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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月宫春 生生世世伴君侧(上) ...

  •   乾封三年,春正月,庚寅,诏将作大匠兼瀚海都护【刘审礼】为西域道安抚大使。壬子,以中书令【刘仁轨】为辽东道副大总管。

      二月,壬午,英国公【勣】拔扶余城。高丽遣兵五万救之,王师合兵,遇于薛贺水,大破之,阵斩首五千馀级,获生口三万馀人,器械牛马不可胜计。丙寅,下诏大赦,改元总章。

      侍御史【贾言忠】奉使自辽东还,上问以军事,言忠画其山川地势,陈辽东可平。又问:“辽东诸将孰贤?”对曰:“薛仁贵勇冠三军,名可震敌。庞同善虽不善斗,而持军严整。高侃勤俭自处,忠果有谋。契苾何力沉毅能断,虽颇忌前,而有统御之才。然夙夜小心,忘身忧国,皆莫及李勣也。”上深然其言。

      “加油!四哥!加油!抢啊!快抢啊!”

      小半个时辰了,我喊的是口干舌燥,着急啊,我是真着急,脚底板都跺疼了,要是没地球引力拦着,我能直接蹦到天上去。

      李治忽起兴致,下令举行马毬比赛。这片平坦空地位于麟德、金銮二殿之间,如果观众看腻了比赛,越过众选手向更东方望去,便是冰融春回的太液池,柳芽儿初探清波,天鹅悠哉自得的交颈游曳。日头逐时高升,池面渐渐蒸腾起一幕淡薄烟波,太液池中的蓬莱、方丈、瑶池三座巨大仙山仿佛被缥缈云雾所笼绕,偶尔白鹤展翅掠过,刺破薄雾,露出一角绚丽飞檐,才知仙山之中另有洞天。

      参赛的选手大多是千牛备身,为在皇帝驾前一展身手,你争我夺互不相让,这场比赛大有看头。更尤其,这是李旭轮头一回入场打毬,李治相当重视,只不过。。。唉,说真的,不是我诋毁旭轮,小家伙的身高虽说不比同龄人矮,可若与马儿比,他的头顶仅与马背持平,被宫人托上马鞍,勉强能踩到铜镫,挥什么毬杆儿啊,直接遛马算了。

      李治眼神不灵光但他还没瞎,开赛之前看出了问题所在,命人换了一匹刚满两年的马驹儿。漂亮是真漂亮,通体雪白,就连尾巴稍儿都没夹一根杂毛,是真真正正的龙马,旭轮骑上去正合适,然而,对比少年郎们骑乘的成年骏马,这匹矮了几乎一马头的小龙马真的是非常逊色。众亲戚给旭轮留面子的方式就是不带他玩儿,人家都追着那圆溜溜的木球跑,越跑越起劲儿,他只能追着马屁跑,越跑就越泄气儿。

      所以我一开始懒得给李旭轮加油,坐在李治的龙椅上大快朵颐。旭轮跑了两圈大觉无趣,一拽缰绳,小龙马还挺神气的昂起大脑袋,嘚嘚嘚嘚的驰回了观众席,旭轮下马直入御帐,还没开口就想哭,被李治训了几句,嫌小儿子没男子气概。

      旭轮委屈巴拉的抹泪:“阿耶几岁与人击毬?”

      李治讪笑:“与旭轮同岁,切莫气馁,此驹虽未至受役之年,然健力十足,擅腾跃,旭轮善加利用,定能追上旁人。”

      当时我嚼着肉脯心中窃笑,严重怀疑李治七八岁时还没碰过马,最多围观李世民陛下打毬罢了。

      旭轮准备二度上马,却瞧见李楚姩正为也是头一回入场比赛的哥哥李钦呐喊助威,她便是王妃陆氏为纪王李慎生下的最后一个孩子。我生在二月,她生在六月,被一堆哥哥姐姐一路宠着长大,性子难免娇气,还嚷着要其他人谦让李钦。

      旭轮立马就不乐意了,要求我也给他鼓劲打气,我嫌他毬技太次丢不起这个人,他便不肯继续比赛,李治责备我不懂事,我不敢开罪大佬,便只能违背良心的哄李旭轮高兴。

      所以我这小半个时辰很是卖力,我甚至绕着毬场追着那小龙马跑,只为旭轮能听到我确确实实的为他助威。我自认够格儿参选‘感动长安十大人物’,真的,我可是在帮助一位未来的帝王重塑自信心啊。

      我说自己喊累了,张娟娘赶紧背我回帐喂水解渴,我直喝的半饱才肯罢休。

      李治随口问谁打的最好,我遥指一匹骅马的主人:“冲哥哥乃场中翘楚!”

      李冲,越王李贞的长子,年纪最长个头也最高,而且毬技了得,操纵坐骑驰骋全场,简直达到了人马合一的境界。李冲性格骁勇,处事果敢,一招一式只考虑能否拦截木球,却不考虑后果是否危险。旭轮重新入场之后也试着抢了几回球,但横是不敢在李冲的长杆下抢球,长眼睛的都能看出这位小爷是打毬不惜命的主儿。

      李治遂望向那道火红飞影,他捻须笑说:“儿郎无畏啊,如此锋芒外露,呵,实非益事。”

      感觉李治是误会李冲爱出风头,我联想到一句较应情的诗,脱口便道:“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少年无畏,则前途无量呀。”

      李治并不气女儿跟自己顶嘴,反夸我这诗作的不错,我于是想起这属于人家诗仙的知识产权,我不能提前搬出来使用,便谎说曾听某学士吟诵,自己便记住了,拾人牙慧而已。

      李治逗我:“心无所畏,心有所畏,二者孰善?”

      我认真思索,没有改变主见:“心无所畏,方能一往直前,睹人所未见,识人所未知,终成大器。心有所畏,则固步自封,安于现状,致一事无成。”

      “依月晚之见,”,李治笑视我,大概认为毛头小娃的观点也有点意思:“有畏则退,无畏则进,以致无敌?”

      “非也非也,”,旭轮快步小跑,他满头是汗:“智者不惑,勇者不惧,适者有寿,仁者无敌!”

      别说李治无比骄傲的凝视小儿子,我对李旭轮也是另眼相看,嘿,白马,戎服,汗水,再加上这正气满满的宣言,瞬间一万点男子气概加持呢。

      我主动为旭轮擦汗:“哥哥所言方是正理!愿哥哥来日为仁者!”

      旭轮轻拍我的头,又搂着我肩膀口出豪言:“自然,我乃无敌仁者,不许恶人欺负月晚!”

      李治微微一怔,沉叹:“逾数年,汝当往云中统镇突厥遗民,谈何守护阿妹。”

      我闻言愕然,是了,李旭轮是单于大都护,早在旭轮尚是二尺婴童时便被决定了,李治需要这个儿子为他、为大唐守护北境的安宁。那里远在长城以北,雁不飞,花不开,真的是很远,似乎比一千三百年还要遥远。

      “云中?”,旭轮并不知云中在哪里,一派天真的打破砂锅问到底:“阿耶可知突厥遗民有几何?云中距长安行几时?”

      李治沉默垂首,旭轮拉住父亲的手,仍笑着探究:“儿朝去云中,暮可归长安?”

      李治再仰起脸时,眼角有一点星光:“暮不得归,长安去云中,经邠、宁、鄜、代。。。凡十余州,二千余里,一别之后,父子生时难复见。”

      察觉父亲不似与自己说笑,旭轮的笑容凝在脸上,眼泪簌簌而落。

      “生不复见。。。”,他直愣愣的看着李治,怯声道:“阿耶为何命儿就藩云中?若不得归家与耶娘兄妹相见,儿生不如死。阿娘舍得么?儿去求阿娘!”

      哇!

      旭轮还没迈开腿去搬没啥用的救兵,我嚎啕哭着抱住了他。小家伙不懂事,还误会我是碍他的生路,他奋力的推我,讨厌的肥肉在此时发挥了意想不到的巨大作用,使得我稳如泰山。

      “学士道人生如寄,命如朝露,儿原本不信,岂知竟非虚言!云中必是一方鬼域,涉足便不得生!哥哥莫往云中寻死,月晚不舍与哥哥分别,耶娘更然不舍!!”

      无论是源于梦中情愫或是出于对这个小朋友的同情,我都不会任李旭轮离我而去。我这也是急中生智,除夕夜,我曾因好奇询问城阳公主谁是‘兕子’,凑巧得知了李治与晋阳公主手足情深的旧事,今日便与旭轮演绎一出,希冀唤起李治舐犊深情,至少近几年不要让旭轮走马上任,容我慢慢想对策。

      小儿女轮番哭闹,李治没了方寸。许是眼前这一切真的让他回忆起了一同被父亲抚养长大的妹妹李明达,他神色感伤,两次拭泪。

      “阿耶贵为万乘天子,何事这般难为?”,我呜呜哭着趁热打铁,毫不含糊的双膝跪地向李治磕头:“阿耶必要骨肉往云中寻死?!”

      李治正要开口说什么,馥郁熏香随风入帐,我背后响起娇滴滴的笑声:“圣人责罚公主?真真罕事呢。”

      “父母管教子女,如何会是罕事?呵,此地尘土飞扬,你却不嫌脏乱,坐吧。”

      女人有所爱,男人亦有所爱,区别在于,大多数的女人认定守身就等同守心,而大多数或者所有的男人则不然,若某日被带刺儿的野玫瑰勾了衣袖,也不妨逗上一逗,不求与这玫瑰交心,忒费时间,人生苦短,及时行乐,探一探花蕊,品一品甜蜜便罢了,这便是男人最为擅长的征服,而且因为没走心,所以最省心。鸳鸯被里成双夜,谁管那梨花八十还九十,反正海棠是嫩的滴水,带上厅堂倍儿有面儿,这便是男人们心照不宣的成就之一。花儿越是年轻,成就愈隆。你说男人太滥情?不不不,你若认真的问他对谁念念不忘,必然是那遥遥相望的白月光。

      十七岁的贺兰瑜通身诱人媚态,活像原野上迎风滋生的春花,一股子不服输的霸道劲儿,拔也拔不掉,反惹了满手浓香,洗也洗不净,反想着再去看她一眼。待字闺中的大姑娘,赏个挺威风的魏国夫人头衔,任她出入宫禁。宫中各人均心知肚明,也都默契的只字不提。这朵姿色倾国的玫瑰已被李治精心呵护数月,或许是她自认为的天长地久的开始吧,于他恐怕只是。。。满足了中老年成功男性的征服欲?

      “妾当入座何处?不若。。。”

      贺兰瑜神情陶然,细柳腰肢扭似蛇绕,她径直的走到李治身旁坐下。在场各人不是瞎子,只是装看不见。内常侍冯士良稍抬眼皮瞥了她一眼,面色纹丝不动。家臣嘛,就得无条件的维护主公,再是看不惯也得把话烂在肚子里。

      通过这三年多对帝后的观察,我个人认为贺兰瑜此招昏庸。武媚是李治的臣下,却也是他的白月光,不能弃也不想弃。仅凭李治对武媚历年积累的一份深情,贺兰瑜就绝不可能顺利上位,等不得为母报仇或是实现她自己的什么企图,她就会被这座大明宫吞噬。

      李治把跪地卖呆的我拽起来交给张娟娘,他随和的提醒贺兰瑜:“日后需省得规矩,帝王之侧,常人不可处。”

      贺兰瑜蜜样的笑意一僵,她扫一眼尚未收拾的食案,鼻腔里哼出一声冷笑:“先前可是公主坐在此处?同为圣人所爱,公主坐得,妾坐不得?规矩?呵,妾遵敕,此后在内殿。。。亦谨守规矩!”

      半老徐娘撒娇,那是矫情是恶心,如花似玉的小姑娘撒娇,那便是在男人心上挠痒痒,挠的他神魂颠倒,便觉得这女子离不得自己了。

      李治眉梢微动,他故意拿话逗着柳眉倒竖的小美人:“也罢,既中意此位,便好生安坐,吐蕃屡求和亲,我苦于以谁家女子为国效力,今次便将瑜娘封为公主,了却我一桩心事。闻蕃地国主年方而立,与你甚为般配。”

      “圣人此言定是真心,”,贺兰瑜一扭身,以纤薄背影对着李治,好不心酸:“一连数日避见,必是圣人易心移情,欲将含水殿赐与旁人居住。”

      “惯是讨嘴上便宜!唉,辽东使近日返京,我岂能不问前线战况。”

      我看他们打情骂俏看的正起劲呢,李治才发觉一双儿女仍在左右,颇不悦的冲着张娟娘与其他宫人喝道:“长眼无用!毬赛正酣,速请公主与豫王出帐!”

      “是。”

      一行人离开御帐,那进出口的卷帘垂下了三尺余,可巧日头高升,确实该‘遮阳’了。本想骑马解闷,娟娘却不许,说我只跟着李显学过一两个时辰,独自骑马太危险。

      “随我一道,”,我闻声侧目,小龙马之上的李旭轮递来了他的手,笑容明朗飞扬:“我带阿妹去跑马!”

      宫人把我托上马鞍,小龙马立时高仰颈子,大鼻孔连连喷气,仿佛不堪重负,极不耐烦。我对旭轮道出了我的想法,他不禁大笑。

      “我腰身。。。粗壮么?” 我大受打击,我搂着旭轮的后腰灰心丧气的问他。

      旭轮好言安慰:“月晚较融叔清瘦三成呢。”

      “闭嘴!”

      别人在场上扬威出彩,我们则在场边遛马杀时间,直到眼见贺兰瑜离开,我示意旭轮驰马回帐,我有点困了,准备向李治请辞,然后回蓬莱殿午休。

      近御帐时,旭轮轻勒缰绳让小龙马驻蹄,这时,近身之处传来一记破空锐响,我好奇的扭头张望,下一秒却被一双手抱下了马,我定睛一瞧,眼前人是贺兰敏之。他单手紧抱着我,另一手捂着我后脑勺,他脚下散开了几个卷轴,就中一个卷轴裂成了两半,露出了原色的木刺。贺兰敏之满面怒容,正瞪着朝我们飞驰而来的少年郎。

      李冲一马当先,跳下地便问旭轮是否受伤,旭轮十分疑惑的摇头否认,他与我一样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张娟娘抹着泪跑过来,说她眼睁睁看着那颗木球朝小龙马而来,幸亏被贺兰敏之挥卷轴击飞了。

      娟娘向贺兰敏之连连道谢,她想要接过我,我搂着贺兰敏之不肯撒手。两世为人,还从没有人为我逞过英雄,何况又是一个帅到爆表的大帅哥,就让我多靠一靠嘛。

      贺兰敏之要求李冲向我道歉,李冲淡漠的扫他一眼,充耳不闻。临淮郡公李循琬与李冲耳语,他是滕王李元婴的儿子,李家的舞林高手之一。

      听罢,李冲极不耐烦道:“阿叔道我不知其人?裙带外戚,以色。。。哼,不值你我正视!”

      被比自己年少十岁的愣头青当众讥讽,贺兰敏之并非不恼,但此处距御帐较近,真若争执起来,李治必能尽收眼底,双方脸上都不好看,很可能屁股也会不舒服。

      贺兰敏之为旭轮和我挡住了那颗要命的小木球,为免我再受伤害,还特意护着了我的脑袋,我心中很是感激。他与李贤的旧账是他俩之间的事儿,他对我的善意我不能不还。

      “堂兄放肆!”,我直指正待上马的李冲:“周国公乃我外祖嗣孙,你对周国公无礼,便是不敬皇后!速速谢罪!”

      李冲大为光火,贺兰敏之深感意外的凝视我,我笑着与贺兰敏之耳语:“月晚为表兄报仇啦,多谢表兄救护之恩。”

      碍于身份之别,李冲不能责备我,碍于年龄之差,李冲也不屑与我辩理,遂不情不愿的向贺兰敏之叉手一礼,连个错字都吝啬,遂与众人上马驰骋,继续打毬取悦圣心。

      贺兰敏之笑视我:“往日道是四娘只通顽闹,未料竟有这般心思。”

      “月晚为人有恩必偿,”,得他夸赞,我有点嘚瑟:“如若有仇,则睚眦必报。”

      贺兰敏之装出一副苦相:“既如此,常住自此不敢触怒公主喽。”

      幽默可亲于大帅哥来说一直都是加分项,我对贺兰敏之的好感倍增,忽觉有人拉我的脚,低头一瞧,却是薛绍。

      薛绍仰面望着我,他慢条斯理道:“周国公乃外男,你二人岂可。。。不知避嫌。”

      我不解道:“同是表亲,何分内外?我与薛表兄一室读书一处嬉闹,表兄向来不提避嫌!”

      “世人皆知姑舅亲,”,薛绍面色愀然,他斜了一眼贺兰敏之:“何曾在意姨表亲?自是分出亲疏内外。”

      一旁,摔的灰头土脸的李钦还不忘起哄:“薛表兄言之成理!更何况,月晚他年定然下嫁薛家,岂可与旁人依偎亲昵,大损薛家颜面。”

      我满头冒问号,唯一能规划我人生的帝后尚不曾讨论我的婚姻大事,李钦这是打哪儿听来的小道消息?还是说,大家都想当然的认为李治一定会把女儿嫁去亲妹妹家?

      贺兰敏之忍俊不禁,他依言把我放下,还特意向闷闷不乐的薛绍‘认输’:“喏,薛三郎乃内男,武某乃外男,还望三郎好生看护公主,严防那伤人飞球。”

      早有宫人为贺兰敏之捡起散落一地的卷轴,他接了过来,遂快步朝御帐走去,想来是呈于李治过目的公务。

      “此人便是周国公呀,”,李楚姩一眨不眨的目送贺兰敏之入帐:“长壮有貌,果如传闻。”

      嗯,黄毛丫头也无法对大帅哥免疫。

      李钦闻言立时正色,他严厉的警告妹妹:“不可夸赞武敏之!”

      人们仿佛暗地结下了某种盟约,贺兰敏之兄妹成为了所有人的仇敌。历朝历代都有外戚做官甚至一人之下,也不乏一家两代女子同侍一君,可偏偏只他兄妹为人所不容。当真是他平素太过风流,臭名昭著?

      是夜过了子时,值夜的宫人都开始偷懒打盹儿了,旭轮却还没入梦。正月里,武媚吩咐添床,好教兄妹分床睡,床头挨着床头,但通常还是如旧偎着彼此,等熟睡后再被宫人分开,除非某人为芝麻绿豆大小的事儿闹别扭,主动滚去自己的床上。

      耳听他翻来覆去,我也没能睡着,干脆爬坐起来,我小声的问他:“旭轮可有心事?”

      他装死狗不理我,我蹑手蹑脚的跨到他床上,贴耳去听他的呼吸,却意外听到了压抑的哽咽,当下便慌了神。

      “莫哭莫哭。”

      我刚要为他擦泪,手被他拉住了,他爬坐起来,小脸挂满泪光:“若我不得不往云中就藩,月晚可愿同行?”

      “唉。。。你。。。”,我垂眸不敢看他,无奈的如实相告:“哥哥就藩云中之时,兴许。。。我已出嫁,岂可随行?”

      “不许出嫁!”,知我意在拒绝,旭轮愈发的伤心,他捧起我的大肉包脸,视线灼灼似要看进我心房:“我不许阿妹出嫁!一生一世,长安或云中,阿妹不得离我左右。月晚?为何不肯应许?!”

      李旭轮不理我了。

      李旭轮不理我了?

      李旭轮居然不理我?

      李旭轮居然不理我!

      哼,不理就不理嘛。

      就连吃个饭也非要坐出一派极其嫌弃我懒得看我的架势,埋头吃嚼,活像是毫无感情的饭桶。我当然也不高兴,毕竟我又没说错做错,他是年幼无知异想天开,可我不能跟着他发疯发癫,立一些奇奇怪怪的毒誓,万一不幸应誓,我岂不是死的很惨啊。

      一连五天,武媚也看出不对头,她把二人叫到面前严肃的直问缘由。旭轮赌气不肯说,我就很乖了,打灯笼找亲戚——明来明去,倒是没提贺兰瑜当时也在帐内,但武媚的耳目遍布宫中,她定是知情的。

      “旭轮呀!何苦这般为难月晚!”,武媚哭笑不得,一旁的宫人们也都忍着不笑:“且不论尚无明旨,真若就藩云中,王妃、孺人、媵妾必然随行,不至烦闷无趣。唉,圣人道生时不复见是因不舍少子远行,因而伤怀感慨,若乘拔汗那神骏,每日六个时辰赶路六个时辰歇息,算来。。。十五日足能返回长安。”

      武媚计算的这行程方式倒也富裕舒坦,不过,除了李旭轮,满屋子的人心里跟明镜似的,旭轮便是能回来长安,也只在年节罢了。代天子镇守北境的亲王,隔俩月就回老家探亲?一来一回就得一个月?这也忒不像话了!纵然帝后首肯,文武大臣也不能答应啊,小手一搓,立马提笔弹劾。

      万幸这种安慰剂似的小糖球对小朋友很有疗效,旭轮的心情立马阴转晴,又乐呵呵的拉着我一起去上学堂了。我心里却不踏实,他每天在学习、成长,这安慰剂总有失效的那一天,他会明白自己将要承担的职责何其紧要,也会理解妹妹便是发一千一万个毒誓也做不到伴他一生一世。

      日月本就属于两个世界,他要做仁者做仁君,光辉灿烂,福泽万民,而我只能归于黑夜,无声无息。

      与去春少雨且暴土扬尘不同,今年的雨水格外充盈,一场接一场的牛毛细雨光临长安城,绿柳白墙都似披了朦胧纱衣,诗意又喜人。

      步入弘文馆,小伙伴们齐聚一堂,李钦奇怪旭轮居然和我言归于好,明明旭轮亲口说一辈子也不理我这无情无义的妹子。薛绍更是纳闷,他奇怪的点是旭轮不再对他摆臭脸了。没错,旭轮也信了薛绍或他某个哥哥未来成为我驸马的谣言,潜意识认定是薛家人要限制我的自由,所以就自然而然的敌视薛绍啦。

      学士方登堂亮相,仅我一人喜出望外,其余同学大多表露惊讶。贺兰敏之立身阶上,风度卓然,见学生们起身行礼,他颇满意的颔首。另有一位直学士陪同,年龄相仿,也是个生面孔,自称姓乐,本官是工部员外郎。

      “嘿,乐学士,咱今儿给各位小爷讲点儿什么呢?”

      “哎哟国公爷,这我得听您的啊,我算个什么小疙瘩虫儿呢!您请您请。”

      “别介啊,乐学士忒客气!那,咱今儿就絮叨絮叨这大唐的山川地理,您看成不成?”

      “成!不能更成了!得嘞,国公爷先请,您受累。”

      “那我就卖派卖派。”

      开个小玩笑,以上对话只是我个人脑补,绝对绝对绝对不可能发生在隶属堂堂门下省的一级学府内。在弘文馆泡了这两年,我是一上课就走神儿,一提笔就犯困,没办法,可能是上辈子读书读伤了,所以决定这辈子怎么舒服怎么来,吃喝玩乐逍遥一生就是我的终极目标。最初背了二十多卷书,内容不一但比较浅显,不外是识字运笔还有基本的生活常识,直到前不久学习《孝经》,简直要了我的命,挨罚也成了家常便饭。帝后知道了却不心疼我,大概棍棒底下出才子是古今父母的一致理念吧。

      不过呢,贺兰敏之俩人的确是在讲解地理,内容是大唐的行政区划,道、州、县之类的。我估摸以后还会有人来教这些王孙公子认识各衙门公务员各自负责什么工作吧。

      “李四娘。。。李四娘!”

      忽闻贺兰敏之扬声唤人,我心说听这个语气就没什么好事儿,那个李四娘可要倒大霉了。我优哉游哉的环顾学堂,而同学们却整齐划一的望向我,个个都憋着笑,前桌的阿史那感德拿着笔悄悄的指了指我,甚至位置在最前方的旭轮也冲我使眼色。

      我挠头不解,喃喃自语:“这帮小屁孩儿为什么都看我啊,总不会是我刚才放了个响屁我自己没听见?”

      “李四娘,”,贺兰敏之慢悠悠的降下讲台,他负手朝我的书案走来,露出一段半尺长短的乌色厚板:“贞观元年,文帝依山川地势定疆土为十道,各辖州县不定数,可知淮南道位于何处?”

      我心中一沉,不好,我怎么能忘了‘李四娘’就是鄙人呀!贺兰敏之忒过分,关系这么近的亲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偏要抓我小辫子,故意害我当众出丑!!原本以为今儿铁定不会挨罚呢。

      我仓促的起身,怨自己一心不能二用,光想着午饭吃什么,贺兰敏之讲的那一大通知识点根本没记住几个字。淮南道?淮南和江南不是一回事儿吧?是在扬州附近?

      “手。”

      贺兰敏之淡漠的瞥我一眼,他自己先伸出了手,是为向我展示那把戒尺的全貌,其实我早已领略过它的‘风采’。

      我双手藏在背后,可怜兮兮的仰脸望他:“表兄,月晚省得淮南道,然而此一时。。。”

      “哦,”,贺兰敏之唇角一扬,我心话有门儿啊,他却用那戒尺轻点我眉心:“左手,右手留待握笔。”

      看来贺兰敏之是预备狠打一通啊!!!我心一横,他既不仁也就别怪我不义,只有祭出大杀招,才能解这燃眉之急,我真的不想再被打手心!

      “好表兄!”,我死死的抱住贺兰敏之大腿便开始撒娇装哭:“昨日于堂昏睡,被桓学士责打左手,再若挨罚,月晚双手怕是。。。皆废,表兄忍心么?表兄貌如瑶林玉树,心怀亚圣之仁,如此完人,必然不舍严惩月晚。”

      贺兰敏之是奔三的单身汉,虽勤于播种却从没开花结果,面对小孩子的哭闹全然无措,打是不能打的,骂又不会骂,情急之下,他挥手唤那位乐学士前来援手。于朝臣来说,这普普通通的挥手举动已属失仪,若被那些恪守教条的古板御史瞧见,准能让贺兰敏之吃一顿苦头。

      “仲谦助我!”

      乐学士快步赶来查看情况,见贺兰敏之此刻寸步难移,他也是一脸为难:“武兄,这。。。乐某不知。。。”

      “烦请仲谦。。。唉!”

      贺兰敏之本想求乐学士一起掰开我的手指,才碰到我的小肉手便无奈放弃了。没办法,人类幼崽就算是一动不动,与生俱来的萌点足以融化任何铁石心肠。

      乐学士急的直冒汗,他冥思苦想,忽的弯腰俯身,一张写满尴尬的笑脸勉强与我平视:“如若乐某求国公不罚公主,公主便容国公脱身,如何?”

      我抬眼打量这面相老实面孔净白的年轻小官,笑问:“直学士此言当真?非是欺我年幼?”

      乐学士颔首,神色略放松,他口吻诚恳:“当真当真!乐某怎敢诓骗公主。”

      下一秒,我松了手,终得自由的贺兰敏之急匆匆的后退三步,仿佛我是吃人的洪水猛兽。他在人前素来潇洒无羁,今天算是彻底被我毁了形象,胸中羞恼自不必说,但面对一个连连讨饶作揖的小萝莉,却又下不了手。

      贺兰敏之望着纷纷扬扬的牛毛细雨平复情绪,忽转过头,他笑视害自己当众出丑的我:“乐学士道是不罚,然而不罚公主便是对旁人不公。今岁春雨如此喜人,便请公主吟诗一首,字押。。。春或雨,否则。。。呵呵呵,手儿打不得,臀儿便要吃苦喽!”

      “言之有理!国公言之有理!”,乐学士了解贺兰敏之的难堪,他随声附和,还刻意的扬声,想是为了让其他学生都听清,来个杀鸡儆猴:“责罚不公亦非师道,横竖臀股肉厚,责打一顿并不伤身,反而能使公主省得日后读书需专心用功,窃以为,国公处事不偏私,帝后当赏赐一番。”

      背诗谁不会呀,脑袋里现成的就有一句‘润物细无声’,无雨无春却极具画面感,可惜后世的读书人都知道诗仙头号迷弟——杜子美老先生生活在开元天宝年间,我可不能提前几十年泄露佳句,害杜工部惹上一桩抄袭谜案呀。

      不远处,乐学士正与贺兰敏之低声交谈,意外与贺兰敏之四目相触,见我苦恼作愁,他一时没能忍住笑意,赶紧轻咳作掩。

      嗒

      不知谁投来一个救苦救难的小纸团,我手慢没能及时接住,眼睁睁看着它滚到了书案下,我钻到桌下去捡,却听贺兰敏之冷声发话,命令薛绍和我去跪门槛。

      “表兄膝腿疼么?” 隔了片刻,我悄声的关心薛绍。这门槛包了一层金铜,石头也不过这种硬度吧。

      薛绍不敢乱动,他的腰板始终挺的笔直,他正视前方,颇歉意道:“是我扔偏了,连累表妹受罚。”

      “分明是我。。。唉,”,我好不羞愧:“周国公命你我罚跪半个时辰,表兄近日便不能跑马了。”

      薛绍稍侧目看向我,疑道:“表妹今日。。。拿了花线么?”

      我转苦为乐,冲他眨眨眼:“有呀有呀。嘿嘿嘿,月晚读书自是不及表兄,可这指尖小技,月晚可为人师。”

      赶上倒春寒,黄鼠狼专咬病鸭子,李治不幸被病毒击中,体乏无力还不时的咳嗽。是坏事却也是好事,李治居寝静养,暂不能光临含水殿,武媚心里舒坦,大家的日子也就好过一点嘛。

      皇帝用药,惯是尚药奉御先尝,次殿中监尝,次皇太子尝,三人吃过都没问题,最后才敢进献皇帝。而且李弘是大孝子,就算没有国法规定,就算耶娘怜他辛苦免了他的责任,也会主动为老爹试药,这次当然也不例外。

      李贤哥仨天天的杵在还周殿,我不可能眼瞅着马屁在前愣是不拍。不需旁人教导,我也学着李弘为李治端药送水,鞍前马后,逮住机会就大表忠心。万幸帝后只我一个女儿,争宠撒娇并不会遭人嫉恨,反倒显得我可可爱爱,人见人夸。

      这天,我到的有点早,李治还没起床,众人于偏殿内安坐等候。我见李弘与李贤的一个随员相谈甚欢,观其年龄许是十七八岁,外貌无异也无所长,硬要说这人哪里特别的话,无非是体型偏瘦,较李弘还要轻瘦一二分呢,同样的圆领襕袍穿在这气质清惠的少年身上,倒有点吴带当风仙人起驾的风范。

      我好奇的问李显:“阿兄可知绿衣郎官是何人?”

      或许是择床暂未适应宫外的新居,李显异常疲累,他正托腮发呆,闻言便扫了一眼李弘的坐处:“哦,是王子安,沛府修撰。”

      我更觉奇怪:“小小修撰。。。竟得储君高看?”

      “晚晚成日被拘内宫,岂知王子安大名,”,李显轻拍脑门,怪自己没细说:“莫说长兄高看此君,当初阿耶览其文赋,亦引为奇才。绛州王勃王子安,六岁解属文,九岁读汉书,十岁饱览六经,十六岁对策及第,进《乾元殿颂》,辞采华美,字字珠玑,因其年少,阿耶暂授从七品「朝散郎」荣衔,留待后用。二哥请为修撰,爱惜其才,优待非常啊。”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有人称此句乃千古绝唱,也有人赞写景之传情传神无能出此句者,却很少有人能感同身受那只孤鹜对重归帝都、诣阙朝圣的深深向往。他站在滕王阁上凭栏远眺,挥笔写‘望长安于日下’,不仅仅是为形容豪阁之高耸,而是他真真切切的看到了他一直放在心头的帝都长安,他在想,待看望过父亲,我将经此地再返长安,用我的锦绣文笔,叩开那九重宫门。

      我直愣愣的凝望王勃,不舍移目甚至不舍眨眼,仿佛他下一秒就会消失不见。因为,‘堕水而卒,年二十八’,悲痛,短暂,便是这位名噪初唐的天才文人的最后结局。

      “月晚?”

      忽被旭轮拉住,我才知自己竟不知不觉的起身离席,许是我忍不住想去问候王勃,哪怕只是送上几字赞美,即便对方并不会在乎一个年幼孩子的童言童语。

      直到宫人来请我们,我不得不跟随四位哥哥去向李治请安,蓦然回首,王勃孑然长立,旁人的是是非非都与他无关。也许天才只是坠落凡尘,却难与这俗世相融相合,渡劫之后依旧干净从容的飞升天际了。

      王勃的视线追随着李贤的背影,忽见我连连挥手,那卓然不群的清惠少年无不疑惑的凝视我,他或许知道我是谁,却不知这一挥手的沉重涵义,而我半个字也不得说不口。

      绮绚盖朝霞,转瞬若星驰。平庸如我只配仰望朝霞一面,而他斐然不朽的文赋辞藻却如长明之星,照耀中华文坛千年。

      再会了,王勃,有缘再会吧。

      翌日,问安侍疾,上课读书,一切如旧,待午间回到蓬莱殿,察觉气氛与往日大异。看上去每个人都是如常的安守本职,却偶尔不自觉的望一眼后苑方向,不知是因了什么。但凡我心中起了一丝怀疑,不问出个子丑寅卯就决不肯罢休,午休也睡不着,便躺在床上,看张娟娘与高氏傍窗做绣活顺带聊天。

      李治封禅泰山之后曾宣布大赦,但‘长流人’不在其内,高氏的老公爹闻讯忧愤病亡,消息传来时满朝庆贺,皆因畏惧李猫死灰复燃重获圣心,唯独高氏难过不已,因为李义府的妻儿也不在赦免之列。高氏重提旧事,娟娘好言安慰,说如果唐军这次能灭了高丽,皇帝一高兴,再次大赦施恩,高氏的婆母丈夫等亲人就能回来了。

      渐渐的,二人聊到了这蓬莱殿,我于是得知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事情可大可小。简单来说呢,李贤的一个侍婢怀孕了,怀的是武媚的亲孙子,可武媚没因要当奶奶而高兴,关键在于这侍婢的身份有点特殊。

      刑部明文规定,良贱不得通婚,这侍婢的父母都是杨老太太的家奴,父亲是曹国粟特人,母亲是唐人,混血宝宝混的挺好看。龙朔元年李贤出阁,李治令臣工过府道贺,各路亲戚不能空着手登门呀,杨老太觉得曹氏的模样性情都足以伺候皇子,便把她当做一件贺礼送去了。曹氏比李贤年长六七岁,心思细腻,办事也利落,大事自有宫中委派的内职管束,贴身小事儿则由曹氏看顾,武媚也早闻这个最得李贤信任的‘曹阿姐’。

      就在旭轮和我上课的时候,曹氏被押进了蓬莱殿后苑的废用犬舍,武媚罕见的大动肝火,连啐两次‘贱胡’,认定是曹氏勾引她宝贝儿子在先,大骂胡女不配给皇家延续血脉。曹氏惧怕之余也曾辩白,说自己并非顽石草木,倾慕李贤久已,而李贤对自己也是真心。武媚不信不听,听了就不会是眼前的结果呀。

      我闭目沉思,我应该在杨府见过这个曹氏,就是韩国夫人中毒那次,李贤向外婆拜寿时,杨老太拉着一个颇有姿色的丰腴侍婢问东问西,唤其为‘惜娘’。唉,且不提家奴于古人就如鸡鸭牛马一般的低微,或奴役或转卖都是稀松平常,便依人之常情来论,血气方刚的少年郎与服侍数年的漂亮大姐姐朝夕相处。。。如果没闹出‘人命’,我反倒严重怀疑李贤的某个功能是否完好,恳请御医立刻收治。只是生娃娃而已,又不是李贤闹着要娶一个奴籍胡女,武媚哪来这么大火气啊。

      “皇后当真不放曹氏?”

      “这。。。皇后定然不放,倘或沛王发觉曹氏久不归第且怀有身孕,恐会入宫索人。”

      “为一胡奴触怒皇后?沛王不至这般狂悖。”

      “是啊,太子诸王向来孝顺。”

      我不禁皱眉,为当孝子就不要老婆和娃?这不是孝子,这是妈宝男啊!!!李贤不会这么冷血无情吧?不,他一定不是提裤子不认账的渣男,他并不知道曹氏遭了难,他就是想救人也没门路啊。唉,春寒还没倒完呢,真把那曹氏扔在狗棚里不管不问,没两天就得一尸两命啊。

      计划先给曹氏送点衣物饮食,可我下一秒就否了自己的主意,这蓬莱殿到处都是宫人,哪个不仰武媚鼻息,估计我还没和曹氏说上话就会被人抱走,说不定还会连累曹氏遭到更严重的虐待。

      横竖睡不着,我爬起来就要往外走,张娟娘一惊,喊住我:“月晚往何处?不曾吃饱么?”

      娟娘为我穿衣,随手戳了戳我的三层肚腩,我道:“思念阿耶。”

      “好,我送月晚往还周殿面圣,哎哟,旭轮尚未转醒呢。”

      “那便不等四哥。”

      至还周殿,我径直走向偏殿,李弘如常在殿内办公,方便随时听候李治的吩咐。宫人哄着我不许进殿,李弘听见动静,示意放行即可。我小跑入内,张娟娘等只得候在殿外。

      李弘手持书卷端坐,下首左侧,中书侍郎戴至德静坐,下首右侧,尚书右丞李敬玄肃立。李敬玄是李治的东宫旧臣,戴至德乃唐初名相戴胄之侄,戴胄与妻菀氏仅有一女(嫁与道王李元庆),遂过继侄子为嗣袭爵。

      外臣在场,我不敢失了礼数,先是恭敬的向李弘行礼,随即问候二臣:“阿奴问戴相公万福,问李右丞万福。”

      不看僧面看佛面,二臣自是夸我乖巧知礼,李弘欣慰一笑,招手教我近前:“圣人于寑歇息,阿妹来时不巧。”

      我拿起他手旁的笔笑道:“前数日,阿宝讥月晚字丑,求阿兄评断。”

      “呵,阿妹与阿宝成日斗嘴,若然安乐共处反倒稀奇呢,”,李弘暂放公务,他神情松快,还主动为我研墨:“旭轮钟情今草,阿妹有何偏爱?汉隶?”

      很快,李弘笑不出来了,他颦眉凝视我写下的四个字。

      曹孕母禁

      “如何?好是不好?”

      我也不再笑,把笔还给了李弘。如果这座大明宫内的上人们仅一人心怀真善真爱,我确信就是李弘。他还未成为天子,却一直以仁德之心为这个幅员辽阔的帝国付出,为千千万万的子民谋福祉,不敢辜负天下百姓对储君的寄望。

      李弘执笔,将那四字涂成一团黑,他无不担忧的看着我:“不专学业,妄图投机取巧,阿妹这字。。。实难入目,唉。”

      恶人自有手段,善人也懂谋略,但前者是为害人,是为满足一己私欲,而后者只为助人,是为成全他人的圆满幸福。

      李弘唤过心腹近侍絮语一番,那近侍遂依令外出办差。再次拿起先前的书卷,李弘的眼睛盯着字,耳朵却关注主殿的动静,祈盼李治能早点睡醒。

      李弘的计策我听的是一清二楚,教李贤知晓曹氏有孕且已被武媚关押,但不许李贤问武媚索人,而是入宫直接向李治报喜,这之后的鸡零狗碎嘛,就全由两公婆去论是非黑白了。

      “谁人劝说阿妹来此?” 冷不丁,李弘异常严肃的问我,还不许我把玩镇纸。

      我心中通明,李弘怀疑有人撺掇年幼的我散布此事,假如李贤冲冠一怒为红颜,上演一出大闹蓬莱殿,正可挑拨她母子关系。

      我坦然一笑,直面李弘的审视目光:“月晚不忍见二哥伤心,可月晚不敢劝阿娘,只得向阿兄求救。”

      李弘仍难展眉:“怎知六郎失了阿曹便会伤心?”

      我道:“先前为阿婆拜寿,月晚见二哥与曹阿姐谈笑,曹阿姐神色甚为欢喜,好如诸兄对待月晚,所言所行是为月晚开怀如意,不忍见月晚委屈,今日阿娘幽曹阿姐于后苑,月晚思量,倘或月晚与诸兄从此不得相见,何止伤心,怕是会哭死呢,因而。。。纵是忤逆不孝,月晚只盼曹阿姐及早获救。”

      如此回答倒也符合不通男女之情的幼儿思维,李弘遂不再疑心我被歹人利用。我反倒有点不好意思,也不知这救人之举算不算利用了李弘的善心。

      少顷,李弘对戴李二人道:“去岁征辽大军开拔,圣人颁敕,逃亡者施以斩刑,家口没官,今所司报逃者甚广,依敕逮捕亲眷,诸州囚室满员,弘自思不妥。”

      戴至德道:“敢问殿下是何见解,或令诸州增建囚室?”

      李弘犹自苦笑,随即正色道:“所谓逃兵,弘窃以为非是实情。兵丁遇病,未及赴营点卯,心生惧意,遂即逃亡;或入山樵采,为贼掠去;或乘舟渡海,没入江流无踪;或深入敌阵,以身殉国,而同队竟不知其死。。。种种情状,校官无暇勘察落实,统而定为逃兵,兵丁何其无辜,家口更是大冤。弘年十八,若非生为帝子,此时应于辽东前线效力,推己及人,实不愿见无辜百姓被拘囚室。”

      戴至德颔首赞许:“殿下所言极是。某窃以为,仁厚之谏,圣人当准许。”

      戴李二人告辞各回衙门,正与李贤来了个脸对脸,三人互相见礼,李贤目送二臣行至阶下,立刻慌慌张张的朝李弘走来。

      “阿娘岂能如此待我!!”

      李贤眼眸含怨,这不忿更多是觉得不公,自己只是宠幸了一个家奴,武媚偏要大动干戈。我心中略喜,曹氏没白吃苦,李贤还算个爷们儿,至少有心为她去争取。

      李弘轻摇头,示意弟弟入座稳神:“我早有劝言,帝后岂不盼见子孙绵延?却不能是胡姬!圣人尚处安寝,稍后再议。”

      李贤才看见坐在李弘身旁胡乱涂鸦的我,他愣了愣,忽诧异道:“难道。。。是阿妹救了曹阿姐?”

      李弘便把我之前的回答向李贤细说一遍,李贤双目放光,凑过来亲我脑门,他倒不嫌自己的口水:“不愧是我阿妹,日后需为阿兄留意。。。”

      “住口!”,李弘鲜见的动怒,他下意识想捂我的耳朵:“此事万万做不得笑谈!”

      “弟知错,”,李贤臊眉耷眼,他单膝跪地,双手叉礼,十分诚恳的认错:“此次全赖阿兄相助,弟代曹阿姐拜谢阿兄救命之恩。”

      李弘沉叹,身子松懒的斜倚凭几,他语重心长的叮嘱弟弟:“阿曹当无性命之虞。六郎既荣升人父,此后言行需顾及子女啊。”

      大半个时辰后,曹惜娘由李治派去的宫人亲自护着回了沛王府,武媚则被请入还周殿。李治倒没发脾气,只说李忠李孝皆无后,好容易李贤报了喜讯,偏人被武媚给关了,他想了解武媚为何容不得曹氏。

      武媚也是够硬气,她有话直言:“圣人纳美藏娇,妾不敢置喙,二郎是妾腹中肉,妾无权干涉么?是打是骂,无不出于爱子之心。”

      武媚话落,李治的病容添了几许精神,他似乎是在忍笑:“哦,原是皇后清闲无事,借一胡姬消遣磨时?既如此,五郎暂借东殿,西殿便让与皇后,供我差遣,可乎?”

      武媚静默不语,我正想打圆场,她竟掩面哽咽:“为何偏生是我受气!我尚未安排宫人开蒙侍闱,偏耐不住浪心,与下贱胡姬厮混数月,当年苦熬一夜诞下二郎,不想竟是磨人孽障!”

      数月?好巧哦,某位小美人入宫也是数月呢。武媚骂的是不孝不顺的李贤,打的是偷腥儿还专吃窝边草的李治的脸,可李治如何忍心怪罪,眼见志比男子的老婆大人哭的这般楚楚可怜,便要搀她安慰。

      一忍再忍,无需再忍,武媚一偏身子:“妾不敢当!”

      武媚含泪正视李治,李治的殷勤打了水漂,一双小手递在半路不知该进还是退,真的是太尴尬了。我想笑又不敢笑,我怀疑其他宫人也都憋不住了。

      拉了我的手,武媚行礼告辞,李治反倒像喝了蚁仂神似的来劲儿了,他俩眼一瞪,中气十足:“卿欲返蓬莱殿!不宿西偏便与我同宿内殿!”

      这夜,月色极美,蓬莱殿很是安静,至于还周殿。。。那我可就不知道了,老树开花,枯木逢春,久旱逢雨,动静应该只大不小吧。

      躺在床上,我把玩赵子嫣于除夕夜送给李弘的香囊,搁在鼻头轻嗅,香氛已经消散大半。想到她和李弘,想到李贤和曹惜娘,心话这皇权至上的禁宫仍有几分真情在啊,不过,兴许都只是年少冲动吧。

      灯下,李旭轮尚在苦读,他眼含热泪,硬撑着不肯哭出来。高氏陪坐一旁,端了温热乳浆,只等他停歇的空档喂他喝下。高氏心疼旭轮背书辛苦,却又不能任他废怠学业,这是自己悉心奶育长大的孩子,怎会不盼他成才成器。

      下了床,我凑近高氏耳语问她:“高娘娘,待与曹阿姐相见,我应称其阿嫂,可是?”

      “啧,月晚岂能称胡姬为嫂!”,高氏不以为然,她搂我在怀里,轻柔的为我梳理头发,想哄我快些入睡:“沛王妃才是阿嫂呀。”

      我道:“愿曹阿姐生女,我二人年岁相仿,必视作阿妹,好生照抚。”

      高氏扑哧一乐:“子侄晚辈如何充作阿妹?皇后曾言,倘若阿张之女品性和顺,便允其服侍月晚,好似唤作宁心。”

      “是宁心是宁心,我盼见宁心,虽从未谋面,思来大觉亲切。”

      “是呀,一母奶育,怎会生分呢。”

      旭轮擦了擦泪,扭头见我还没休息,便让我先去睡,我劝着他喝了乳浆,笑说:“当真不忍我陪同熬夜,哥哥需专心背书呀。”

      翌日问安,入还周殿前行十数丈,见帝后的心腹正在雨中欣赏新绽的丽春山茶,火云一般的灿烂。冯士良六十挂零,冯凤翼三十出头,他二人同撑一把伞,这样看着,关系好的似爷俩儿。

      忽有洁白花瓣随风雨恰落在冯凤翼肩头,冯士良为他拂去,二人一齐抬头,看向一树开的密密匝匝的白玉兰。东偏殿的飞檐之下,李弘负手而立,他眼含笑意凝望淅沥春雨中傲然枝头的玉兰,似云似雪,最干净,最纯粹。

      旁人的童年十分漫长,直到娶妻生子才算成人,而李弘不曾拥有童年,依稀记事的年龄便独居东宫,学习如何才能成为泽被苍生的明主。他是父亲最看重却在某种意义上最为堤防的儿子,他是令母亲最骄傲却出于彼此身份的顾虑而最不可亲近的儿子,但在这个斜风飞雨的仲春清晨,当他于梦中醒来时,他距自己的父母是如此之近,就在同一处院落。

      “阿兄,阿兄。” 我挥手奔向李弘,他是一个关爱手足的满分兄长,但愿我的问候能令他对这个清晨的记忆更加美好。

      “阿妹。”

      李弘俯身为我擦去脸上的雨滴,随即抱着我飞转了两圈。二冯方知李弘已起床,快步赶来行礼问安。

      “免礼。” 李弘抱着我笑视二人。

      冯士良向李弘道辛苦,委婉的暗示帝后极可能迟起,李弘若遇棘手之事暂无法请示李治。李弘颔首,这时,旭轮也跟来了还周殿,他偎着李弘委屈的诉说自己没背熟文赋,定是要挨打了。李弘温声细语的安慰幼弟,说只要尽力而为,便没有辜负自己,今日忍受的种种痛楚,来日总有回报。

      “阿兄,”,旭轮突然指着那茂密的玉兰树冠问李弘:“树不移根,则每岁新发之花即是旧岁凋零之花?”

      李弘再度凝望玉兰,他无奈的轻声道:“并非如此。时日一去不复返,雪衣仙子沐新风,饮新露,着新妆,玉面似旧日曾见,却非。。。故人归。”

      许久许久后的某一天,当还周殿已换了数任主人,当李弘已作古数十年,当我满心只剩筹谋算计甚至与爱人独处也难展露天真坦然时,我站在那曾被李弘注目的玉兰树下,恍惚忆起了这一天,蓦然回望他曾伫立的位置,风华正茂的少年抱着只知吃喝玩乐的妹妹,牵着因惧怕学士责罚而抹泪的弟弟,‘一瞬百年’这四字涌上心头。玉兰绽放凋落,死而新生,人却只有一生,你不曾在乎这一刻的美好无忧,余生却再无机会能够弥补。只可惜,晓谙晚矣,我已走到了我的末路。

      仲春携风隐南山,杏花昨日起妆浓。又是一宵好梦,我打着哈欠伸懒腰,转脸看去,睡前在灯下苦学的李旭轮此刻正伴着明媚春光读书,一人高的绮窗下,盛放的牡丹顾影自怜,倘若花草可以化人,必要啐这白嫩腼腆的读书郎一句‘枉费奴家一春娇娆’。

      “旭轮,旭轮。”

      我故意扰乱旭轮学习,又夺了书卷,拉着他胳膊晃来晃去。旭轮不忍指责,他撇嘴看着我,猜我今天又要耍什么新花招。

      缘起感激,未料在遭人暗害即将赴死的最后一刻获得与梦中人相见的机会,却无奈这一世竟与他兄妹相称,便不得不压抑心中那份悸动的情愫,自诩是田螺姑娘,在他君临天下之前,我需保他万无一失,算是报他绝境关怀之恩。只是,不知这一世终了之时,能否有幸探得二人前缘,解开千年之疑。

      “日日读书,可觉烦闷?”,我将书卷反扣桌面:“不若往太液池泛舟?”

      他没坚持夺回书卷,伏在桌上直叹气:“每不读书便往北苑,何来趣味。”

      日复一日三点一线的生活异常苦逼我感同身受,可我总不能拉着他去闯宫门吧。不消张娟娘高氏等人阻拦,那些青健禁军单手就能把我们扛回蓬莱殿。

      才叹完气,旭轮又大生闷气,他两腮圆鼓鼓的,我觉得好玩,便戳他小脸,把一双小笼包戳扁。

      “还气么?” 我笑问他。

      武媚给的安慰剂尚未失效,旭轮这大半月没再与我掰扯就藩云中一事,偶尔在弘文馆有人开玩笑称他是单于大都护,是漠北的大可汗,他也不恼不气,应是默认了这个事实,也接受了我无法同行的遗憾。

      他也笑,抬手揉抚我尚未梳理的鸡窝头:“消去一半啦。月晚既有心泛舟,我便。。。同去。唉,今日乃是重三。”

      “是啊,三月初三日,举国得假消闲,”,我也伏在桌上,二人脸对着脸,眸中映着彼此倒影:“禧儿道万年县于宣阳并环周各坊设戏场,兴许一二时辰后便开场,好生羡慕禧儿。”

      迈不出宫门,我能结交的人也只有那群同学,这禧儿本名杨元禧,与薛绍是同龄人。他爹杨弘武目居中书侍郎,杨弘武少时起家就是为高祖李渊壮脸面的千牛备身,官阶正六品下,等同户口两万以上的中州司马,而一京两都各县的县令大老爷也不过正六品上,甚至有些人苦熬半辈子也不见得能混一个七品阶,这真是投胎决定人生起点啊。但到了贞观年间,他大哥杨弘礼很得李世民器重,打高丽平西域没少立军功,因为什么回避制度,杨弘武基本处于半退休状态。

      直到李治登基,因杨弘礼过世,杨弘武的官运才一帆风顺,先在吏部管着文官饭碗,官声清简,李弘被册为太子,又进了东宫右春坊担任中舍人,后来下基层考察任荆州都督府司马,李治两口子封禅泰山,杨弘武直接被调回长安荣升兵部侍郎,还兼着吏部考课五品以上的职权,文武在手,去年又拜相登阁,相当拉风。不过,别人和杨元禧打口仗时,我凑巧听说杨弘武拜相全赖酂国夫人的举荐,还听说杨弘武的媳妇儿韦氏是个说一不二的母老虎,雌威大到李治都有所耳闻,至于可信度呢,前一个我认为是零,后一个就没办法查证了,但男人怕老婆也不全是坏事儿嘛。

      “哈哈哈哈哈!”

      人未至声先达,一旁扫尘擦地的宫人们笑说定是周王回来了。

      李显假意嫌弃的斜睨我,说自己先前来过,我当时还在沉睡,口水流了小半张脸,调侃我梦中也忘不了吃喝。旭轮捧腹大笑,必然是被李显拉着一起欣赏过我的尊荣。

      我才起床,穿的还是薄绸半臂和短袴,俩胳膊俩腿都露在外,比长势良好的大白萝卜还要粗壮一点。我暗说不好,确实该减肥了,再这样养膘似的胡吃海塞,只怕两条腿就要摩擦打架了。

      有宫人无意凑话:“大王有所不知,公主昨日进食稍欠,发梦吃喝也是自然。”

      李显听了更是笑不可抑,张娟娘抱着一堆东西进内,正见我拿李显当沙包般踢打。娟娘责备宫人不给我更衣,还大开门窗任我被晨风直吹。旭轮急忙解释,说是我起床之后一直作怪捣蛋,怨不得宫人懈怠本职。

      “你哟,”,娟娘无奈摇头,把浑似一头小白猪的我抱坐在膝头穿上衣服,宫人递来琼玉梳,她轻缓的为我梳理长而细软的头发:“每入学堂便发昏发梦,亦不许旭轮专心课业,哪日我狠心绝情,打你一通。”

      二圣的儿子不易做,又何况,仁爱难及李弘,聪敏逊于李贤,珠玉在前,无论如何发奋读书也难获二圣青睐,倒不如学习本姑娘,识字足矣,反正父母都疼小儿子,憨憨傻傻的也挺好。如果表现的过于出色,二圣随口夸奖几句,太子哥哥不说啥,但太子的幕僚肯定会琢磨一番。

      我道:“四哥何必费神读书?读书是为出仕做官,做官则有俸钱禄米可得,四哥是天子儿,岂患无以果腹之忧?”

      “果然不曾用心听学士授课,”,张娟娘佯装生气,她轻拍我屁股,正色教育我:“先贤著书是为导人向善向正,我辈读书是为明辨是非曲直,不违人伦,否则与禽兽何异?做官不为俸禄,便是远在岭南漠北,居微末之阶,亦需宣扬我主之仁德,解百姓之疾苦,方不负圣人授官之恩。”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月宫春 生生世世伴君侧(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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