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BY先生

1、病

　　1.

　　林画推开房门，房内一名身穿病服的年轻女人靠在床头，正低头翻书。女人长发微垂，落到书页间，被一双白皙的手拂到耳后，露出美丽温婉的侧脸。
　　窗外温煦的阳光照在女人身上，为其覆上一层浅浅光晕，遥遥看去，好似一尊神圣的圣母玛利亚像，圣洁、美丽。

　　因为工作性质，林画见识过许多表里不一的衣冠禽兽，这些人当中，唐莹的气质最为特殊、也最极端。
　　在林画搜集到的资料中，唐莹的父母很爱她，她的丈夫也很心疼妻子，街坊邻里都夸唐莹是个懂事孝顺的女孩儿，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女孩，亲手摔死了自己尚且年幼的孩子。

　　杀人犯法。
　　唐莹父母持唐莹是精神病患者的证明，把人接到了这家精神病院。
　　谁也不能说这不是一种变相的保护。

　　林画向里走去。
　　唐莹抬起头，脸上挂着温柔笑意：“林警官来了？请坐。”
　　林画依言坐下。

　　唐莹：“林警官是来抓我的么？”
　　语气是纯然的好奇。

　　林画眸光陡然犀利：“唐小姐这个时候神智是清醒的么？”
　　唐莹柔柔一笑：“林警官想知道的应该不仅仅是我这个时候是否清醒吧。”

　　唐莹杀亲子这个案子，因为其丈夫是本地有名的企业家，连上几天热搜，闹得很大，全城的人都知道这件事，林画同他们一样，也想知道唐莹在摔死儿子的时候神智是否清醒。
　　作为判罪依据，这很重要。
　　可是唐家护得很紧，把唐莹接到精神院后，在暗处布置了许多保镖，林画今天是打晕人、换了衣服偷溜进来的，他实在想知道这件事的真相，可是时间不多，最多再有十分钟，就会有人发现那名晕倒在厕所、并且被扒掉衣服的保镖。

　　林画捏紧了手中的录音笔。
　　正在他以为今天不会有收获的时候，唐莹突然开口：“我很清醒，一直都是清醒的哦。”

　　林画瞪大双眼。

　　唐莹又笑了：“林警官，虽然很多精神病患者都说自己不是精神病，但我还是想说，我没病。”

　　2.

　　唐莹给林画讲了一个故事。
　　一个平平无奇的故事。

　　一名女子按部就班的生活、成长，从乖巧懂事的女孩成为端庄大方的女人，长得漂亮、人也聪慧，美中不足的是，女子快要30岁了依然没有成家的打算。
　　父母问得多了，女子就说自己是不婚不育主义者。
　　思想老旧的父母怎么接受得了？于是逼着女子去相亲，几轮相亲下来，女子的父母觉得自主创业的何某不错，年纪轻轻就是本市有名的企业家，不经女子同意，就收下了彩礼，把二人婚礼定在不久后。
　　女子知道后发了一通脾气，在她看来，她与何某毫无感情基础，更何况何某大了她近10岁。

　　父母说：“男人大一点好，会疼人。”
　　父母又说：“我们找人对了你们的生肖，你们是最适配的，爸妈还会害你不成？”
　　父母又又说：“老大不小的人了，也该结婚生子让我们抱上孙子了。到时候孩子不用你养，我们帮你带就行。”
　　……

　　女子气得浑身发抖，想出的一切拒婚方法都无效。
　　哪怕是最幼稚的离家出走，也很快被何某的人找回来。

　　婚礼照常举办。

　　婚后，女子对丈夫何某很是冷淡，而且很多问题结婚前看不出来，婚后却一览无余。
　　譬如何某酒品极差，喝醉了喜欢打砸东西。
　　再者，何某年轻时每周健身，保持良好的作息，因而年轻时身材还不错，可年龄一旦越过30便开始懈怠，体态愈发往女子讨厌的方向发展。
　　又或者，女子从不化妆，何某却隔三差五给她买一些无用的女士用品，只是这些东西女子不用，过一段时间却莫名其妙从家里消失——原来何某是把买给她的东西送给了“下属”、“合作伙伴”、“朋友介绍的”……

　　女子只觉得可笑。

　　她厌恶不忠的男人，从不让何某碰自己。
　　雷雨夜，何某深夜归家，暴力撞开了女子上锁的房门。

　　风与雷的声响掩盖了这一场罪行。

　　3.

　　唐莹说：“我在那之后天天吃避孕药，剧烈运动，就是想拿掉它。”
　　“它？”
　　“没错。在它生下来之前，它只不过是我身体里的寄生者，汲取我的养分，去滋养它自己。”

　　唐莹摸着自己的腹部，“生下它，给我的身体带来了不可扭转的损伤，我的肚子永远带着丑陋的疤纹，而我根本不敢生病，一阵止不住痒意的咳嗽，就会漏尿。”
　　“何某打砸东西的时候，我和母亲说他有家暴倾向，我想离婚，母亲说他又没真的动手，他还是爱我的。”
　　“既然爱我又为何出轨？姨妈们说，男人嘛，偷腥很正常，劝我看开。”
　　“我说他婚内□□，她们说夫妻同房很正常，我要履行妻子的义务。”
　　“怀孩子真的很痛苦，我每天都想死，忍不住和父母说想打掉它，然后换来了日夜不休的监视，他们担心我肚子里的寄生者更甚于我。”

　　“孩子终于出生，我以为我的苦难结束了。”
　　“它仿佛和我作对，夜夜啼哭，而为了躲它，何某与我分居，仿佛照顾它只是我一个人的责任。”
　　“我从小身体就不太好，没多少奶水，但家里人一致认为母乳比冲泡的奶粉更有营养，我的身体烂了，在它开始长牙后。”
　　唐莹抚向自己的胸口，在那身宽大的病号服的遮掩下，这具年轻的身体早已破败不堪。

　　“我不爱它。”
　　“从我怀上它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
　　“它是罪恶的产物。”
　　“不仅如此，我还知道，原来母亲不是一开始就爱孩子。起码我是如此。”

　　4.

　　“可是你杀了他，一个孩子，罪不至此。”

　　唐莹轻飘飘看了林画一眼，“是，罪不至此。”
　　“那我又凭什么要遭受这些？”
　　“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了林警官，我都杀人了，杀的还是自己的亲生骨肉，你觉得俗世的道德对我还有约束力吗？”

　　林画有一瞬的胆寒。

　　“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说完，唐莹又伸出双手，朝林画一笑，那是解脱的笑。

　　“林警官，其实我一直在这里等你，或者你的同事。”
　　“林警官，我自首。”

　　5.

　　警车开到精神病院门口时，最先崩溃的是唐莹的母亲。
　　“她有精神病！杀人不犯法！你们不能带走我女儿！”

　　唐莹端方温润的面庞上浮现浅淡的笑意，她的双手拷上“银镯”，回头对母亲道：“妈，我从来就没有生病。”
　　“病的是你们。”

　　“现在我要去我该去的地方赎罪，希望我的离开能治好你的痼疾。”

　　“再见了。”

　　唐莹转身。

　　红蓝相间的条纹旋转着、鸣响着，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