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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春铃响(五) ...

  •   在这些倾覆她人生之事发生前,她确是最喜芙蕖。

      她曾记得,爹爹在她院中特僻了处小池子,栽了满池菡萏。
      彼时,他笑着抚了抚她的发:“待盛夏时,便能开满一池,溶儿定会喜欢。”

      只可惜,早已物是人非。

      她朝晏长曜凄然一笑,道:
      “是啊,芙蕖高洁,不似奴,盘踞在泥涴之中自拔不得。奴本就是污糟之人,原来在陛下眼中,我们这种人,连肖想它,都是玷污了它。”

      不知为何,晏长曜头一回觉着自己嘴笨说错了话,蹙眉解释道:
      “不,朕是说……漓影池中没有芙蕖。不过……总会有的。罢了,朕允你所求,赐居惊鸿殿。”

      “赐上用蟒缎一十九匹,上用江绸一十九匹,上用宫绸一十九匹,上用云锦一十九匹,上用绡纱一十九匹,夜明珠九颗,珍珠九斛,金钗……”

      她跪在惊鸿殿中,静听着宫人如报菜名般的赏赐,只觉得吵的有些头痛。
      跪久了,连膝盖也难逃酸麻。

      不知他絮叨了多久,直到听见那宫人提醒道:“柳美人,快谢恩吧。”

      “妾谢陛下恩典。”
      她忙回过神来,叩首行礼。
      而后自赏赐中挑出些银两,打发那宫人。

      宫人掂掂分量,觉得这位新封的美人颇为上道,喜气洋洋地走出殿内。

      她起身相送,老宫人特地把她拉至一旁,神神秘秘嘱咐道:“陛下往日最喜欢赵才人宫中的鹅梨帐中香,美人如此姿容,定不会落于人后。”

      她面上笑着答应,心中却有些感慨。
      这些所谓近身侍候的宫人,往往也只得瞧一个表面。

      若真谈及对晏长曜的了解,还不如怡王三分。

      回到殿内,方才随老宫人一同而来,特拨给她差使的宫人,仍悉数跪在地上。

      她自成堆的赏赐中端了盘银两,亲自一一打赏。
      实则是为观察他们的性情,好日后为自己培养出个心腹来。

      贪财者不可,惰怠者不可,怯懦者更不可......

      她目光落到跪于人群最后,一个长相稚嫩的小丫头身上。

      心下思量:她入宫时日尚浅,人看着也机灵,加以培养,可为己所用。

      她把银子放入她手心时,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美人,奴婢叫迎春!”
      小丫头许是因她只问了自己,觉自个儿得了主子青眼,雀跃答道。

      “唔......这名字太喜庆了,不好听。”她故意为难道。

      小丫头蓦地涨红了脸,一双杏眼中登时蓄了眶泪,但倔强地没让它们落下来。

      柳烟浔憋着笑意,从头到脚仔细打量她一番,接着问:“多大了?”

      “十七。”

      “欺骗主子,可是要被送去暴室做苦役的。”

      “十……十五。”

      “迎春,那便是春还未至……不如叫你拨雪吧。”她沉吟道,“你甚合我眼缘,今后便贴身侍候吧。”

      拨雪虽觉得这主子有些喜怒无常,但突然得了个好差使,眨眨眼,将泪收了回去,流露出一丝欣喜之色,忙叩首道:“多谢美人!”

      她起身看了眼日头,折腾了一整日,已有西斜之意。

      想起还有一件大事要办,阖眼嘱咐拨雪道:“剩下的宫人,由你安排活计吧。再将宫中的赏赐归一归。我去殿外散散心,不必跟着。”

      拨雪机灵福身,脆生生应道:“是!”

      刚出惊鸿殿,她便向映香海行去。
      映香海的东侧,便是东宫。

      她虽还没理清晏长舒与晏长曜究竟是怎样的关系,但自昨日之后,她笃定了一件事。

      怡王不是全然真心待她,并未将计划与她全盘托出,昨夜之事,亦没顾及她的生死。

      这反倒令她觉得......自己不过是怡王计划中的一环。
      若非她行事得当,反应机敏,怕已成白骨一具。

      所以,她需得为自己寻一条后路。
      而这条后路的最佳人选,便是她曾经的青梅竹马,亦是当今的太子——晏淮序。

      虽已入了春,却仍带着些寒意。
      园中的梅已有败落之势,玉兰又只是花苞,仅杏花开得热烈。

      她漫无目的地行在林间,一边候着晏淮序途经此处,一边揣度着晏长曜如此待她的意图,蓦然想起那个名唤迎春的小宫女来。

      他待她,其实如她待拨雪别无二致。

      无非就是一时兴起,随意挑个外人看来最为卑微的,再扶以高位,瞧着她能翻出怎样的风浪。

      当真是无聊至极,寻旁人做个消遣。

      他自张府一路把她抱回长秋殿,又特留了她歇在东暖阁,却未发生任何关乎情与欲之事。

      若说她与他,先前是在互相撩拨,倒不如说,他更像是在看戏。
      借肉身配合着自己表演,神思清明地置身事外。

      如今,又特许自己挑宫室,大行恩赏。

      不正是为了惹得旁人眼光,看自己该如何转圜。

      她特点那个小丫头主事,虽有考验之意,但不得不承认,也是抱着“小小年纪,倒要看你有何作为”的看戏心态。

      思及至此,她豁然开朗。
      对他设下的三日之期,也更为运筹帷幄了些。

      一朵梅花自眼前飘至地面,她垂首看去,见花朵还算完整,便弯下身子去捡。
      她拾起花,正欲起身,余光便瞧见了一人的玄色衣袍,倏然一滞。

      他来了。

      昨日他认出了她,又知晓她选了惊鸿殿,只需稍命宫人留心,便能知晓她在此处。

      可她本就算好了他会来,为何此刻……却有些情怯?

      一只蝴蝶落在花蕊之上,停了须臾,又振翅翩翩飞。
      她随着蝴蝶起身,便瞧见蝴蝶翩飞的尽头,正立着那位她想见,却又不敢见的人。

      天地自成一片静寂,她眼中泛出些酸意,先前可闻的风声鸟鸣,蜂嗡叶落,悉数消失不见。

      “小溶儿,你……”

      晏淮序率先打破沉寂,疾步朝她走来,却在离她一步之遥时堪堪停下。
      他的嗓音带着克制与喑哑,仿佛在极力压抑着情绪。

      “殿下慎言。”
      她后退一步,将二人之间的距离拉得更远了些。

      他伸出手,似是想如从前般将她拉入怀中,却只抓到了虚无。
      抿抿唇,终是将手无力地放回身侧。

      她抑住心中痛楚,轻声道:
      “殿下可知,深宫之中稍有不慎,便能让人即刻殒命?殿下,妾还想好好活着,并不识得你口中的什么溶儿。”

      “你明明......”他说着,又往前迈了一步。

      “殿下莫要再靠近了!若是被陛下知晓,你我都不会好过。”
      她凝眉制止道。

      他心头一紧,仿佛是被一双手攥着揉捏撕扯。

      他本想挤出一抹从前她最喜欢的笑容,却自知如今一定笑得极为难看。
      心尖冒出一种无以名状的难过,苦笑道:“他不会来。现下,他正在宣室殿同朝臣议政。”

      这些年来,他遍寻四海。

      周遭的人都曾劝他,她已在那滔天的大火中化为灰烬,覆于雪中。

      可他偏偏不信,总觉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只是未曾想过,她竟会自己回到他身边——却是以陛下之妃的身份。

      他垂首望去,一眼便见她足踝上的银铃。

      她将双足往裙摆中收了收,带起脚下的数片花瓣。

      他留心到她的小动作,哑声补充道:
      “映香海此时不会有人。宫人只每日晨起后,会来此修理花木。而宫妃们都偏爱御花园,鲜少涉足此处。如今,应当只有你我二人。即便如此,你也不愿......同我说话吗?”

      柳烟浔垂了垂眼,心下思忖。

      她要如何说?

      说她设计入宫是为查清当年真相;说她接近陛下是为陆家复仇;说她特地将他送的钗打成足铃,就是为引他想起当年的情分,好助她行事?

      这些窥不见天光的晦暗阴谋,又如何能说给曾经那个眉眼霁明,潇洒意气的少年。

      所以,她只能凭借缄默,来交换他对她的怜惜。

      他见她始终不语,将声音放得更柔了几分。
      “这七年间你去了何处?我从未停止过寻你,却从未听到过你的消息。你既无恙,为何不来找我?”

      柳烟浔默默凝视着他,讥讽一笑。

      他蓦地忆起横亘在二人之间的旧事,低声自嘲道:
      “对不起。我知道,我知道你怨我。可溶儿,你知道我这些年有多悔?都怪我那时东境行军,不在京中。我若在朝,断不会任由曾经之事发生。可为何,为何你连仍活在这世上,也不愿告诉我。”

      她见他说着说着,便红了眼眶,却仍压抑着心绪,话语间字斟句酌,顾虑着她的感受。

      她自是知道,当年之事他毫不知情,亦远水解不了近火。
      一时不忍,开口道:“我......不是她。”

      而后,又自顾自地重复了一遍。
      “我不是她。”

      她似在说给他,又更似在说给自己。
      抬眼望向他时,神色更坚定了几分:“殿下,如今的我,不是她。”

      “那你的银铃何来?”
      他心中已然明了,但仍固执着想寻求一个答案。

      一个亲口由她所述给他的答案。
      而不是凭他自己的直觉,凭他自己的猜测,凭他自己来确认。

      “友人所赠。”
      她回避了他湿漉漉的目光,冷声答道。

      “友人是谁?现在何处?”
      他不愿给她思索圆谎的时间,切声问道。

      “她......”
      她张了张口,却不知该如何作答,索性再次沉默了下来。

      落花簌簌。
      两人只在此停留了约摸一炷香的时日,发间便已落了数瓣。

      他并未催促她回话,只耐心地候着,抬手轻柔地将她发间的落花一一取下。

      她看着他小心靠近,指尖落在发间,有些眷恋他指尖的温度,险些落泪。

      "她死了,死在七年前,烧成了灰。"
      于是别过脸去,将泪逼回。

      “我知道她在哪儿,她此时此刻,正在这映香海中,正在我的眼前。溶儿,你以为你容颜大改,我便认不出了吗?”

      二人先前的距离随拂去落花而拉近,他的呢喃落在她耳畔,亦在她心间泛起了涟漪。

      “其实她从未离开过,她始终活在我心间。所以不论何时何地,只要我见到她,便总能认出她来。”
      他顿了顿,郑重道:
      “即便没有这串银铃,我也可以,一眼就认出她来。”

      她终忍不住潸然落泪,自知难以再敷衍下去。
      索性抬眼望向他澄澈的眸子,颤声问道:“殿下可有打听打听,陛下带回的女子,是怎样的出身?”

      “是张府寿宴之上倡优。”
      他静默片刻,答道。

      “不错。”

      她与他擦肩而过,扶起一枝杏花,带着泪痕低眉浅笑:
      “倡优所奉的男子,无一不沉迷声色。这声嘛,除却鼓乐笙箫,还有跳舞时随步而响的银铃,至于色嘛……”

      她话还未尽,却瞥见不远处有一身影匆匆而过,忙扬声喊道:
      “是谁?!”
note作者有话说
第5章 春铃响(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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