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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春铃响(一) ...

  •   “有刺客!护驾!”
      “大人吩咐,记得留活口!”

      叫嚷之声四起,本张灯结彩的府院顿时刀光剑影。

      张府世代书香,特在书室内凿墙为柜,如今,恰是一处极好的藏身之所。

      然这所在,着实昏暗逼仄,仅容两人相贴,却恰到好处地将外间挥戈之音隔绝开来,只余彼此的喘息清晰可闻。

      晏长曜借着自柜缝中漏进来的烛光,审视着方才拉着他躲入此处的女子。
      “你是何人?”

      “倡优。”(1)

      “呵。”他自鼻腔中带出一声冷笑。

      她并未惧视,反倒迎着他幽深的目光讥讽道:“那你说,奴是何人?”

      “刺客。”

      “哈,若奴当真是刺客,此时您怕已身首异处了吧?”
      柳烟浔双眸微挑,眼波潋滟,轻嗔道。

      男子似因她的无礼而有些不悦,借势以指尖挑起她的下巴,如鹰隼般锐利的眼眸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幽幽问道:
      “你可知道,我是何人?”

      春寒料峭,她仅着一袭轻柔的朱红舞衣。
      红缎包裹住她玲珑曲线,外覆一层轻纱,恰到好处地露出盈盈一握的细腰,与洁白无暇的藕臂。

      柳烟浔抬臂一勾,顺势攀上他的脖颈,令钻入他鼻间的荼芜香气再浓了些。

      自她红唇中吐纳的气息,正婉转地绕在他耳畔。
      “病人。”

      晏长曜微微一愣。
      他惯于带着答案提问,不过,他从未想她会如此作答。
      真真是……出人意料。

      她衣衫单薄,与之肌肤相触,那微凉令他一贯温热的皮囊更为敏感。

      他下意识侧首,望向那只攀着他的葇荑。

      除指尖略带抚琴的薄茧外,并无任何练武用兵之痕。
      她手中空无一物,除修剪得宜,透着莹润光泽的指甲外,再无能伤他之法。

      晏长曜略微放下心来。

      大抵因面前是个美人,他连声音也缓和三分,调笑道:“我能有什么病?”

      鱼儿上钩了。

      柳烟浔面上虽仍是柔媚之色,心中却泛出些不屑。
      世间男人大抵如此,你只消有一副华美皮囊,添两三处与他“心有灵犀”的爱好,再营几分令他捉摸不透的神秘,便会就此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

      就连眼前的君王,也不曾例外。

      她垂下眼睛,露出一丝怜惜:“神劳郁征。”(2)

      “只因我方才疑你?”
      他勾唇轻笑了笑,二人先前的剑拔弩张便就此消弭。

      “嘘。”
      她倾身上去,以食指抵着他的薄唇,另一只手指了指柜外,轻声道,“有动静。”

      柳烟浔蓦地想起,她拉着晏长曜躲入柜中时,他随侍的宫人还留在外间。

      此刻,真正的刺客正一把提起那宫人的衣领,压低声线恶狠狠道:“莫喊!我问你,晏贼在何处?”

      “宫……宫中。”
      宫人李砚泽腰间正抵着一把寒凉匕首,颤颤巍巍地回答。

      “放屁!老子可盯着他出的宫!”蒙面人怒斥道。

      “小人不敢……不敢蒙蔽好汉。今日陛下……”
      他“陛下”二字刚出口,便被蒙面人凌厉的眼风瞪得咽了回去。

      “今日......那晏贼出宫后,便觉察事有不对,与另一位宫人……换了衣,特执令牌回宫去了。今日来赴宴的,是,是那易容成晏贼的宫人。”

      柳烟浔一愣,下意识回头望了一眼身旁男子。
      难道……寻错人了?

      然而,四目相对时,她即刻打消了这个念头。

      外间那宫人说谎,他是在做戏。

      眼睛,往往是最能暴露一个人真实想法之处。
      而那人眼底的桀骜睥睨,望向她时的提防与怀疑,及眼见红衣,嗅荼芜香时的痴迷,无一不在宣告着一个事实——
      他,就是晏长曜。

      “好汉,好汉,求求你饶小的一命,你想要什么,我,我尽力帮你。”

      蒙面人犹疑片刻,一把松开他道:“罢了,既不见他,我也不愿伤及无辜。你是那晏贼的贴身宫人?”

      宫人吓得腿软,跪在地上,连叩数下脑袋。
      “是,好汉请吩咐。”

      “可有纸笔?”

      宫人低低垂首,指着燃烛的书案:“案上有笔墨,上面好像写了些什么。只是小的不识字……”

      蒙面人行至案前,提笔欲书,却见那纸上已落了两行:
      天将欲雨,未雨绸缪。
      驱云见日,雨当如何?

      蒙面人口中发出咬牙切齿之音,须臾,轻笑一声。
      晏长曜竟早知今日会生事。

      看来,他身边亲信不太干净,定有人通风报信。

      他有些不忿,落笔补上两行字来:
      风浪狂涌,大雨如注。
      舟楫不进,泊于山中。

      写罢,“咻”地一声,将笔直直丢进晾在窗台的青瓷花瓶之中。

      柳烟浔被这突如其来的撞击之声吓得猛地一震,即刻,一双炙热的大手便按住了她的肩,免了她脚腕上的那串银铃随身体的震颤,暴露出他们的所在。

      宫人抬起头来,那蒙面人已不见影踪。

      他行至窗前,透过窗缝四下打量一番,见积云散尽,星月在天,便回身轻叩了三声书案。

      “吱呀”一声,晏长曜单手推开柜门,另一只手紧握着她的皓腕,将她一同拽了出来。

      她足间跌撞几步,银铃碰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陛下,现下该如何?”
      宫人躬身,同在书案前看蒙面人所留笔墨的晏长曜问道。

      “哎呀!”
      她站在窗台前,双手执着花瓶,故意惊呼出声。

      “怎么?”
      晏长曜眉心微动,将目光自宣纸移至她手上的瓷瓶之中。

      “啪”——
      那蒙面人方才丢进去的狼毫,便直直落了下来。

      她举起瓷瓶,将底朝着他道:“那人,那人竟用一支笔洞穿了瓶底!”

      “呵。”
      晏长曜微眯双眸,冷笑出声,宫人忙颇有眼力见地递了只新笔。

      “让开些。”他拖长了尾音,自信道。

      她挑挑眉,将瓷瓶拿得远了些。

      他随手一掷,笔直冲着瓷瓶而来。
      砰地一声,自瓶颈之下,碎成无数瓷片,哗哗啦啦散落了一地。

      她双手因方才他挟笔打来的内力震的发麻,好一会儿才缓回来。

      “有何可叹。”
      他随口答道,又将视线挪至那两句诗上。

      雀鸟求偶。
      柳烟浔腹诽道。

      不过,恰因他方才之举,她心中的悬石终是落了地。

      计划成了。

      今日的刺杀,本就不是最终目的,只是晏长舒用以蒙蔽他的伪局。

      真正所求,则是送她入宫。
      他助她得以接近晏长曜,她助他名正言顺谋得帝位。
      这,便是他们二人的交易。

      不论是这屋中与她妖娆气质相反的清雅布局,还是透着微弱烛光的旖旎书柜,亦或是她这出在刺客来临时,一把拉起他躲至此处的戏码,和她身上的艳红舞裙及荼芜香气,皆是为他而备。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更何况,还是美救英雄。

      柳烟浔抬脚向晏长曜行去,足踝上的银铃发出泠泠之音。

      蓦然,她有些恍惚。
      真的……要踏出这一步吗?

      “小溶儿,这银铃步摇,是我随战时,特为你寻的南海寒银而制。我......我没赶上与你过生辰,不过,恰逢你金钗之岁,你今后戴着这个,再要隔墙寻我时,我便能听见了!”

      记忆之中,当年那耳后泛着羞红的少年逐渐模糊。
      她阖上眼睛,将这些话语甩出去。

      陆今溶早就死了,而柳烟浔,也早该断了回头路。

      她的魂灵献祭了复仇的魔鬼,躯壳出卖给筹谋的棋者。
      仅剩这一对随着婀娜莲步叮啷作响的银铃,带着不属于她的全部,徐徐行至晏长曜面前。

      她俯身行礼,弯起一抹柔媚的笑意道:
      “参见陛下。陛下往日是乱世枭雄,今后是治世肱骨,奴见识浅薄,让您见笑。”

      他未抬头,只是笑道:“倒会奉承。”

      她瞧着那宫人欲言又止的模样,识相道:“陛下若无事吩咐,那奴先行告退。”

      “不必。”他抬手拦下她,又向那宫人递了个眼风道:“直言无妨。”

      “陛下,要追查那蒙面人的身份吗?”

      “查。”
      他将纸折成块,拍在宫人胸前,背过手去,望着门外的幽幽夜色,“张宗正今夜邀朕来府赴宴,却只为取朕性命,砚泽,他该当何罪?”

      柳烟浔听着这话,心中一惊。
      又怕惹他怀疑,声色未动,双眸只静静盯着足尖。

      她无比清楚,今夜之事同张宗正着实无关。

      今日,本是张宗正六十大寿。
      怡王晏长舒得知晏长曜接了请帖,特将她安排入张尧请来奏乐伴舞的倡优之中,与她订了这样的一个计策。

      而张宗正唯一做错的,便是曾邀怡王逛了遍园子,让他寻到这处得以利用的书室。

      宫人轻飘飘道:“陛下如此不计前嫌,厚待张大人,张大人却始终不念陛下恩情。唉,陛下终究太过仁厚。”

      晏长曜微微颔首:“砚泽,你字写的不错。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是时候该再进一步了。”

      说罢,便率先踏出房门。

      柳烟浔直勾勾地望着那高大的背影渐行渐远,轻纱遮掩下的丹蔻深深攥在手心。

      记忆深处的恐惧蔓延出来,化成漫天的火光,照亮七年前的那个雪夜。

      凭什么?
      凭什么一言可定他人生死?

      当年,她也是这般不甘地跪在雪中相问怡王。

      他目含悲悯,解下白狐大氅,披在她身上,为她暂避了风雪。
      而后柔声道:“凭他已是帝王,陆姑娘。”

      那背影似想起了什么,倏然停下,回首瞧着呆呆站在原地的柳烟浔。

      柳烟浔默默松开掌心,将眸中的恨意化为无措,回望着他的注视。

      “站在那儿做什么?还不跟过来?”

      “是。”
      她微微垂首,向他们二人小跑而去。

      银铃的脆声越发地近,他身旁名唤砚泽的宫人嘱咐道:“姑娘,你可是今夜之事的人证。”

      “奴天生蠢笨,只会讲所见事实。”

      李砚泽斯文笑笑:“姑娘灵慧,这便够了。”

      行在二人身前的晏长曜头也不回道:“讲所见即可,但未必为事实。”

      三人先后回到遭受一番打斗的张府会客堂中。

      柳烟浔垂首,用余光瞥向满地狼藉。
      佳肴美馔四下散落,以张尧为首的张府众人连同倡优跪了一地。

      “陛下……陛下无事便好……”张尧连叩数次,额上流下一道血痕来,如履薄冰道,“今夜是老臣守卫不力,老臣着实不知这高手从何而来……”

      “哦?是吗?”
      柳烟浔听见晏长曜开口,猛地抬起头,四肢百骸中莫名生出了彻骨的寒意。

      眼前人与先前同她在一处的,当真是同一人吗?

      简短三个字,不像质问,却似凌迟猎物一般稳操胜券,连着墨色衣袍,都似夜色寒冬下无波的汪洋,仿佛天生断绝情欲。

      “砚泽已派人探查过,府上正侧门前均无打斗痕迹,屋顶瓦片也无人经过之痕,在座宾客悉数仍在这厅中,唯一的解释,便是那刺客,本就是你府中人,张宗正。”
      他一字一句如闲谈般道。

      却令张尧逐渐崩溃起来。
      他挺身暴起,涨红一张老脸,指着晏长曜唾道: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晏贼,你当年借天子之名,铲除多少异己,你当我们这些老臣是不记得了吗?你不容天子,常怀篡逆之心,怎么如今坐在这皇位之上,倒见不得旁人对你不满?老夫一生行得正,坐得端,无愧于心,更无愧于先帝!”

      “张大人!”李砚泽猛地呵斥道,“澧朝已覆,如今,是燕!”

      “看来,张宗正对朕之不满,也非一两日了。”
      他抬脚徐徐行至台前,坐于主座之上,揉了揉太阳穴,轻声道,“拿了吧。”

      李砚泽俯身问道:“家眷呢?”

      “悉数下狱。”

      晏长曜此言一出,台下顿时哭作一团。

      “老爷……这……怎会这般!”

      “呀!”
      张尧被迫到无路可退,抽出主厅壁上挂着作饰的长刀,便向晏长曜劈去。
      还未向前跑几步,一把短刃便自他的心口贯穿而出,钉在了门柱之上。

      短刃带出来温热的血液,登时溅了柳烟浔一脸。

      她只睁着双目,下意识地退了一步,足踝带起一阵银铃响动,冷冷地瞧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张尧当庭刺杀陛下,诛之,其余家眷悉数下狱候审,若有不忿者,当如此贼。”李砚泽冷言道。

      晏长曜闻铃遥望,见她木然地杵在那处,又如方才在房中同她玩笑般招了招手:
      “怕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春铃响(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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