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月城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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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州知州府
赵淮安站在望烽台上看向摩诃池街道方向，那是成都府最繁华的商业地带。总商们的居所陆续燃起了火焰，黑蓝色的烟火交织升腾，转瞬即逝。他听罢来人通报，得知钱商女儿自杀，萧凌寒全身而退，讽笑一句：“到底是钱商子女，不全是些个蠢货，知道该如何做才有可能保全家人。只可惜，看透却无力改变结局最是悲哀，还不如当个蠢货，至少可以宣泄愤怒。反正结果都是死。”
他挥了挥手，示意来人退下，他再度望向那几簇欲燃欲熄的光火，咬了咬牙关。来人又报：“监察司来话，说官营交子铺开立，他们的使命完成，闭衙了。”
“萧大人何去？”
“来人并未告知！”
赵淮安虚眯了下双眸，再度挥了挥手，来人退下。来人以为他是在怨怼萧凌寒甩挑子走人，萧皇给监察司的任务是协助知州府推进铜铁易币计划，设立官营交子铺只是达成易币目的的一个环节，远没到完成使命的程度。可来人并不知道，赵淮安的本意是想让萧凌寒对总商家眷们下杀手，让监察司去赶尽杀绝，把事情闹大，让民怨直达天听，让沙海警觉打乱宣抚使的作战部署，让蜀州出点乱子最终迫使萧皇放弃铜铁易币。
可监察司不作为，总不能让他这个知州去大开杀戒。
在锦官别院死了个涂世南差点害他被四川宣抚使问责，他要敢杀光蜀商把事情闹大破坏西拓计划，恐怕等不了萧皇宣召他回京问罪，四川宣抚使就得把他弄死在蜀地，他烦闷的很可还得维持皮面上的云淡风轻。
官营交子铺开业，他还得雇佣一批铁劵铺的旧人参与经营，他还得想办法放款给権商保证権货的种植与生产，否则就会殃及茶农、蚕户导致蜀地动荡。他还得让蜀州民生欣欣向荣，不能让沙海生疑察觉战迹，解决内忧与外患之后，铜铁易币也是水到渠成之事。
然而，帝国位于泉州港的船坞又扩修了，包括赵淮安家族之内的淮域士绅宗族们都仰赖海河商路。赵淮安深知，帝国失去西行商道是海陆发展失衡的表现，如何扭转？帝国造船技术发展迅速，从上古积累至今的观星记录早已运用进航海技术中，海运司每季度都会更新航线数据。难以扭转！蜀货虽好，可销路难畅，作为扼制沙海、吐蕃、南召的战略要地，蜀地的峥嵘与铁血不能变成温山与软水，故而蜀地金融永远不能纳入帝国主体货币系统。
赵淮安显然误会监察司了，二十年前萧皇宦宠-内宫执事卢青辟北苑宫所为镇抚司稀释部分监察司职能，使监察司再度淡漠京畿视野。监察司的隐落叫百官忘记了这个机构过去的辉煌，在神域时代，监察司历任掌司都是神域下派辅助萧皇的人间行走，是神域安插在皇都的眼线。彼时监察司的匾额上的题词是：监九州天下，查人间妖魔。后来，神域太子无邪自戕，神卫营解散，也再无神人掌控监察司。监察司闭衙百年直到无邪入世才再度开衙，彼时林墨谦是监察司第一任人族掌司，身为臣子服务帝皇，监察司的座右铭也就改成了：监控百官，监护国安。
可随着林墨谦神隐、萧彦北身故、萧皇苏醒之后监察司再次闭衙。
如今，监察司再度重启，其掌司之职落在了先太子萧彦北之子萧凌寒的头上。萧凌寒行事低调隐秘，叫赵淮安误以为其职能只是替皇帝处理脏事的特务机构。
细雨洒落，赵淮安在水气氤氲间痛心疾首：“陛下宣以仁爱治国，你这个暗臣就该有成为酷吏的觉悟。作不了陛下的刀，还要你监察司来干什么。”
只可惜，没有刀柄觉悟的萧凌寒听不到赵淮安的怨怼。
城中升腾的黑色邪雾逐渐聚拢，在化散天地之前尽数收入缚灵袋中。萧凌寒手印再起，溯源阵成，黑色邪气在阵法中幻现出本尊外相，是一只鬃毛微卷的狮相异兽。
跟在他身边的门人说道：“这是什么？成都府内还有异兽吗？”
萧凌寒说道：“是狮子狰，昔时神域常见的灵宠。”
门人一听神域二字，瞬间蹙眉道：“是有主的还是无主的？”
萧凌寒沉声道：“无主的早几百年前就被捉妖师屠光了，哪会有无主异兽。”他默了瞬，对门人说道：“狮子狰进食后会选择水陆交汇的阴湿之地休眠以助消化。我去捉它，你先回家，准备一下我们去沙海。”
“你一个人可以吗？会不会有危险了，我还是跟你一起去找吧。”
萧凌寒舒展了下道袍说道：“如何不行，我可是奉莲殿的受箓法师。奉莲殿是国师清修之地，国师大人师承云梦泽，有哪个不开眼敢伤害我？听国师大人说，他年轻时候跟着他师尊龙君霁悟游历人间时可谓是嚣张到不行。奉莲殿背后是云梦泽，云梦泽背后是…”
萧凌寒暗自喟叹，昆都是仅限于神话中的北冥渊门户，北冥渊是天上地下所有修门中人仰望的终极殿堂。
成都府西郊
三河汇流冲刷出了一片浅滩湿地，湿地外围临近河床的地带长满了芦苇、菖蒲，茂盛处自成浮岛。高高密密的水生植物环卫江心孤岛，屏蔽来自江岸陆地的窥视，叫人看不到孤岛深处的风景。孤岛中央长满了通泉草和水凤仙，深秋时节花朵凋零，剩下碧叶葱葱郁郁。
碧色间一麻衣道人盘腿而坐，那人童颜鹤发手持一尾浮尘，白色胡须与浮尘在河风、水气间摇曳，竟真有几分道骨仙风的气韵。
萧凌寒一步步从其背后靠近，看其头顶仅用一根枯枝绾发，只觉自己顶上玉冠稍微沉了些。再靠近些，萧凌寒稍微侧身便看见那人面前蜷缩着一只白色卷毛狮子狗，肚皮鼓鼓囊囊随着呼吸一颤一颤的抖动。萧凌寒环顾四下，三河汇流，河风与流水也在此汇聚又消散，自结成阵的纯阴能量对冲消耗掉了狮子狰因消化食物而产生的纯阳能量。
那麻衣道人微微挺直背脊，说道：“你一个人带着一只鬼来此，是为何意！”
萧凌寒略微低头，为了收集狮子狰的气息，他用了缚灵袋，本以为还要耗费修灵扼制骨球。却不曾想到这颗骨球很是听话的跟在他身边，像他豢养的宠物。萧凌寒说道：“你就是为总商们化解封魂咒的道医，峨眉峰上的道医？是你的灵宠狮子狰剥了总商们的脑髓？”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那人哼笑反问，满是不屑。“我不过是一个疯癫道人，养了一条哈巴狗。”麻衣道人堪堪回头，看到萧凌寒一身青紫道袍更是毫不客气地笑出了声，待他笑罢，又问道：“想一百年前，龙池魔气溢出侵袭东海沿岸。帝国东海四郡沦为炼狱，顷刻间尸山血海。彼时，出手涤荡魔气拯救东海四郡人族百姓的诸神列仙位尊至极，从各地宗门赶去东海应援的人间修士何其之多，更不必说冒死勤王的人族将士们，个个都是英雄好汉。再看看如今的你身边，只有一只小鬼追随，真是一世不如一世。”
萧凌寒听不懂麻衣道人的话，只道他是在讽刺自己无人可用，遇事还要亲自扮演仙长愚弄百姓。他道：“昔时东海四郡之殇源于魔气侵袭，破坏力大，人力不可企及。神域出手相助也是在救他们自己。如今九州之内，零星妖物作祟，监察司十二门完全有能力处理。”
麻衣道士听罢瞪其一眼，冷笑着说道：“啐，喝了黄汤忘记往世的蠢货，连我在骂什么都听不懂！”说罢，他转过身继续看着打鼾休眠的狮子狰，继续说道：“扶不起的阿斗，不知道神尊殿下怎会看中你这坨烂泥，因为你打乱了所有人的计划。连累我的狮子狰只能屈居于狗形，净吃些难以消化的下等货。”
萧凌寒听罢只觉眉心之上，额间发沉，灵枢隐隐作痛。他以为这个麻衣道人在乱他心魂，急走两步绕到那道人面前，厉声喝问：“你在这儿胡言乱语什么？！你们神族还敢操控人间？蜀州总商们的死又是你们捣的鬼，你们想在蜀地搞什么事？我没有按照你们的预期诛杀蜀商，所以我是烂泥、是阿斗。只可惜，现在的奉莲殿是真正的人间道场，人间再无神使。”
“哈哈哈…”麻衣道人双手撑膝，仰天大啸，喉头耸动间颈筋膜像树根一样一抽一抽。待他笑够了，再度投向萧凌寒的眼神中透着阴鸷与狠戾。酣睡中的哈巴狗感知到了主人气场有变，不安的扭动了下身体，加快消化速度以至于打了一个嗝。
河道汇流之处，天然聚阴之地，狮子狰突增的能量值引来新一轮阴阳对冲，一时间，河风骤聚，雾霭深重，天色渐沉。
麻衣道人堪堪起身，衣袍翻飞间，可看到他瘦骨嶙峋的身形。
“人间道场？再无神使？何其狂妄！何其忤逆！你不过是走过几世轮回，喝罢几次黄汤，就真把自己是个什么东西给忘了？你和你的姓氏所承接的累世荣光，都是神的选择与给予。神域远遁，神族下界，人世间谁都可以狂悖到不敬神明，唯独你不配！”
萧氏皇族承天授箓、承袭帝位的背后的确是昔时神族的选择，以至于萧凌寒无力反驳他的话。可作为一个连世子头衔都没有的末流皇族来讲，萧凌寒并没有在家族荣光里纸醉金迷过，所以他不认同他必须得向神族低头。
他说道：“此一时彼一时，虽然我的先祖曾受神恩，但历代萧皇殚精竭虑并没有辜负天下子民。不管过去还是现在，你们下界就要遵守下界的规矩。”
“哈哈哈！”麻衣道人想到自己曾经遵守的神域纪律条例就是个笑话，面对萧凌寒这个喝了孟婆汤被封前世记忆的可怜魂魄更是无处发招。他冷笑道：“那你倒是说说看，我这个疯癫道人犯什么天条了？”
萧凌寒指着那条哈巴狗说道：“你的灵宠食了活人脑髓，天条也好，人律也罢，它得受死，你得受罚！”
麻衣道人略微挥动了下拂尘，升起一个小型结界替自己遮挡狂风。他昂头看了看结界之外，水雾与河风的走势，笑道：“我的灵宠在神域之时，吃的是龙肝凤髓。那几个人是被云岭山珍、仙草养出来的肉糜，在我眼里不是人，是勉强能喂养灵宠的食物。哈哈，你看看你所在的世界，不都是你吃他，他吃你的世道吗！”
“颠倒黑白、混淆视听！”萧凌寒手印起，一个攻击阵就要冲撞结界，前一刻还在酣睡的哈巴狗露出了狰狞外相，一声怒吼震碎了攻击阵。庞然身躯不需跳跃，只是略微抬爪就能把萧凌寒压在身下。河泥软烂，狮子狰几乎没有用力就将萧凌寒摁进淤泥。
麻衣道人走近他，扬了扬拂尘，狮子狰便又缩回身量变成了只哈巴狗。
麻衣道人居高临下俯视萧凌寒说道：“你知道死这个字是怎么写的吗？”
“什么意思？你敢杀我？”萧凌寒越是挣扎，陷得越深。
麻衣道人呵呵调笑两声：“杀你干什么？杀了你不过是再给你个或许能翻盘的机会，即便你注定再次失败。我问你，你知道死这个字的写法吗？”不等萧凌寒回答，又继续说道：“当第一个破天机、以图案方式表达万物的人族出现之时，关于天的秘密就注定会被破解。所以，对于神域的远遁我并不意外。可你知道死字最开始是怎么画的吗，是一个人跪泣一具剃除肉的骸骨。肉去哪里了？祭天之后，为人所食。大荒时代的天是什么，天是神域，是一艘巨舰，巨舰需要人祭吗？选做祭天的人不是一般的人，灵慧聪智的人中之人才是献给神的礼物，祭天之后，众人分食。”
麻衣道人蹲在萧凌寒身边，伸手拍拍他的脸颊，笑道：“你知道我想对你说什么吗？”
萧凌寒蹙眉微愣，道人笑道：“大荒时代的人族不过是打着祭天的旗号，蚕食魂魄值优者。生活在大荒的一代神汲取魂魄颗粒，追随一代神的人族进食禁锢魂魄颗粒的躯体。一个人从躯体到魂魄，都被同类剥食干净，仅剩一具残骨。你们也一样，你们是神选的皇族，不管你们如何否认都洗不掉法统神授的烙印。神域远遁，神族下界之后于你们而言只会是灾难。新秩序会把旧秩序的代表狠狠踩在脚下，会拿你们这脉神使之族歃血祭天。只有这样才会打碎旧时信仰，收泛民为拥趸。所以，下界之内，任谁都可以蔑视神族，唯独你们这群姓萧的不可以否定我们。非但不能否定，你们还得继续与我们合作。”
萧凌寒从愣怔中清醒过来，顾不得钻入口鼻的细沙淤泥，无所顾忌的扯破脸讽笑道：“怎么，你们现在开始惧怕下界清算了？昔时为汲取地心能量，你们释放魔气，从妖界覆没开始陆续残害下界生灵。现在神域远遁，你们再无避世之所，你们不得不与昔日最看不上眼的生灵一起生活。更悲哀的是，经历多轮魔祸，地星能量枯竭、人间修门凋零，加之神域没了，再也无修仙之辈会追随你们。哈哈…飞升不过是登上巨舰的一张船票，只可惜，母星人没带走你们。时至今日，你们还在想如何建立一套新模式来驯化人族。哈哈哈，真是可悲至极，可悲至极！你们跟我们有什么不一样，都是接受母星改造之后的万灵，唯一的区别不过是你们的肌体遗存了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大荒能量！等这些能量什么时候耗尽，你们就得什么时候下幽冥。跟我们一样喝黄汤、封灵枢，大脑空空的重生为人。”他说得咬牙切齿，他好像隐忍了好多年，他好像曾经做过一个被无形操控的提线木偶、一个傀儡皇帝。
麻衣道人眸孔收缩了一瞬，他站起身，抬脚踩在萧凌寒胸口，冷漠地说道：“我不会让你去幽冥，但我可以让你真真切切地感受死亡。此地阴风汇集，屏蔽所有能量，等你师父或友人发现异常再验算坐标找到你的时候你已经是个活死人了。让魂魄吞噬魂魄，让你消散归于虚无。截断你的因果，让你再无轮回，让你永远走不出自我交替的悲剧！”道人阴鸷而语，手中拂尘化为颗粒，重新聚拢成一柄寒芒刺目的长剑。
萧凌寒知道他想把自己摁进地底，封印自己，让虫蚁啃食自己的躯体，让怨灵吞噬自己的魂魄颗粒。他凝神静气，调动所有修灵以阻挡长剑之击。却未曾料到，率先冲向那柄寒剑的是一直跟在身边的拘魂骨。
那颗圆溜溜骨球迎着剑光冲了上去，两者相触的瞬间，阴风乍起，小小滩岛被黑云遮掩。半空之下传来一道声音：“陛下不必妄自菲薄，我等心甘情愿追随身先士卒的陛下。曾经的皇城之祸与东海之殇皆是神族主谋，绝非陛下之过。公道在天地、在人心，万望陛下勿受妖言所惑，千万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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