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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伊水渐渐 ...

  •   椿州城寒。扶摇九天之上,但见孤月。
      乌衣青年在门里应道:“谁?”手中刀已亮鞘。
      门外人似一怔,方道:“外面风沙大,小的讨碗白玉粥吃。”
      乌衣青年一愣,屋里已有貌美少年步出,朗笑道:“你还知道来!”上前把门打开。
      门外是位寻常中年,见少年便含笑行礼:“寻少爷!”双眸望向其身后青年,平静中淡淡疑问。禇钟寻一把拉过他,分神对青年说:“你既已执意随从,救赶紧牵马生火,烧些茶饭来!”
      徐落照轻轻一笑,这少主一点也不认生。父亲在世时,曾讲过府中旧事。昔年府中长子楚前之死成谜,压下许多年。后来帝招安海上风恶岛,那时先父有幸皇门远目,归而大恸,同他说故主昔在今难在。那时海内初平,楚府生威,这一派渐弱,众心如灰。直到关蒲王称其有后,他们才不死心。如今得见真人,方觉此后路途久长,从今而始。

      祝镇拨亮灯,浅浅一笑:“如此说,白云已散了。”
      “官府寻了名目扶江湖门派追剿,加上白云早已撤力许多,人丁稀落,门府是败了的,几位师父同师祖,倒无下落。”阿七回道。从箱中取出烧燎过的半块“白云静”匾,示与祝镇。
      祝镇伸手轻抚,良久方问:“你从京里来,直到京里要提谁了么?”
      阿七摇头:“他们都无消息,说此次陈后压了事借州官交接缓粮草逼明玉王回来,他恐怕拿不得事了。臣子们几分想让著王去。陈后现下催着要拿燃少爷,毕竟……当年有话为证……而现在无量山案骆门人都愤慨不已。”
      眼前女子冷笑,微微摇头:“派谁也不会派许落落,他们痴想了。骆先生为人……恐怕阿燃此去,是追兵穷急呢。”
      阿七想到雨夜那次燃少爷音容笑貌,心中一哀,见眼下形势,又太多不得已,苦笑道:“几路夹击,有少爷活路么?”
      祝镇从桌上取了茶饮,夜砧之声自窗外些微流入,静谧孤远。她淡淡一笑,手抚残匾,低声道:“这些不难,但心境哀绝,他是难免了。我只怕他一意孤行,做什么任性事……——昨日我枯想一夜,他怕是终要进京一趟的。”
      阿七一惊,站起身望向祝镇,不知从何开口,见她垂首饮茶,神容平淡,经月不见,果是憔悴了。而眉目表情,又平静含笑,他断声道:“那……那岂非……”
      “也罢,他心有此困,就只得如此。”祝镇微微笑起来,手抚眉头,“桂叶浓的事情你办了么?”
      阿七正是因此人之事耽搁时日,道:“河运之事咱们仁州老家的确说有他的份。上月刚得到四姑娘手信时恰好已有临王的人来查了,就先按了没动。这月关蒲王又密派了人来,小的觉得河运一案朝廷上既已有了风声,那么这一步就左右难下,所以见了他一次,但没敢办。四姑娘怎么看?”
      祝镇此刻双眸微敛,轻叹一声:“桂叶浓身份特殊。挖出他来,这几位王都要行大运。……前些日我见了大少,便一直在想,天下已然如此,似不是他两个能避得了的。如今各王都有势力,生死不过仗他人一念……”她站起身,看到窗外少年坐在门沿,发线飞扬。手扶窗棂,缓道,“……你容我几日,我再想想罢。”
      阿七心头一动,似觉察道情势有变。他自京内来,直到如今新年将至的喜气下,是怎样风声鹤唳。仁州之地,他们备了这些年,如今眼前之人,尚有困惑。而眼前之路,亦未成形。他双眼深晦,灯盏下端坐,张望不清。淡色烟雾般笼上窗畔人削薄双肩,暗色长袍。阿七抬头,看到狭窗内高月,面色灰暗,缓缓叹了口气。
      视线转落到残匾上,仿佛看到那夜少年坚绝眼眸。

      ————

      宫携剑紧皱眉头,面容整肃,许久方轻咳出声:“……这……这怎么可能……”
      对座数位武将与文官,其中一个忍不住开口:“官三,我亲见西南颜洪安的人与关蒲相见——那时早了,第二天关蒲便跟楚林说的那事——也就是刚才崔十说的,这回你总不能不信了吧!”
      唤崔十之人枯瘦精干,也道:“我的消息是,御寻章已经四下搜罗一年多了,不知在查什么事。这个月路过仁州,也查了,弹丸之地,没什么收获。反正当初订军用车物的府邸早换人家了。”
      一个年轻将官插嘴道:“这些我们都不管,但是谵王四下走动是真的。他多为陈后做事,年里却插手江湖,实在蹊跷。”年轻将官顿了下,又迟疑道,“如果张哥讲的禇前之事是真的,那么没道理谵王和御寻章两人查的线路如此相似——都是从京都到仁州,后来谵王去了青州边界,而御寻章也一路北上,真是奇怪透了。”
      最先开口的张姓将官摆手一怒:“唉,管他们楚王事做什么!与咱们又不相干。我只奇了怪了,陈后那个老妖精,对什么人能这么感兴趣,一定要揪出来痛下杀手!老子撞见好多次他们人手出动了。没声息的。”
      年轻人也是一疑,指桌上一图道:“我也好奇,依她性情,若是查楚王府的事,她怎么会杀呢,只怕急着恭迎回来一举端掉楚王,败楚王背后的关蒲还有临王面前的颜洪安,一举数得的事,她何必派那么多杀手,下手这么急,欲除之而后快呢?”
      崔十缓缓摇头,手拍扇柄,许久才开口:“颜洪安在西南势大,他卖禇前这宫帷旧事给关蒲,既拉拢了关蒲又给楚王府埋下祸事,他二王要是争斗起来也帮了临王一把……合情合理;关蒲告诉楚林,是搅他场子,也是要楚林明白离他不可……也是关蒲会做的事;御寻章挺楚林,这是都知的事,他肯追查年余,亲自出手,可见禇前有子这一说怕是真的了。……谵王若也为此事,路径虽然符合他们一年来的行踪,其行事手段却说不通了。为除楚林继而牵制关蒲,涉及颜洪安而拉出临王,他应该不杀反救,才是情理……”他话音一顿,双眉微皱,“……”崔十犹疑视线望着宫携剑。
      “欲……除之而后快……”宫携剑望向他,缓缓念道。
      崔十点头,叹口气:“……他们,是为了……陈后惧怕的一个人……”
      宫携剑垂眸沉吟:“……不错,恐怕此人与禇前之子过从甚密,才会让两路人马搅到一起……”
      “只是,陈后竟然都会惧怕的,是什么人呢……”青年将官轻声问。
      三人逐他视线,一同望向桌上平躺的卷轴,上面大好河川,人事复杂,标注各路纷争人马。密密匝匝。

      ————

      北地黄沙伏旋,天低乌云压顶。
      祝镇被亡众推搡着,逻永兵来袭的呼号声不绝于耳。她艰难行走,佝偻身形,但觉风声呼啸,乱矢如雨,落入城内。喊杀如雷音。
      明玉王的人马困在吞城已久,粮草不济,椿州是来不了了。路上行人如此哭诉。
      祝镇记得这位王行三,生母位卑,幼恃弓弩。在短州待到七岁才得以迎入宫中。早两年守玉门,转战西北,凡琉璃城、落月城、吞城,都因他而盛。十多年戎马倥偬,此人日日所对,都是今朝之沙雪刀箭。
      乱箭攻城,尸首渐多。一墙之隔,听得见马蹄声振耳发聩。她想起吴降,倒也是个绝处逢生的例子。奔波逃亡的这一年,终难长久了。他二人内心恐亦非不苦痛。就算此后逃得生天……祝镇神情一怔,一支长箭已射到眼前三寸的屋墙上,微微颤动,翎羽沾染杀气。
      她轻轻叹口气,就算逃得生天,终生隐匿苦藏,又岂是她乐意他们过的。
      湿漉漉的水打到脸上,她发现终于下雨了。

      突然被人卷到马上,少年手臂有些吃力,箍的她腰臂发痛,少年吼道:“你干什么去了买个东西这么久!城都快破了知不知道!”
      祝镇一乐,瞥见少年英姿勃发却仓皇神容的面庞,笑道:“他们攻城不肯知会我,我自是不知了!”
      少年含怒眼神射过来,咬牙切齿:“弓箭不长眼睛,那你瞎转什么!待在原地等我们就是了!城墙一破,踩也踩死了!”
      祝镇垂眸一笑,少年手臂轻托,她才在他身后安坐,觉得不那么眩晕。看到少年驭马疾驰身影,止不住笑问:“若真找不见我,怎么办?”
      少年身形一滞,手中缰绳略勾,马已斜身避过飞矢,朝弄堂口飞去。全无回话意思。祝镇抬眼看周天压抑的乌云密雨,寒意逼袭。身前少年轻声冷淡开口:“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祝镇低声轻笑,许久方道:“呵,我待你们也会这般尽心的。”
      少年眉头一皱,不知怎会引出这句话来,待要问时,身后远处城墙已打下缺口,敌兵潮水般涌入。祝镇看到孤民残兵,血流成河,雨水沸腾了血的气味。不禁闭下眼。
      少年沉声道:“镇姐姐,抓紧我,银阶在前面。不用怕。”
      马蹄飞跃,乱矢穿空。碎石般雨滴纷溅在脸上。模糊中人如走马,疾景穿梭。祝镇回头,见生如浪潮,推毁一切。车轮下求生手臂缓被淹没。刀光如电鸣,人命凄凄生。

      ————

      许骤艾拉满弓如月,手指一松,箭一离弦,发出哨音,狠狠穿透靶心,钉在青松树上。
      许垒菁呵呵一笑:“与三哥同场竞技,真是我自寻死路了。”语毕,亦正辞神色,箭搭弓上,立成英雄。
      许骤艾把弓交给副将,端了茶饮,丹凤眼眸亦凝神望向十二手中弓箭。
      箭一发出,正中靶心,猛烈摇晃。
      “事已至此,亦非坏事。三哥不用急,我们且看陈后怎样制衡罢。”握弓男人目视靶心,淡淡开口。
      许骤艾摩挲弓箭,神容肃静,没有开口。

      ————

      斗篷取下,露出少女明媚容颜,双眸如星,菱唇绽笑:“著王,今日方得见,日后还要多麻烦著王了。”
      崆峒接过少女信笺,交与许落落。
      许落落一眼瞟过信笺封皮,淡笑:“我虽忧心家弟安危,但亦相信他有王族神佑。多谢殷姑娘好意了。崆峒,为殷姑娘安排住处,如果殷姑娘有意多留也无妨。我不日恐辞京西去,不能照料了。你们要用心服侍。”
      少女冷冷一笑,望向他背影,缓缓道:“我既已来,又怎会让著王去守疆?你多虑了,不如趁月色正好,给我介绍下这冷清府第,既然我来了,总该心里有个谱,日后才好收拾。”
      青年淡淡回头,月色中那笑容凉薄平淡:“只要姑娘高兴,整座府推倒重建也无妨。”
      少女咯咯笑起来,冷眼回视他:“真是有趣。”
      青年淡道:“在下荣幸。”头也不回系上披风,大步走出院外。月色如洗,青年身影融进月光背面得黑暗中。
      月色银亮中崆峒看到少女从自己手中接回信笺,一边微笑一边撕碎。

      ————

      宫携箭掏出折子,道:“这是誊出来得西北奏报。明玉王手下粮草缺困,迟了些才攻到椿州,李玉敏部已是城陷了。逻永三大王得兵马占椿州,传闻下一步便是琉璃城。如果得成,吞城便失臂膀,西北大事则急。”他端看眼前老人,闭目似瞑,眉目不稍动。他微微笑,随意地问向旧友骆辞乡:“••,如今有大臣想请旨调一位王前去压阵,你看哪位希望大?”
      骆辞乡摇头一笑,打开折子看,道:“小弟怎会知晓,统不过雁南谵著那几位爷罢。”
      中年男人呵呵笑起来:“••,这便是你不知眼前情势了。西北事急,燕南王帝恐是舍不得放出去,而且陈后一派也不会乐意,因为如此一来,之前心血等同白费;而传闻帝有意指婚给著王,如此来是断难去前线的……”他端起茶盏,微笑的双眸不留痕迹地端看二人,“而谵王,听说最近忙得很呢,尚未回京,似乎在拿什么人,恐怕也不会有空……”
      骆辞乡眼眸一闪,仍旧细看眼前数十字的火线奏报,道:“难道叫关蒲王或临王去么?危险似乎大了些。”
      “谁知道呢……”宫携箭饮尽茶,无心道,“反正没咱们骆门推拥的,哪里管得了他们那么多!咱们早心灰意懒了。只等‘无量山’案有个消息,大伙也只能散了。”
      老人细长眼眸望向府院墙外,一弯残月,爆竹声四起,新年轰隆而来,又如是惨淡。

      ————

      宫帷重重,花影深深。人影绰绰,夜风习习。
      金阶尽头,众人之上,帝倚在九龙宝椅上,端起紫珠杯,道:“你也不小了,这些年一支怠慢婚事,实在不应该。朕有意做主,配两个好孩子给你——庄爱卿与彭爱卿皆家有爱女,如今,都为朕割爱了罢!”
      庄峻王与彭大人都出列,恭身道:“臣女之幸。”
      红毯上,清峻青年一人独跪,双眸微敛,神容整肃平淡。藏青袍盘龙饰,白云边挑银镶珠。
      “朕想,新年伊始,著王允婚,临王历练,这都是一国生气的征兆。椿州之事,不会久困,只有上至王臣,下至民心,都确信不疑,此仗才会讨还公道。从渊,还不快向朕保证会善待两位平妃,也好叫两位泰山放心?”
      许落落仰面拱手:“谢主隆恩,臣在圣上面前允诺,尽己之力照顾好两位小姐,请两位大人放心。”
      九龙宝座上圣上似甚开心,道:“朕祝你们琴瑟和弦,举案齐眉。”饮下佳酿。
      大堂上恭祝声此起彼伏,众人饮毕,许落落复对殷、彭两位大人行礼致酒,敛眸垂首,恭敬从容。
      烟花升起,围廊蜿蜒,灯笼明灭,晚风中硕大烟花开遍夜空,照亮众人眼眸。内廊尽头,雍容娇艳的女人轻轻一笑,饮尽杯中酒,唤秋明续酒。双眸如星,迷离沉冷,望向众人深处,那清峻整肃的青年双眸微敛,鲜少一笑。她轻咬杯沿,吟歌般对左右说:“阿拂不理事,你们可该抓紧呢。我觉得他们都靠不住,果然如今又冒出些来。”
      大丫头秋明执酒壶耳注酒,垂下眼睫,含笑顺从。酒香如檀,色比琥珀,逼人沉醉。

      ————

      巨大烟花开放又湮没。一瞬亮火,遂成灰烬。
      青年手紧缰绳,大青马轻嘶跳步,立在杨柳树下打转。青年抬眼眸,容姿沉静。烟花绽放的瞬间现出清峻淡定的面容。他垂下眼,静坐马上,悄无声息。
      夜色中有数人推进。黑衣黑帽,翻转错步,同样悄无声息。
      烟花腾空,细碎灰烬飞落下来。陡亮的夜空归于深暗。青年俊朗侧影一明而灭。深黑中依旧静立不动,似无所察。
      刀光乍亮,如数枚闪电,平地亮起,划向青年眉心。
      剑光一闪,是那么平淡舒缓,残存在众人眼眸中。
      数人倒地。烟花怒放。一瞬青年的面容突显,清峻纯静,端坐马上,剑光已收在身后。大青马轻轻跳跃,这青年比剑光更惊人心的是容颜神情。
      一个中年人身形从夜色中步出,他眸光闪动,神容压抑,久久方开口:“燃然,是你。”
      青年拉正马,黑深眼眸看向他,淡淡:“叫我松燃便是。”
      巨大烟花在头顶绽放,缓缓归于黯淡。硝火气味凉凉散开,灰烬拂过骆辞乡酸痛眼眸。

      ————

      黑压压宫檐无数如团云。楼阙屋脊错落重叠的隙缝里,烟花光芒照亮碎屑道路。
      藏青袍盘龙饰,白云边挑银镶珠。在天青色金边披风中隐现。楼角院口风因挤压而归于低啸。吹乱鬓发。
      无数灯笼明灭的光摇摆着,漏下黯淡褪色交叠起伏的影子。
      爆竹声毕索零星,高空上月如澄勾,始吐银辉,层层宫角屋檐铜铃声随落影铺在青砖细密的路上,摇曳生风。铃音恍惚。丝绸般温淡的光借着明玉般凉薄的风袭来,凛凛而不着痕迹地投在沉峻面庞上。
      鬓发些微乱,束带频飞。青年神容整肃,沉郁淡漠,无声脚步踏在重重楼影上。斑驳依稀的光映上面庞,他薄唇微抿,双眸望向腾起的远处巨大幻灭的烟花,眼神遥远。
      一瞬的时间归于深黑。他加紧脚步,在摇曳的笼影与轻颤的铃音中走入重重黑压的团云般宫檐下。

      ————

      断壁残垣,破败屋檐。冬雨绵绵,细碎如织。
      祝镇披着厚衣,在篝火旁踱步。双眸微敛,不知所思。少年一面拾柴拨亮火,一面笑道:“镇姐姐,就算把头发愁白,日子也是得一日日过的。何必太急呢。”
      祝镇闻言一笑,上前手一揉少年头发:“小小孩子做大人样。”
      禇钟寻方展笑,眯起星星亮双眸拉她在身旁坐下:“镇姐姐,最近在烦恼什么?”
      祝镇含笑烤火,任禇钟寻帮她拢紧肩上厚袍:“我在烦恼啊,是否应做一番事业……”
      对面银阶回望祝镇,阿七一怔,都无言语。远处徐落照等人只觉话有深意,却不明所以。
      少年呵呵一笑,笑容明媚:“哈,我以为以前整日躺在榻上看荷花,便是镇姐姐口中的事业了!”似乎想起旧日时光,少年神情一顿,又眯眼轻笑,看向身侧之人,“镇姐姐,不必太辛苦了。你总是想太多。”
      祝镇笑起来,倚到少年肩上,道:“如今听闻河运之事,临蒲两争,我有些怕当初三少那篇文影射封田漕运之说,带来祸患……现在许落落又传赐平妃,唉,花千树秦中天韩观,她们统是没有我运气了……”
      少年垂眸看向她,只道:“我爹说人命如转盘,快活当下便是。”
      祝镇笑着坐起,拨亮火丛,回头道:“褚先生洒脱之人。”又对阿七开口,“阿七,劳烦你,近日打点行装,早做准备。”
      阿七点头,侧听屋外雨声,细密浅淡。他双目微闭,似无所想。

      ————

      骆辞乡远望马上青年,喉口滚动,不能言语。
      青年翻身下马,手牵缰绳缓步上前,眼眸深黑,面容沉静,步步无视左右持刀人,走到他近前。他在渐清明月光中看到年轻淡漠而丰神俊朗的青年。那眼眸如深潭,令他不能成言,呆呆立在原地。
      突然他看到他轻轻偏头一笑,移眸看他,声音平定:“您总当说句方才是错杀的场面话吧?……”
      骆辞乡怔怔看月色下人,轻轻道:“一晃二十年都过去了原来……”竟无法接下那错杀二字。
      青年垂眸,唇角淡笑,缥缈含糊,回视他:“长舅舅。”看对方身形一滞,淡道,“这声总是该叫的。”
      骆辞乡一时心潮翻涌,眼角酸涩,只道:“商儿不知会怎样怨我……如今无量山一案未结,骆门兴难,家中持掌不下,若你有心攻取……”他顿了下,艰难开口,“将如何惊涛骇浪……”
      青年认真聆听,神情专注,最后方浅笑起来:“娘亲深谋勉力所为,不过她一个不忍心。却至如今,几多忍心呢。”青年似不惯笑之人,笑起来尤其动人。骆辞乡目不转睛视眼前人,总觉一见打翻过往,扑啦啦幕幕飞抵眼前。
      青年偏首取剑,放下缰绳,半展剑鞘,淡淡道:“既然我已成患,长舅舅便下令罢。看我这次是否逃得脱。”
      月光之下,刀丛之中,骆辞乡觉得开口如此艰难。

      ————

      俊美英挺的锦冠青年朱衣玄袍,眉眼含笑,拦住一干人,道:“烟花虽尽,酒兴却浓,十二你何必着急走?我府上白梅酿都等你两年了!”
      许垒菁挑眉止步,轻笑道:“见三哥同我,十九你怎不行礼称呼?你府门槛太高,为兄迈不进去呢。”
      许鄢荆垂眸浅笑:“呵呵,哪个下人这么没眼色?十二你快告诉我,小弟一定为两位兄长出气。”
      燕南王身侧许骤艾淡眼看他二人,神容肃漠,并无插口意思。倒是许鄢荆睇到他,正了辞色,道:“三哥不必神伤,西北之事,虽然派到许幢英身上,但早晚还是三哥的事。”
      许骤艾轻轻一笑,只道:“谢十九弟美意了。此事全凭父皇旨意,我是无所谓的。”看眼前青年少小年纪,俊美挺拔,如今已成一派,好不风光。
      许垒菁也道:“临王一走,十九你身上担子更重,我们久居西疆,如今入京,若有不识时务的土老冒行径,十九你可要不吝赐教啊。”他似笑非笑,伸手欲拍许鄢荆的肩膀。
      关蒲王呵呵冷笑,偏肩避开,已捉住对方党的手,露齿大笑:“上次也是这招,是我不察,那时才被十二骗过!”反身一扭臂,巧劲已带得许垒菁不觉上前。许垒菁心下一惊,不知此人两年已大长进。表面一笑,抽身一转,几个腾挪,已至十九身后,笑着反手轻轻一推,道:“难得十九小孩子心性,改日我两个教你两手真家伙!”
      被身边侍从扶住,许鄢荆稳了脚步,扭回头时已从容含笑:“既如此,小弟我便放心了。有两位兄长相伴,四哥不在京的这些日恐不至乏味了呢。”
      燕南王同明玉王相视一笑,不复多言,与他作别,从宫院右侧踏月步出。

      ————

      骆辞乡心头繁复,不明滋味。只得问:“你如今使剑有这般本领,吃了不少苦吧?……”
      青年呵一声,轻轻笑:“尚好。”
      骆辞乡突然止不住,低声开口:“你小舅舅已因无量山案入狱。丹妃儿子济芸意外知有你此人,透与陈后,遂给你招来祸端。如果骆门中人知道有你这个人,一定大乱。终归终归,为何当初帝要有那番戏言……”
      青年淡笑垂眸,拔剑偏视,光如蓝电:“开始罢。”
      骆辞乡亲见青年执剑,心中哀伤,见那蓝电剑光,如虹似闪。二十年不知音讯,初见即取性命。当年商儿在匣寺,当何等忍辱偷生,为父兄留下复起的血脉。亲人相伤,同族加害,他心中该多少伤痕。可是,骆辞乡闭下双眸,如今诸王争世,已乱如麻,西北之事便是征兆。这青年既背负秘密苦生这多年,心中怎会没有怨恨。加上帝曾戏言允诺,他若举事,恐为一害。骆门反而势力分化,基业损毁。东北失防又何等大事。便是他无意,眼见为人知晓,若被浪潮推手,真真生乱世。诸王拖个八九年,寿即元气大伤。如何面目对先祖创世的宏业……他抬眼,看到青年回视他,示意早诀。
      商儿面庞在眼前交错,骆辞乡闭闭眼,上前伸手握住青年剑鞘,只道:“……答应我!你无意出头,从此隐世,我放你走罢!”
      青年轻扯唇角,淡淡开口:“阵前反复是大忌。”剑巡视一周,示意众人出手。
      刀光闪起,疾如电光,照亮青年笑容。

      ————

      夜黑人初静,月影扶疏。灯盏渐明,熏香四溢。
      侍女清亮眼眸,面若芙蓉,怨道:“如今这个节骨眼儿上把爷派出去,那地界儿天寒地冻的,怎么能行?”
      少年皱眉,歪在桌角睇她:“那里虽然天寒地冻,也好过天天听你聒噪,主子不晓得该多高兴。”
      侍女瞪眼怒道:“刺蛟,哪里有你罗嗦的份儿!还不给我闭上嘴巴!”
      少年一个鬼脸,被卷轴拍到脑袋,立马跳脚:“主子!没见过你这样偏心眼儿的!”续茶少女掩口一笑,淡淡道:“你若不讲,调笙姐姐讲到夜半也就乏了,这下可好了,她益发精神可以到天明了。”
      那边年长些的调笙一怒,举了香炉便要砸,反被香灰迷了眼,当下气极,咬牙道:“掩灯你这蹄子,看我消停了不撕烂你的嘴!”
      少女一笑,把茶壶放回案,从容不迫拿了帕子上前:“香帕赠佳人。”被调笙狠狠把手打开,少女复垂首轻笑,摇头视桌案后的人,“主子,明早便要启程了,还不快来和佳人话个别,人家都掉珍珠了呢。”
      那人闻言抬头一笑,放下笔,起身步至调笙近前,接过掩灯递上来的帕子轻拭侍女芙蓉面,只摇头:“我都要走了,你们也没个正性。你做半个主子的,还是口没遮拦,小心人不待见。”
      调笙微闭双眼,急得跳脚:“他们爱待见不待见,还端看调笙乐不乐意呢!”被那人按住肩窝,方安分倚着,那人轻吹她眼,问好些无。她眨眨眼,觉得无碍了方绽笑,突地又抱住那人腰,皱眉哭起来,“主子!”抽泣着,睫凝泪珠,“带上调笙吧!听说那逻永族吃人,而且鲁厨子下人们总服侍不地道!”
      少女轻笑,偏头道:“人家边疆人,哪里就吃人了?倒是你,哭哭笑笑,叫人受罪。叫主子早歇了吧,添什么乱。”
      调笙哼一声:“管的多。”抬起头,问主子:“爷,你走了,关蒲一定兴事,漕运的事还没完呢,怎么处呢?”
      眼前人缓缓一笑,扶她站好,收起香炉,道:“小事你同掩灯多商量就是。那几位大人也会留意。我此去也不会太久。”青色袍朴净利落,淡笑面容,甚是从容。“西北有难,自当分忧的。”

      ————

      刀身映月光如水。刀丛中剑光倾泻,稍触即伤,一一失手坠刀,软在地上。
      青年收剑,只挑眉问道:“既已如此,我可以走了么?”
      骆辞乡苦笑:“谁还拦得了你。”
      青年淡淡一笑,回身牵马。忽然身形一顿,偏头望向巷口灯火依稀处。酒幌招牌飘摇无定。他飞身上马,缓步上前。见酒馆门甫大开,数人肃立,一位老者径自饮茶,只道:“不来坐坐么?”身后已有人拿出茶盏,添上热茶。
      骆辞乡闻言一惊,上前望去,行礼道:“父亲。”
      “唉,枉你也是胭脂城待过的人,阵前反复的毛病也会犯,真尚不如黄口小儿。”老人叹道。饮了口茶。复轻抬起眼睑,对上马上青年,“坐啊。”
      青年下马,缓步上前,跪下行礼,垂下眼眸:“外祖父安。”老人无所动。他起了身,立在下首。面容沉静。
      “……我们伤了你的心,可是?”老人望着门外枯干杨柳,轻声开口。骆辞乡偏转头去,眼角酸痛。
      “没有。”青年回道,“不在我心中的人或事,不会伤我。”语气平静淡然。
      老人呵呵笑:“说的好。”仰身靠在椅背上,“听闻你为人所救,可给人家引出祸端么?”
      青年凝眸:“她有本领,不怕这些事。”
      “难为了。”老人轻声叹道,望向下首肃立的青年,又问,“眼下帝老后骄,诸王争世,你看谁对谁错,谁终得胜?”
      青年垂眸,淡淡一笑:“那是他们的事。”
      老人哈哈笑起,眼眸浑浊悲凉,许久方止住,轻笑:“——可是那年帝的确说过那番话。骆后如有子,名为荏苒,传与天下。百官作证,一言九鼎。”后来陈妃得宠,骆后冷遇,数年后骆后死而陈封后。子芙后立为太子。临王势大,明玉贬西,骆门被挤,都是后事了。内忧外患,商儿当初当如何辗转反侧,为父兄急困,忍辱偷生。初年美玉雕琢的孩子,玲珑心窍,久经磨难。老人抬眼望向灯火昏暗处清峻沉静的青年,她命中长成的孩子。
      “所以我不相信你会没有雄心。”老人开口。
      青年眉目不稍动。
      “皇族中人,血性里天生角逐帝位。一旦你为人知,便由不得你了。”老人淡淡开口,“到那时,骆门大乱,兴兵拥立,可力不敌临王关蒲,名不比濯王,徒损兵将得一己之利,并不能保全骆门。那时,西北已少明玉燕南,北疆再失,门户大开;就算苦撑下来,十年之后,逻永羽翼已丰,万难根除。……势不可挡了。”
      青年一笑,垂眸:“所以,从来就没有许荏苒这个人。”
      老人缓缓看向他,辨不清神色。他眼中青年被重影覆住,同样看不清眼眸。

      ————

      祝镇送走阿七。觉得这一步踏出,前途翻转。
      归来同众人饮酒。西疆烈酒,果然醉人。多日阴雨见晴,明月升起。明月下少年击杯碟放歌,如是欢欣。
      祝镇久未饮酒,觉四肢昏困,心却澄明。少年问她哪里酒好。她只笑,道,座中人有趣,便是好酒。
      禇钟寻哈哈笑,仰面躺倒:“不知松燃现在怎样了。”昔日一别,山重水复。
      祝镇浅笑,拢紧棉袍,窝在门里,看门外夜空寥落:“既已决意做事,我们也该回去见他了。”
      少年一怔,遂笑逐颜开,拉起她手,顺扶梯上到屋顶,助她坐好,仰望眼前明月:“那时我们在江州雷家,我便见好大一轮月亮,那时不见你,我心中便想,等哪日一定要带镇姐姐,我们一同倒挂着看月亮。”见祝镇忙摆手,摇头叹,“你老胳膊老腿,放过你了。反正你在一旁就是。”说着翻身下了屋顶,挂在屋檐廊梁上,声音缥缈传来,“镇姐姐,不管怎样看,月亮总是这个德性……哎,我看到你了,银阶!别跑!给小爷拿酒来!……”
      祝镇微笑摇头,轻轻在屋瓦上躺倒。眼前明月如是大,照人眼眸。椿州失守,松燃入京,楚府寻人,著王定亲。她缓缓叹口气,边塞京都,都当是这同一轮明月罢。
      “镇姐姐,这次我们找到松燃,就不要再分开了罢。”不知何时少年已悄无声息在身侧躺下,目视明月,轻声开口。
      祝镇想了想,同样远望明月:“好。”
      乌云暗合,垂下云影覆上二人面庞。少年一抹脸,骂道:“什么鬼天气!又下雨了!冷死人了要!”拉她下来。
      雨势渐大,风雨飘摇。祝镇拭净雨滴,掀帘望去,门外已漆黑一片,只有不尽雨声。她走回桌边,听到雷音。祝镇身形一颤,缓缓盛了酒,一口饮尽。抬头,望进少年问询眼眸。许久,禇钟寻笑道:“不知为何,总觉得日后大醉机会不多了。”拍开整坛封泥,豪迈饮下。祝镇复饮,一时同醉。时奇威十九年壬寅月丁酉日西疆新春雨夜。

      ————

      有异士见惊蛰前生冬雷,言天下有变。听此传闻,阿拂一笑:“何时无异人异事。在我看,英雄辈起,各有所衷。何尝全坏事。”座中小楼观棋无语。近侍丛丛奉茶,暗觉这一年大事将起。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伊水渐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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