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解战袍》幽糯

1、与恨重生

　　马蹄踏过尘埃滚滚，正午时分，烈日灼灼。

　　几匹骏马肆意奔腾，领头之人一袭明红轻装，如墨长发以红绸高束，发尾随风扬起，恰如天地间一抹明艳绝色。鬓角风霜未散，腰间一柄宝剑。

　　快马加鞭，不多时，皇城已在眼底浮现。

　　沈惊阙眯着眼看向城门，勒马而停，略一抬手，身旁的副将便会意到她身侧：“将军。”

　　“十年了，悯之。”她抬手拭过剑柄，终将它放到身后，“这次回来，便多待些时日。”

　　余城笑道：“将军戍边有功，让那敌将也拜服，想来老夫人也是高兴的。”

　　“走。”沈惊阙一夹马腹，便向着城门去。

　　暗红色的城门开出一条道，风吹过草木，她骤然勒令马停，黑马发出一声嘶鸣，瞬间被一支利箭赫然穿透了脖颈。

　　沈惊阙翻身跃下，刚一落地，接二连三的利箭便朝她而来。

　　余城与众位部下立刻拔出武器来挡，她横剑在身前，抬头朝城墙上看。

　　一人立在高墙之上，正低头俯瞰他们，他身后是晴空万里，骄阳似火。对上视线后，他的眼里划过一道光，炽热又挑衅。

　　沈惊阙猛地握紧刀柄，话语似从牙缝挤出的一般：“廖……枝？”

　　“好久不见啊，沈大将军。”廖枝笑得灿烂，眼底却有抹不去的阴狠，“这些年来，辛苦你了。”

　　沈惊阙沉着脸，厉声道：“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陛下如今在何处？”

　　“陛下一直很好，他前些日子还在念叨着你呢。”廖枝叹了一口气，“只是见不到你，难免日渐忧思，龙体衰颓……”

　　沈惊阙呼吸一滞，怒火攻心浑身发抖：“你混账！”

　　“哎呀，将军莫气，这心一乱，剑就握不稳了……”墙上的人笑得猖狂，“看来还是本官技高一筹，连沈将军都未曾听见这风声。这不，落入本官亲手为将军做的陷阱之中了。如何，将军——可还满意？”

　　沈惊阙顿在原地，眸光暗沉。

　　原来如此。

　　廖枝其人本是朝中重臣，官拜三品，位居左丞。

　　她被册封大将军那年，皇帝正逢十六岁。励精图治，为国为民。

　　可如今，廖枝为奸佞乱朝纲，甚至将君王挟持控制，而她竟不知此事缘何而起，何时而生。

　　只是好像一切都晚了。

　　将军回京不可带兵，寥寥亲信难敌此刻将他们团团围住的重兵，余城挡在她的身前，手中长|枪在阳光下泛着寒芒，他宛若一匹蓄势待发的狼。

　　“将军，属下来为您开路。”

　　他的声音紧绷，目光锐利扫过步步逼近的士兵。

　　沈惊阙呵出一口热气，略俯低身子，剑刃映着骄阳，莫名的气场铺天盖地压下。

　　修罗将军，人如其名。

　　沈大将军镇守边疆十载，未尝败北。虽是女子之身，在战场上所向披靡，势不可挡。

　　可她无论如何也算不到，守护的王朝已在奸臣的掌控之下，效忠的陛下被胁于他人。

　　该如何——

　　残阳如血，城外梨花枝溅上热血，一把宝剑插在泥中，沈惊阙以剑支着身子，巍巍而立。发髻散乱，面颊沾了污血，身被数创，仍有鲜血直冒出。

　　撑不住了。

　　她的周围横尸倚叠，余城浑身染血，已是半跪在她脚边。

　　其余的亲信，早已卧在野草之下。

　　强弩之末。

　　“江郎才尽，沈惊阙，你翻不了身了！”廖枝语气阴毒，又有掩不住的嫉妒与快意，“你早该死！这江山，你也守不住了！”

　　沈惊阙的目光凝在空中，暗沉隐忍，眸中有什么东西稀稀散散被打碎，落了一地的光，又慢慢熄灭了。

　　等不到河清海晏了。

　　守不住天下太平了。

　　她答应过的事，终是食了言。

　　廖枝拉弓似满月，蓄力将弦绷紧，箭尖直指沈惊阙。

　　“永别了，”他扬起唇角，额上却浸出细密的汗珠，“沈、惊、阙。”

　　话音未落，离弦箭破空朝沈惊阙心口飞去，她将血沫用力咽下，正欲抬剑做最后抵挡，却感觉面上一阵温热。

　　利刃刺破血肉的声音她再熟悉不过。

　　人死亡前的眼神，她也见过不少。

　　只是她未曾想过，这些会出现在余城的脸上。

　　他用尽全力，挡在了她面前，胸前的血，溅在她的脸上。

　　“将、军……”余城喃喃开口，有血止不住溢出，打湿了他的前襟，混上早已干涸的血迹，“惊……”

　　他话还未尽，瞳孔便如忽而熄灭的灯火暗了下去，身子往下栽倒。

　　沈惊阙缓缓眨了一下眼，抬起头，身体却骤然僵住。

　　另一支箭，穿透了她的胸膛。

　　城墙上的廖枝正慢慢收回手，嘴角的笑意却渐渐淡了下去。

　　“沈小姐，永别。”他转过身，向城内走去，抬手在空中挥了挥，高声令道，“将她的尸体拖到荒岭喂狗。”

　　护城河的水猩红一片，横尸遍野，茫茫天地间，她仍撑着剑，立在中间。只是瞳孔无焦，再无生气。

　　她的身前，躺着与他并肩作战十年的副将。

　　人死如灯灭。

　　滔天黄土滚滚而来，带着硝烟战火和百万铁骑如山崩地裂卷过她的四肢百骸，尖锐刺骨的寒意碾过每一节骨。

　　痛，太痛。

　　像是溺亡的人坠入深海更深，在某一刻被人一把拖出水面。

　　意识在刹那间骤然回笼。

　　沈惊阙猛然睁眼，冷汗已经浸透了后背的衣服，眼底仍存滚滚尘埃。

　　她紧紧捂着胸口，头脑传来阵阵钝痛，缓了好一会儿视野才慢慢清晰起来。

　　这是——在哪里？

　　映入眼帘的是雕花红木床顶，低头便见盖着上等蚕丝锦被，空气中有玉芝松香，让她嗅之稍稍放松。

　　沈惊阙跳下床，四处环顾一遭陌生环境。这里很像是什么贵公子或贵女的卧房，她曾被夜王邀去府上做客时，便见如此类似布局。

　　我——为何会在这？

　　她的手下意识去摸腰间，却摸不到常伴身侧的剑。

　　不敢往下细想，她走到铜镜前，抬眼望去。

　　墨发披在肩头，一身月白软袍。干净桃花眼，左眼下方一点痣，唇色寡淡，鼻梁挺立，真真一副弱柳扶风的纤弱病美人模样。

　　是与自己截然不同的相貌，美虽美矣，却少了几分烟火气。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她的身体迅速绷紧，刚一抬头，却赫然惊在原地。

　　“沈棠！”有人推门而入，声音带着急促，却在看见她后愣了愣，随后转过头去，冷声道，“不是说她快死了么？”

　　他身后的仆人见状，惊慌失措跪了一地：“小、小姐是要不行了……”

　　“那如今是怎么回事？”

　　“顾长明……？”沈惊阙瞳孔骤缩。

　　怎么会是他？！

　　再熟悉不过的面孔，只是他们不可能会这般平和的相见。

　　剑眉星目，鼻若悬胆，唇红齿白，棱角分明。他的身上穿着一件浅蓝锦袍，袖口纹大片金丝流云，长发以玉冠束好。

　　顾长明，沈惊阙的死对头，南齐的大将军。他们曾在边疆交战数年之久，她见过他穿盔甲的样子，面目染血的样子，暴怒的样子杀人的样子，却唯独没有见过现在这般一身常服心平气和的样子。

　　虽然他现在看上去在生气。

　　不过和以往相比，那可算太平和了。

　　顾长明转头看她，语气凉凉：“你还知道叫我？”

　　沈惊阙一惊：“怎，怎么了？”

　　“怎么了？”他冷哼一声，“沈棠，记住自己的身份，下次再如此，我便不会管你。”

　　他说完，便甩袖而去。

　　沈惊阙愣在原地，眨了眨眼。

　　什么？什么情分？

　　顾长明这是……

　　等等，他适才叫她沈棠来着？

　　“小姐！”见顾长明走了，门口的丫鬟苦着张脸走进来，“您就可怜可怜奴婢吧，方才奴婢分明见您已经……这才去求了顾将军的……您、您要是下次再……”

　　沈惊阙心下一动，后知后觉又抬眼看向镜子。

　　她重生了，还是重生在死对头府邸里的小姐身上。

　　破碎的记忆涌入脑海，她仿佛站在边缘，走马观花一般看过沈棠的从前。

　　她是如云月般皎洁美好的姑娘，常着一身玉白衣裙，是长康王最宠爱的女儿。

　　十四岁那年，是她与顾长明的初见。第一眼，便从此沦陷。

　　顾长明是长康王的义子，比她大上七岁。永康八年的一场事变让长康王府遭遇不测，一族上下被斩首示众。长康王提前将沈棠摘了出去，顾长明便极力保下沈棠，以还恩情。

　　自那往后，沈棠长久闭门不出，身体日渐憔悴下去。

　　她似是变了个人，淡漠至极，与世无争，时常将药偷偷倒掉，寻死不下十次。

　　顾长明念在义父临终嘱托，次次将她救下，只是自己还要镇守边疆，免不了疏忽。

　　而今便是如此，沈棠终于撑不下去了，缠绵病榻上，一口气正咽下时，战死的沈惊阙来了。

　　沈惊阙定定看着镜中自己。

　　她记起来了。在几次交战中顾长明会忽然消失几天，他虽不解，却借着机会一举进攻。

　　如今想来，那几日应当是沈棠生命垂危之日。

　　原来……如此。

　　沈棠。

　　只是年轻的姑娘实在受不住这般沉的痛，随着族人被屠尽，心中最后的寄托也随风消散。身如浮萍，魂魄无依，死亡也求之不得，每日在病榻上苟延残喘。

　　最后，她终于遗憾如愿了。

　　沈惊阙残损的魂魄穿过茫茫人海，借着沈棠的眼再度重看人间。她如玉般的手轻拂过铜镜，垂下眼睫。

　　借彼之躯，还我之魂。

　　便以这且算苟且偷来之命……报血染江山之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