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云栖》野渡平舟

1、世事如梦

　　“我竟然真的信了你的话。”
　　得到的只有欲置死地的一掌。
　　她如愿了，可她不该是这种神色。
　　……难过么。
　　怎么可能。

　　“师姐！”
　　思绪被突来的呼唤打断，卫栖歌偏头望去，看见陆瑾暇紧张兮兮地冲她使着眼色。再抬头，正对上台上溯风院院主庄衡一张铁青的脸。
　　”卫，栖，歌”庄衡一字一顿道，“你来答，这一句里‘世谓无情道难踄矣’，修无情道究竟难在哪？“
　　其实这不算作刁难，这问题虽然听起来深奥玄妙，实则凡修此道者，大能小卒，正统散修，无论高低贵贱都能说个五六七出来，即使不修此道，刚刚庄衡也已讲过了。
　　可事情坏就坏在，卫栖歌不仅修的是有情道，更在方才庄衡教习时神游天外了。
　　不过…师姐一向聪慧过人，应该没问题……的罢？
　　陆瑾暇自我安慰地想。
　　几乎是这个念头刚落，还没踩实地，她便看见她的好师姐垂下鸦羽似的睫，抿抿唇，淡然地说了句：“禀报庄院主，弟子不知。”
　　眼见庄衡的脸色愈发不好，陆瑾暇急出了一身冷汗，而当事人却自觉收拣书本，道了句“弟子自罚”便站去墙角了。
　　这一下别说是陆瑾暇，就连庄衡也是愣在当场。
　　原因无他，卫栖歌此人，虽然天赋异禀，聪敏非常，但性情执拗，固执己见，很难听劝。而且年少，仅仅只有十六岁，少负盛名，自然也多自命不凡。这样俯首帖耳的姿态，除了在其师尊叶云清面前，几乎是从未有过。
　　虽然此情此景庄衡幻想许久，期待许久，可突然间出现在眼前，也实在……令人不敢置信。
　　不过无论如何，院主的面子还是要的，庄衡轻咳一声，继续教习了。
　　陆瑾暇倒是担忧地看了好几眼，见卫柄歌只是垂睫敛目翻着手中的书，不见古怪。于是虽然还是心里隐隐不安，到底还是移神听讲去了。
　　卫栖歌低头揉着手中书页，神色淡淡，指节却泛了白。

　　下学后——
　　”卫师侄，你过来。“
　　卫栖歌收书的手顿了一顿，应了一声，向庄衡走去。
　　陆瑾暇素来是与卫栖歌同进同出，此时一见这个情景，也跟着停了收书的动作，抬眼向卫栖歌和庄衡望去。
　　卫栖歌知道庄衡有话要说，便点头示意陆瑾暇，陆瑾暇皱皱眉头，虽然老大不情愿，到底还是走了。
　　庄衡开口：
　　“今日你说，不知无情道的难处，是真是假？”
　　卫栖歌抿唇不语。
　　庄衡看着她，叹了口气：“你这一闭关，修为虽没能有甚么起色，人倒像褪了层皮。是受了挫，一撅不振了？卫小师侄，这可不符合你一贯嚣张的作风啊。”
　　他是玩笑话，但卫栖歌没什么心情陪他斗乐。只是讪讪笑了下：“这一趟弟子有所感悟。深觉此前种种实在不对，如今想恭谨学道，不是也不负师叔的教诲吗？”
　　“你说得倒是诚心。”庄衡显然没当真，笑了笑，又严肃起来，“——修无情道者，寡欲为一难，无情为二难，而第三难，便是有情。”
　　卫栖歌原本心不在焉，听见这一句，突地抬起了头，直直盯着庄衡。
　　“急功利者，不啻心魔。修道急不得，很多事情都是天定，看机缘的。咱们修有情道的，不用清心寡欲六根清净，修为上得自然就慢些，寻常的天灾人劫也少不得，能走到最后的往往都是浴血之人，心智手段可见一斑。不过这情欲上不受钳制，身子受些苦倒也是应该的。至于修无情道的，虽然须得处处动心忍性，但是修炼却能称得上一帆风顺，只要能遏住这爱恨嗔痴，除却几道大关的雷劫，好似也没甚么难处。但自古，无情道便要比有情道难修。欲得无情难，无情渡有情更是难上加难啊。若能修成此道者真不知得有多通透……所以自古无情道难，说开了也就是难在一个‘看不透’‘想不开’上。哪怕你师尊，也照样免不了俗。”
　　提及叶云清，卫栖歌的眼神变了变，但她很快又陷入了更深的思索。
　　他这话恐怕和教习时说的还不一样。忆起从前，谈起修无情道的难处，向来只会有人说清心寡欲难。何曾有过无情渡有情的说法？未免有些离经叛道。但她却不认为这个说法是错的。
　　有时候她真觉得庄衡这个人高深莫测，不可目量，但他只是做着一个闲散的教书先生般的院主。而这么一个好像事事通透的人，没选择修心的无情道，反而一头扎进炼身的有情道，不知是不是应了那句人各有志。
　　只是，有情道无情道，庄衡还是……叶云清，她早就不想再与之沾染上甚么多余的关系了。老天给了她这样的机会，她也只想平安活着，过寻常日子。

　　时逢春和景明，冰雪消霁。
　　卫栖歌抬首，瞥见窗外一枝梨树开了花，雪白一簇。
　　她面无表情收回目光。

　　——此时是卫栖歌重生第三日。

　　上一世活得匆忙，许多东西她已不再记得，但有些东西仍历历在目，不敢忘怀。她那匆忙的一生，生死都不由己，却做到了位凌人上，真不知是喜是悲。
　　而造成这一切的主要人物……正是她的好师尊，叶云清。
　　她对叶云清应当是有恨的，只是这恨意占多少份量，她还不知道。她死之前，没想过世间真能有重来这档子事，死亡来得快，不容她将过往细忱一遍，眼前只来得及再浮现一刻叶云清的脸。
　　卫栖歌想，恨当入骨罢。
　　她那时是真的没怀甚么生念，所以也没有甚么未解执念，如今上天垂怜——兴许也不算垂怜，让她重新来过，她第一时间竟有些手足无措，不知应当做甚么，可以做甚么。后来冷静下来接受了这个局面，她下意识的反应是想躲。
　　躲，躲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和这些人有甚么关联了。收敛锋芒，泯然于众，她只要活着，哪怕做个再平庸不过的人。

　　只是大抵世间事总不遂人愿。
　　翌日一大早，卫栖歌的房门便被人敲响。还好卫栖歌早已醒了，正在榻上打坐运转真气。听见敲门声，她下榻去开门，看见是陆瑾暇，不由颇感惊讶。
　　陆瑾暇不爱早起，平日里起床去上个早课都跟受刑一样。今天竟然比她起来的还要早，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小瑾？今日你怎么起来这么早。”
　　“那必然是今天有大事发生啊——师尊今日出关！”
　　听闻此话，卫栖歌足足愣了十多秒，才恍然想起这一档子事来。
　　说来算她运气好，重生时恰逢叶云清闭关。不用日日面对那人，总是要轻松些的。几日的平静堆砌起来，她竟然都快忘了，原来她现在和叶云清还是师徒的关系，还有不得不见面的理由。
　　陆瑾暇见她发呆，也顾不上那么多，一拉她的手臂，慌慌忙忙往主峰去。
　　“想必这个时候其他师兄弟早已到了，师姐咱们还是快点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