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桥旧事》时昔

2、第 2 章

　　薛老大夫在床上躺了几天便又开始接诊了，精神明显不如从前，每天早上起床后的太极拳也没有精力练了，起床后，只在院子里踱步。与明澈说的话，也越发少。对于明澈提出的夜里在他房里搭个小床照料他，也断然拒接了。

　　新年里来药房的人少，午后，薛老大夫去休息了，明澈一个人坐在接诊桌旁看医书。看着看着明澈的思绪就飞了，变成了呆坐在原地。

　　直到陆执青走到他跟前时，他才晃过神。

　　“你怎么这会儿来了？”明澈合上书笑笑问道。

　　陆执青坐在明澈面前，翘着二郎腿，晃悠着说：“正月里，剪头的人少啊。”陆执青在镇上开着一家美发店，他与明澈一样，是少有的留在镇上的年轻人。溪桥因为交通实在不便，开发的时间不长，也错过了前些年小镇旅游的高峰期，留在镇上没什么发展，许多年轻人都离开了。

　　明澈失笑，摸了摸自己的头发：“说起来，我该剪头发了。”明澈的头发特别细软，如果留得短了会整个贴在头皮上，所以他一直留着偏长的碎发。腊月里他一直忙，陆执青也忙，他的头发现在已经偏长了。

　　陆执青看看明澈的头发：“嗯，那明晚去我店里找我。”

　　明澈点头。

　　陆执青身子往前略倾，小声说：“薛老怎么样了？”

　　明澈苦笑：“不怎么好，他不肯去医院，也不要我照顾，我都不知道怎么办好。”

　　陆执青看着明澈：“不找薛杞回来？”

　　听到薛杞的名字，明澈愣了愣。即便他和陆执青算比较要好的朋友，两人也几乎不提薛杞。

　　“师父没说找。”明澈说。

　　两人正说着有人进来了，陆执青回头看了一眼，扭头对明澈说：“晚上去敏姐那。”说完没等明澈答复就起身走了。

　　走了两步，陆执青又回头说：“我说，你也该买个手机了。”

　　明澈笑笑：“晚上说。”

　　陆执清摆摆手走了。明澈开始接待来客。

　　一下午来药房的人不多，基本都是正月里吃得太荤，积食、闹肚子的。

　　晚上，明澈见师父睡下，房中灯熄了之后才从侧门出去。

　　溪桥的夜景很美，但明澈并不十分喜欢，因为这夜景，并不是溪桥原本的模样。树上，桥上，房上，船上的灯和灯笼，全都是后来统一装上的。这其实根本违背了当初说的打造原生态水乡古镇的初衷。

　　不过真的完全原生态的话，就不会有酒吧了，明澈想道。陆执青说的敏姐便是开酒吧的。

　　酒吧名字很俗气，叫遇见溪桥。离仁济堂不远，走路十分钟就到了。明澈到的时候，陆执青已经坐在吧台前和敏姐夫妇聊天了。

　　见到明澈，敏姐开心地和他打招呼：“明医生长远不来了！”

　　明澈见到敏姐的笑容，不由得觉得身心都放松一些：“敏姐过年好。”

　　“你也好，快来，让你姐夫给你调一杯。”敏姐朝明澈招手。

　　明澈在陆执青身边坐下，和敏姐夫打了个招呼。敏姐夫是个沉默寡言的外乡人，为了敏姐留在了溪桥。

　　“我和执青正说到你呢，你师父怎么样啊到底？有人说他快不行了？”敏姐关切地说。

　　明澈忙说：“那倒没有。”

　　敏姐脸一皱：“毕竟这么大年纪了，可不是开玩笑的。去年冬天冷，镇上走了好几个老人。”

　　明澈微微点头：“是呢，可师父不让我多问。”顿了一下后，明澈继续说，“近来，连话都不肯跟我说了。”

　　陆执青哼了一声，本来一直看着明澈的脸，扭到一旁，喝了一口酒。

　　敏姐瞄了一眼陆执青：“我们刚才还说呢，得把薛杞找回来。”

　　明澈不说话，敏姐夫调好了一杯淡蓝色的酒，推到明澈面前，明澈道声谢，抿了一小口，淡淡的甜，没什么酒味。

　　敏姐继续说，语气颇有些气愤：“这都多少年了，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外面做什么。放着爷爷也不管！”

　　敏姐夫看了一眼敏姐。

　　陆执青笑道：“说不定在外面，老婆孩子都有了呢。”说完，又歪着头看明澈。

　　明澈面上看不出变化，还是带着淡淡的笑，也没有接陆执青的话茬。

　　陆执青也不知是因为喝了酒还是怎么的，心里一阵烦躁，踢了明澈坐的椅子一下。明澈疑惑地看向他。

　　“你就没和薛杞联系？”陆执青的语气听着像是质问。

　　“我是没有，不过师父，应该有的，但他没说过。”明澈没有在意陆执青的语气，照实说道。

　　敏姐操起身边的空酒瓶，拿瓶底怼了陆执青额头一下：“你今天不对劲。”

　　陆执青本来歪歪扭扭地坐在吧台椅上的，被敏姐这么一怼，整个人蹭地一下坐直了，换上了一惯的嬉皮笑脸，举着酒杯说：“肯定是今天酒的错。”

　　敏姐听他这么说，就要上前去抢酒杯，被陆执青躲过了。

　　明澈看着两人笑闹，小口小口地眯着酒，看着他们笑。陆执青忽然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盒子，递过来给明澈。

　　“去年去市里，在超市买东西，抽奖送的。”陆执青说。

　　“给我？”明澈诧异地看着陆执青。

　　“嗯。”陆执青说。

　　“明澈确实该有部手机了，哪有年轻人不用手机的，都什么年代了。”敏姐在一旁说。

　　明澈笑：“我也没什么人要联系，要找你们，走几步就到了。”

　　“不要啊？”陆执青今天似乎真的醉了，语气又变得不开心。

　　“要呢。”明澈笑笑。

　　陆执青清了两下嗓子，说：“手机卡我给你装里了，我的号码也存进去了。”

　　明澈将手机从盒里里拿出，看上去挺新的，还有个保护壳，明澈看着似乎和陆执青用的手机上套的是一样的。

　　“你小子可以啊！”敏姐笑道，“这么周到！来来来，把敏姐的号码也存上。”

　　明澈将手机递过去给敏姐。

　　敏姐点开手机，只见屏保是一张陆执青的自拍照。敏姐噗嗤一声笑出来：“陆执青，你怎么回事，你也太自恋了。”

　　陆执青哼了一声：“之前我用过两天，忘了换了，回头明澈自己换上喜欢的照片就行了。”

　　明澈探过头看看：“拍得挺好。”

　　敏姐存好自己的号码将手机递给明澈，被陆执青一把抢过，他迅速地点开相机，楼过明澈的肩：“来，我们拍一张。”

　　明澈被陆执青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陆执青搂着明澈的手一使劲，明澈又靠近陆执青一点，肩已经叠到陆执青的肩前面，从相机上看，像是被陆执青抱在怀里。

　　咔嚓，陆之青拍好了照片，松开了搂着明澈的手。

　　“我也要拍！”敏姐在一旁忙道。

　　几个人一通拍之后，明澈觉得，手机确实挺好的。

　　酒吧人渐渐多了起来，明澈和陆执青便默契地提出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陆执青和在酒吧的闹腾完全相反，一句话都不说。明澈本就话少，别人不主动，他很少主动开口。

　　两人各怀心事，溪桥的夜景，不在两人的眼里。

　　快到药房门口的时候，陆执青才说：“照片不许删啊。”

　　明澈笑笑：“说什么呢，当然不会删。”

　　“嗯。”陆执青没再说什么，两人缓缓地往回走。

　　到了药铺门口，明澈才说：“手机，谢谢你啊，明天晚上我去理发。”

　　药铺门廊上挂着红灯笼，映着明澈的脸红红的，天气有些冷，明澈的灰色大衣领子立着，包着发尾，还有些碎发不听话，散在领子上。陆执青看着眼前的明澈，忍不住伸手揉了揉明澈的头顶，一句话没说，转身走了。

　　明澈看了会儿陆执青的背影，觉得他今天可能真的醉了。

　　第二天，明澈没能如约去理发，因为晚饭时，明澈发现师父的状态似乎不太好。

　　明澈给陆执青打电话，说明了情况。陆执青很快便到了仁济堂。

　　陆执青一见明澈便问：“你师父怎么样了？”

　　明澈摇头，轻声说：“师父什么都没说，是我自己看出来的，脸色不对。”

　　两人上了楼，到了明澈房间。

　　明澈的房间很小，只有一张旧木床，一张旧桌子，一把破椅子，衣柜没有，角落里有个漆痕斑驳的樟木箱。明澈自己家已经被他租出去给人开民宿了，这里是明澈所有的东西。

　　陆执青坐在唯一的椅子上，明澈则坐在床边。

　　“要我帮你找薛杞吗？”陆执青问。

　　这两天，话里话外，总离不开薛杞。明澈垂着头，细软头发也跟着垂下，遮住了半边脸。

　　“师父有他的联系方式。”明澈轻声说。

　　陆执青看着明澈，叹了口气：“不知道这爷孙俩什么意思。”陆执青顿了一下问道：“那你自己呢，你不想找薛杞吗？”

　　明澈摇头，抬手撩了一下额前头发。

　　房间的灯是那种老式的白炽灯，瓦数不高，灯光黯淡昏黄。陆执青看着坐在床边的明澈，觉得这人明明就在眼前，却又遥不可及。不是距离上的，是时间上的。明澈就和这老房间一样，被固定在过去的某一个时刻。

　　“你先坐，我去师父房间看看。”明澈说。

　　陆执青站起来说：“我和你一起去。”

　　明澈没有拒绝，两人来到薛老大夫房前，里头寂静无声。明澈轻轻推开门，门一开，薛老大夫便出声了：“明澈和执青？”

　　陆执青笑道：“薛老耳力真好。”

　　薛老大夫叹口气：“我没事，夜里莫要来了。你们出去吧。”

　　“薛老，薛杞现在在哪啊，我们要办同学会，正找他呢。”陆执青笑嘻嘻地说。

　　明澈听陆执青这么说，忙扯了扯他的衣角，不知怎么的，他心跳一下子加快。

　　陆执青握住明澈的手腕，紧紧地捏了一下。

　　“出去。”薛老声音苍老平静。

　　明澈忙拉着陆执青出去。

　　陆执青倒也没反抗，被明澈拉回了他的房间。

　　两人沉默片刻，明澈才说：“谢谢你。”

　　“谁要你谢了。”陆执青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椅子发出咯吱一声，摇摇晃晃似乎要散架，他有些尴尬地说：“什么破椅子！”

　　明澈被陆执青这一下惹笑了：“那你过来这边坐，别把我椅子坐坏了。”明澈拍拍他身边的床沿。

　　陆执青坐在原地没动，他不敢坐明澈的床。他怕自己把明澈的床弄坏。

　　“你就是性子软，才被那老头拿捏住了，给人做了这么多年孙子。”陆执青声音有些大，大概是故意要说给薛老大夫听。

　　“不要瞎说，师父教了我很多。”明澈忙说。

　　“那是你给他当孙子换来的。”陆执青气愤地说，“一把年纪了，还好赖不分！儿孙不争气……”

　　明澈见陆执青越说越过分，忙上前去捂他的嘴。

　　“快别说了！”

　　陆执青本来有很多话想说，被明澈的手，全给捂住了。明澈手上淡淡的草药味，让他一瞬间脑袋全都空白了。他抬头看明澈，看到昏黄的灯光下，明澈那张过分好看的脸，鬼使神差地努了一下唇，像要亲吻明澈的手心。

　　明澈正好收回了自己手，陆执青回过神，庆幸又懊恼。但今晚，明澈的房间不能再待了。

　　“不让我说，那我就先回去了，我明天让我爷他们来劝他。”陆执青说完便站起来了。

　　“也好。”明澈说，“我也是这么想的。”

　　“你晚上也别过去了。”陆执青又说。

　　“我看着办。”明澈说。

　　陆执青没再多说什么，快步离开了。

　　陆执青走后，明澈抬起自己的右手，盯着自己的掌心看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