儿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什么,只是唉声叹气。

      李晦微叹,试探道:“冀王欲入东宫?”

      旭轮笑说:“正是,侄儿有。。。一桩心结,欲请太子开解。”

      “唉,今日不宜谒见太子。” 李晦眉心紧皱,像是被刻画了一道印记。

      旭轮自是不解,脱口便道:“因何不宜?敢请阿叔相告。”

      李晦还没开口,却听李博乂严肃道:“二郎,言多必失!你我速速入宫向至尊禀明此事。”

      “是侄儿欠妥。”

      也不知是李博乂厌恶阿憨,或是他心中窝火无处发泄,临走居然拍了阿憨的头,阿憨正伏在我背上,所以我能感觉那老头儿下手并不轻。阿憨吃痛,嗷呜嗷呜的向我诉苦。

      “宝宝不哭,”,我费劲的抱了阿憨,心疼的安慰阿憨:“妈妈在妈妈在,改天一定痛打坏老翁为宝宝讨公道。”

      旭轮责备:“怎敢为一畜生不敬尊长!”

      我好不委屈:“你亲眼所见,是翁翁欺负阿憨在先!凡事需讲理,岂能以年岁而论对错。”

      那一行人已然走远,旭轮动也不动,仍十分困惑的望着他们。李晦此人颇有令名,处事严谨,公允持正,私德亦无可挑剔,甚至性情有点不苟言笑,他绝无可能与几个孩子开这种玩笑,定然是东宫发生了什么,而且大概率与李弘的婚事有关。

      但今天是皇室向杨家纳征送聘的重要日子,李博乂等人得亲自登门也各依品级穿了朝服,不敢怠慢,事情进行到了这一步,还能出什么岔子呢。

      李弘早就给二人颁过特令,允我们进出东宫不必提前通传,反正我们年龄小,外臣不会猜议。至德门近在咫尺,旭轮却没了主意,不知该进还是退。

      宁心替我托了阿憨的肥屁屁,她瞧了瞧旭轮,小声问我:“不去东宫了么?”

      我觑见旭轮一脸为难,也小声回她:“大抵是不去了。”

      我们改道太极宫游了一圈,由北至南又原路而出,在最南端的长乐门附近,有一处寻常无奇的院落,主人是李建成的遗孀郑氏,大唐第一任太子妃。最初是郑氏与李元吉遗孀杨氏携诸女在内居住,后来发生了著名的纳弟媳事件,杨氏还给李世民生下了曹王李明,自有儿子鞠养送老,而那些女儿侄女在贞观年间陆续出嫁,只剩她一个半百老妇孤独度日,但这二十载也并非彻底与世隔绝。我因好奇心作祟,凡路过这院子总会瞧上一瞧。

      回了蓬莱殿,眼前的一幕令人瞠目结舌,中庭横了一具健硕倮体,或凹凸或起伏或长短或粗细,样样恰到好处,近乎完美,却密密麻麻的爬满了深红浅紫的伤痕,有些地方甚至鼓起两指宽窄的充血脓包,明显是受过棍棒之类的重击。

      小猞猁欢欢正弓背蹑足靠近,试图舔舐半凝的血珠儿。那个受伤的男人伏在地上,露着半张脸盯着欢欢,浓长黛眉颦起,他仍有呼吸,却无力驱赶欢欢。宫人都站的远远的,对他不管不问。我不觉得他狼狈或可怜,只觉恐怖怪异,为什么受伤的会是他?

      我急忙放下阿憨,两个小东西飞速的凑在一起,如常的追逐戏搏。我跪地去扶贺兰敏之,他身子极沉,又受了伤,丝毫动弹不得。不知贺兰敏之被扔在中庭这里暴晒了多久,他满面汗流,肩脊腰背也浮着一层汗珠,我拿出帕子,匆快的为他擦了一把脸。旭轮与近侍也围了过来,旭轮正要搭把手,宫人却出声阻止。

      “大王慎意!公主慎意!周国公。。。铸下重罪,皇后下令笞其五十!”

      讯囚杖三分二厘,常行杖二分七厘,笞杖二分,且不论今日惩罚贺兰敏之所用的是哪种杖子,这五十板子打在肉身上可不是闹着玩的,尤其,我近距离查看贺兰敏之的伤势,痕迹多集中在腰臀与大腿,摆明了是奔着打残甚至打死下手的。

      旭轮不敢置信的问那宫人:“是何罪过?!阿娘竟这般惩处武表兄?!”

      没人回答他,宁心望了望四周,没看到张娟娘的身影,她有些害怕,便要拉着我远离这里。

      我扶开宁心的手,焦急的对旭轮说:“伤口见血,需想法子为表兄理(治)伤。”

      旭轮吩咐宫人取药,仍无一人应答,他看向自己的几员近侍,对其中一人道:“思恭,我卧中存有一罐药膏,专消血瘀,快快取来!”

      戴思恭十二三岁,身板魁梧,胆子却比陈宁心大不了多少,他跪地讨饶:“大王宽恕!仆窃以为,大王合该问明国公所犯何罪,另行计较。”

      另有一个闾兴贵也怕旭轮违背武媚的命令,苦口劝道:“周国公乃皇后亲甥子,皇后怎会无故惩处?大王不当参问。”

      被两个近侍接连劝阻,旭轮也有点犹豫了。

      “表兄?”,我忍耐着蒸腾升起的股股热浪,脸几乎贴着地面,方能与贺兰敏之视线齐平:“究竟发生何事?!”

      他勉力一笑,声似蚊吟:“月晚,不必对我这般好。。。弘。。。对不住。。。”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弘?表兄如何对不住我阿兄?”

      旭轮蹲下,他急切的问贺兰敏之:“听闻表兄充任函使往杨家送通婚书,可是有何差池?怎会是眼前情状?”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广寒秋 谁言天家日日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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