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0、Chapter19:向前 ...

  •   —————————★—————————
      本章时间线:1941.11.7-1941.11.21
      大量战争血腥暴力描写
      原创角色死亡,详细死亡描写
      —————————★—————————
      【1】
      1941年11月18日,苏联。

      战争是什么?

      “该死……他的大动脉破了!绷带没法止血!”你后背用力抵着临时撑起的营帐,支帐篷的铁杆被冻裂了,一时半会只能靠人力支撑。半小时前,一个西南方的步兵排被伏击,卫生组的野战军医缺乏设备,大量伤员在短短半小时内涌向你所在的医疗营。

      “我们需要止血钳。”站在你身边的专业军医蹙起眉头,他看起来平静极了,给人一种天塌了也能顶上的安全感。但你离得他很近,你能捕捉到他话语中极轻的颤抖。

      绝望是什么?

      帐篷外下起了大雪,在地上几乎堆起一米的高墙。士兵奋力堵住帐篷的风口,但寒冷依旧把你的双手冻到麻木,以至于你把手伸进士兵的伤口中时,你几乎感觉自己把手浸入了滚烫的血粥。

      你的职务是医疗营的副营长,但你并非专业的医疗护理人员,而是主要负责统筹、会计与物资调配——起码到前线之前你接到的命令是这样的。但当你真正站在战场上,你发现,现实远比你的任何想象还恐怖。

      不会做手术,那就学,现场学。

      “医生同志……同志!我们的药品存仓储撑不到下周了!”一个身着军服的青年冲到你身边,他手忙脚乱地开了一瓶医用酒精,把满是血污的止血钳擦洗干净,颤抖着手递给你。他是那个步兵排的幸运儿,他身体健全地赶到了野战救护所,但他同一个战壕的战友大多死在了炮弹中。

      你嘴里还叼着半卷刚扯来填伤口的纱布,口齿含糊地应了一声,接过你上战场前从未碰过的医疗器械,精准地横夹住伤员裸露的大动脉。罗曼诺夫同志——这个医疗营的营长飞快跟进,以让你眼花缭乱的高超技艺绕过止血钳,打了一个漂亮的外科结。

      他在志愿参军前是优秀的外科医生,你已经记不得自己协助他做了多少台手术、救了多少人,也不记得你们连轴了多少个日夜。

      “去完成你的工作吧,这里我应付的来。”罗曼诺夫医生看了帐篷外一眼,又看了你一眼,他眼袋下的青黑让人心惊。你把止血钳放在一边,看了一眼手术台上处于休克边缘的年轻士兵,应了一声。

      你急着往外走,方才抬运战友的年轻步兵也跟着你一起往外走。

      “你只要做好你的本职工作便好,同志。药品的问题我会处理好。”你朝那个年轻的士兵笑了笑,大约是有些勉强,那少年似乎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他朝你沉默地敬礼,提枪去警戒。

      风雪扑面而来,冰冷刺骨的空气涌入你的鼻腔,像有锋利的刀片滚过你的血肉。你小幅度地瑟缩了一下,抖了抖袖子,加快了冲向仓储室与通讯室的脚步。雪下的太大,红军战士们好半天才清理出一条小路,压实结冰的地面相当滑脚,你险些跌入半人高的雪堆里。

      东方传来隐约的炮声,你只能假装自己什么也未听见。你们的驻地并不安全,东线已经出现了缺口,但你们只能硬抗德军的钢铁洪流,“不退一步”是上级下达的死命令。

      为了医疗人员的安全,前线救护所一般设置在距前线5公里以外。但随着战线压进,为了抢救更多的有经验的军人,所有的野战救护所都设在了前线5公里以内。[1]

      你与你的同僚随时有可能遭到炮击,一发炮弹就能将伤员和医生一起炸成灰烬。

      出于国际人道主义精神,交战双方不得虐待战俘,不得攻击降落过程中的空降兵,不得屠/杀平民,不得首要攻击战场救护人员。虽然苏德远不如专门打击敌方医疗系统的日本那样丧心病狂,但在打出民族血仇、绞肉机般的东线战场上,《日内瓦公约》只能是一张废纸。[2]

      你挟着风雪走进临时搭建的棚屋,松木的门板摇摇晃晃,发出一声刺耳的、不堪重负的声响。房间里有人,背对你的青年被吓得一个哆嗦,差点从那只简陋的小板凳上跳起来。伊万·伊万诺维奇·佩图霍夫恰好与你分到了一个营,他是负责收发电码的通信兵。

      “伊万——我打扰到你了吗?”你转身把门带上。

      “不,不,没有的事。我只是有些太专注了,您突然进来……抱歉,是我的神经有些太紧张了。”绿眼睛的苏联人连连摇头,他匆忙站起来向你打招呼。他没有戴手套,是为了完成精密的工作,你看到他的手指关节冻得又红又肿。

      “无线电台出问题了?”你越过小伊万,看到摊开满桌的器械,有裸露的电路板与电子管,有用于检修的万用表,还有些镊子、起子。他似乎已经尝试了很多方法。

      “技术问题,电台发报不稳定,但我没找到故障的位置。”伊万把位置让给你。你对着电路看了一圈,看起来没有大问题,电路排错是让人相当头大的事情,你只能先一点点排除可能存在的短路和断路。

      回到百年前,许多知识其实都是从头学起。现代人掌握的技能缺乏前置知识,从电子管到晶体管,到集成电路,到大规模集成电路,这其中包含太多技术迭代——21世纪,如何用电脑软件绘制PCB是一门课程,这是从1到100的提升效能的过程;而1941年,PCB的概念才被提出十余年,这是一个从0到1的艰难突破。[3]

      你花费了海量时间补足前置知识,尽可能将未来的技术复现。下一批P-10电台统一使用你设计的新一代PCB电路板,稳定性和性能都会有飞跃。

      1941年的万用表也与你曾经的记忆大相径庭,这个年代,所有设备全你是陌生的电子管,阳极电压可高达1500V。你小心翼翼地校准,拾起电表的正负接线柱,轻抵左右端口,检查每一段的电流与电压是否正常。[4]

      “电台我修。你清点一下货架上的青霉素,然后打包,保证在据点被进攻的时候可以优先后撤或销毁药品。”你朝小伊万喊了一句。

      战争爆发后,青霉素成为盟军方面的战略机密,任何无法得到妥善保存的青霉素都必须销毁,以防止轴心国缴获药,并成功实现分析仿制。其销毁优先度甚至高于最新式的坦克与电子设备。

      “能撑到这一波伤员基本恢复,但有前提……三天内不能受到更多的伤员了。”小伊万·佩图霍夫把装有青霉素的小药瓶放进铁罐里密封,以避免受潮。苏联的寒冬是天然冰柜,你们不必担心变质。

      一阵寒风从棚屋的缝隙钻进来,无线电设备的金属外壳又冷又硬,你仿佛捧着冰块。

      “老师,您要冷的话可以先歇歇,我马上就收拾好了。”年轻的苏联人把铁罐装进纸盒里,封装,很快理好了一盒。

      “因为您和罗曼诺夫医生,我们这有最多的库存。”不是所有人都会正确使用青霉素,甚至不是所有营都有专业医生。

      “由女性志愿军组成的救护班已经开始训练,苏联都已经动起来了。我们会赢。”你轻轻闭上双眼,回想起历史教科书上那张赤旗插柏林的图像。像是为了说服自己一般,你重复了你的结论。

      “我们会赢。”

      “老师,我们真的能赢吗?”小伊万抱着打成包裹的药品。沉默半晌后,他终于颤抖地轻声询问。

      “他们死在我身边的时候,我甚至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彼得就在我身边被炸断了腿,他爬向我,求我让他、让他解脱。”年轻人已经带上了哭腔。你知道他最后亲手结束了战友的痛苦。

      “我们会赢,我向你保证。”你腾出一只手拍了拍伊万的肩膀,“我们会战斗在苏联的每一条街巷,我们会突破德国佬的封锁,我们会砸烂他们的坦克,打进柏林——我们让他们的首都插满红旗——我向你保证。”

      “我不信神,老师,我更不相信命运。”伊万·佩图霍夫用力抱住你,你能感到他的恐惧,“但我相信您,我相信您。我们会胜利的,我相信您。”

      “马上就有好消息了,万尼亚,我可能找到问题出在哪了。”表盘上的数据突然跳动,又试了几次,你意识到这段电路的电阻接触不良,有时会短路,但有时又保持正常。

      “我先替换一下元件,电路的这个地方出问题很罕见,遇到这样的技术问题并不丢人。”你翻了翻无线电背包里的元件格,开始尽可能迅速地修缮电路。

      “老师,您可以给我讲讲这个技术问题吗?”伊万终于平复下心情。

      “我不是很确定,但我有一个推——”测。

      你的话没能说完。就在你接好电路的下一刻,一股极其恐怖的力道将你猛然推倒在地,你只来得及本能地抱住无线电台,狠狠摔倒在满是沙砾的地上。一块石子硌住你的面颊,在你右脸上留下一道狰狞的血痕。

      你只听到了爆炸的第一响,随后世界便彻底离你远去——剧烈的耳鸣伴随着头晕。你在地上抽搐了几下,眼前一片发暗,冒出大片扭曲的绿色、白色光斑。

      “呃……咳咳……”
      你啐出一口带血的泥土,手脚还不听使唤,于是你只能连滚带爬地从地上爬到桌子上,把怀里的无线电台塞进背包里。你的双手抖得像筛子,只能胡乱将螺丝刀、电线和万用表往开着的口子里一塞,抱着那只沉重的背包就往外冲。

      “老师!!!”你听到一声紧张的叫喊,高大的年轻人把青霉素往地上一放,猛然扑向你。你与他连人带电台滚在地上。棚屋的承重柱断了一根,正砸在你刚站的位置。

      轰——!

      你的耳边只剩下刺耳的“嗡嗡”声,有什么温热的东西从你的耳朵里渗出来,你颤巍巍地摸了一把,满手都是你粘稠的血。

      “快把……青霉素,咳咳……”你手脚并用地往棚屋外爬,伊万抱着跟着你一起跑。你们冲向路旁的卡车,把电台和药品小心翼翼地放好。这些都是贵重的战略物资,有时甚至会比士兵的生命更加重要。

      “不好,第二颗炸弹离……咳,离救护所太近了!”远方升起爆炸导致的浓烟,你一把抹掉嘴角的血迹,冲向罗曼诺夫医生所在的方向。还没有失去意识的士兵从地上爬起来,浑身是血地搬运伤员,尽快打包撤离这里的重要物资。

      “罗曼诺夫营长——营长!”
      救护所已经成为一片废墟。你之前协助救治的年轻人还躺在手术台上,但半边身子被余波冲到悬空。你发现有一颗金属片嵌在他的头上,一探鼻息,这个刚刚还有活命可能的年轻人已经死了。

      医生蜷缩在角落里,有血从他的耳朵、鼻腔里淌出来,但好消息是他还活着。他的右臂也被爆炸的碎片击中了,你只能拽起他的左手,让他整个人都压在你身上。昏迷的成年男人相当沉重,但幸好你不是什么普通人类,能硬生生把他背起来,一步步拖向货运卡车的方向。

      “老师,你快带罗曼诺夫医生走!往东方,带伤员去东边的医疗营。”你好不容易把医生拖上卡车,用止血布扎紧他的右上臂。伊万·佩图霍夫匆忙跑到车后,你看到他给自己扣上了钢盔,提着一把莫辛-纳甘步/枪。

      你猛然收紧双手。

      “佩图霍夫同志,你是通讯技术兵,没有人会对你的战术撤退进行苛责。”你几乎是磨着后槽牙,挤出这句话。

      “老师,我没有任何逃离这里这理由——为守护我们的莫斯科,苏联的士兵不能后退一步。”你看到他漂亮的绿眼睛颤抖着,那是对死亡的恐惧。

      “那我也没有任何离开这里的理由,佩图霍夫同志。”你猛然拽住年轻人的领口,把他往你的方向一扯,盯着那对清澈见底的绿宝石,一字一顿地质问他。

      “罗曼诺夫医生的情况并不乐观,这些伤员……这些同志都是非战斗人员,他们需要有人保护,您把他们往东边的营地转移是最合适的,我们都信任您。”小伊万·佩图霍夫用力捏住你的手腕,你能感觉到他无法克制的颤抖,但他却用不容你质疑的力量拽着你,把你推搡进卡车的驾驶室。

      “我和大家拦住德国人就和您汇合。”

      “汇合……”你呢喃。你盯着那张年轻的面孔,猛然举起拳头,小伊万本能地缩了缩,但经过战争的洗礼,他努力睁大眼睛,钉子一样定在原地。你看到他嘴角的血迹,握紧的拳头终于还是没有打出去,而是化拳为掌,在他的胸口轻轻推了一下。

      小伊万向后趔趄一步。

      “安娜……阿尼亚,她在等你。她在莫斯科等你。”你钻进卡车的驾驶室,闭上眼睛,不愿去看你的学生奔赴战场的背影。

      “老师——跑!带着营长同志往后跑!这里有我们……我们顶着!”爆炸声愈发逼近,你听到伊万·伊万诺维奇·佩图霍夫撕心裂肺的吼叫声。你死死捏住面前的方向盘,睁开眼睛,紧盯着前方结冰的道路。

      “快走!!!”

      你短暂地闭眼,随后一脚油门踩到底。

      爆炸、嘶吼与发动机的轰鸣声中,你带着物资与伤员,向更安全的东方飞驰而去。

      【2】
      1941年11月21日,苏联,克林。

      夕日宁静安详的城镇此刻陷入死一般的寂静,远方传来炮声与爆炸声,或许还有人类的尖叫声、房屋的倒塌声。十一月中旬,泥泞的苏联路面再次结冰,德国国防军第7装甲师长驱直入,苏联第30高加索骑兵师溃败,克林将近陷落,德军的包围圈一点点缩小。[5]

      守在克林的苏联红军面临灭顶之灾。

      半人高的雪堆与草堆中,一行四人正匍匐着向前移动。月白色短发的苏联人蹲在最前方,他穿着厚重的褐白色大衣,几乎与大地融为一体,青年的面庞被一层厚重的黑泥遮挡住了,只露出一双锋利的红色眼眸——他的容貌辨识度太高,这不是什么好事。

      伊利亚·布拉金斯基手里拿着一把步/枪,背着一把沉重的PPSh-41冲锋枪[6],他的身上有着斑驳的血痕,有些属于德国人,有些属于苏联的战友。

      “祖国……前方就是德军的封锁线了。”队里的另一个苏联士兵拉住伊利亚,低声说道,“他们还没有彻底封锁这里,我们需要在今晚之前突围。”

      “靠近伊斯特拉水库[7]有一处水渠,水流很急,我们之前炸掉了沟渠上的石桥,这是天险,德国人的封锁会相对宽松。”伊利亚微微眯起眼睛,他伸手点了点远方,“但我们仍需要面对一台以上的机枪。”

      虽然他已经失去了对这片土地的掌控,但他曾亲自用双脚丈量这里。苏联的象征者熟悉苏联的每一寸土地,即使大片土地沦陷,但只要沦陷区仍有苏联人——哪怕只是一个人,他都能感知到大地的脉动。

      “我们会誓死保护您,祖国。”一个苏联士兵握紧拳头,其他两人附和。他们都是知晓国家意识体身份的精英,克林沦陷,为避免苏维埃被敌国俘虏,他们将拼尽全力,保护伊利亚·布拉金斯基突破封锁。

      “先保护好你们自己,这是命令。”红眼睛落在面容刚毅的苏联士兵身上,伊利亚严肃地蹙起眉头,近乎于严厉地训斥,“国家意识体不会消亡,即使我被俘虏,我也可以开枪自杀。”

      “祖国,我们生于这片土地,我们是苏联公民。我们受您的庇佑长大成人,我们因您的强大与伟大而自豪,我们也将守卫您直到最后一口气。”士兵与伊利亚坚定的对视。

      “如果连祖国都无法守护,我们又算什么苏联精英。现在,我们的生命属于您,为保护您而牺牲的同志们虽死未悔。”

      伊利亚·布拉金斯基血红色的虹膜微微颤抖,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成了没有一丝情绪的命令。

      “过河的时候,我打头阵。”

      夜幕四合。今夜雾气浓重,月色被厚重的乌云遮掩,能见度极低,这会给渡河带来巨大的困难;同等的,德军也更难发现他们。

      “河对岸能够侦查到的有三个人,一台重机枪,无法侦查到狙击手。”士兵放下望远镜。

      “河流过于湍急,只有我的身体素质能够保险。”伊利亚皱起眉头,他在自己的腰间系紧麻绳,朝队友打了个手势,随后悄无声息地滑进河渠里。

      “……”伊利亚整个人浸入水里,刺骨的寒冷让他死死咬住牙。十一月底,苏联的河道中已经漂有不少浮冰,连船只通行都相当危险,一旦落水,极寒会让人抽筋,而湍急的河流极易冲走落水者。

      他开始向河对岸游,尽可能压下水花,湍急的水声掩盖住了拍打水面的轻响。

      大概是这条河渠太过湍急,德国人稍显懈怠,伊利亚顺利地爬上岸。他被冻得浑身僵硬,他不敢发出太重的喘息声,只得背靠着河床躺下,等待他的队友们借助麻绳游过河渠。

      一切都很顺利,殿后的士兵下水,伊利亚一点点拽着绳子,眼看就要成功渡河。

      直到“咔嚓”一声,浮冰砸在人身上的疼痛早就能够忽略不计,冰块迸发出细密的裂痕,尖锐的破冰声在静夜中格外突兀。

      伊利亚反应极快,他猛然拽动自己腰上的麻绳,肌肉收缩,迸发出超越人类想象的可怖力量。最后一人连滚带爬地冲上岸,从怀里拔出手/枪,指向封锁线的方向。就在伊利亚扯动绳子的刹那,一颗子弹破空而出,与苏联士兵擦肩而过;随着令人牙酸的爆裂声,河面上的薄冰尽数碎裂。

      是德国的狙击手。

      在真正的战场上,只有在特定的光线下,狙击倍镜才可以出现那样致命的反光。月色黯淡,狙击手一击未中,正准备迅速转移阵地躲避反狙。

      砰——!

      枪声撕裂午夜的安宁,伊利亚·布拉金斯基迅速收起冒着热烟的TT-33手/枪,人从高处落地的闷响让人牙齿直颤。子弹的尾迹完全足够意识体做出判断,德国狙击手到死也想不通自己究竟败在哪里。

      层层叠叠的铁丝网布置在这条河边,苏联方选择了防守设施最稀疏的部分。然而偷偷潜入、剪破铁丝网的计划还是宣告破产,每拖一秒都意味着更大的风险。[8]

      反步兵铁丝网发明于第一次世界大战,并在二战中发扬光大,伴随着尖锐的警报声,伊利亚伸手攥住那些满是尖刺的铁丝,用力全身力量狠狠一扯,鲜血顺着他的指缝往下淌,滴落在泥泞的地面上,被这片浸满血肉的大地吸吮。

      倒刺钩下嫩肉,伊利亚的掌心皮开肉绽,他顾不及查看伤口,也没心情担心破伤风感染的可能。那张铁丝网被完全扯开,露出足够一人通过的空隙。

      力大砖飞是最高效的、也是他们现在唯一的活路。

      德国人同样迅速地做出了反应,步/枪手迅速在战壕中上弹,而就在准备爬出战壕时,德国士兵一转身,冷不丁对上一双血红色的、冷冽的眼睛。在死亡的前一秒,德国士兵打了一个轻轻的哆嗦——那双眼睛乍看冰冷无情,但若是沉入那片血海就能发现,男人虹膜上的每一条纹路都嵌着深刻的仇恨。

      德国人被一拳打倒在地,德式98k步/枪被抢走。苏联人将步/枪高高举起,□□在昏暗的月光下闪过寒光;下一秒,德国兵的喉咙被彻底穿透,袭击者将他钉在战壕里。大股鲜血从德国人的动脉中喷出,将伊利亚·布拉金斯基全身染成了与他眼睛一样的颜色。

      这就是国家意识体的战斗力,苏/维/埃凭借一己之力,在封锁线上撕开了口子。

      但意识体再强大也无法以一敌百,伊利亚听到背后响起密集的、熟悉的枪声,MG-34通用机枪——在未来,它将改进为MG-42,这一挺机枪享有“希特勒的电锯”美誉,与“斯大林的管风琴”喀秋莎火箭炮共同血腥地闻名世界。

      “同志,都不要回头!”
      伊利亚听到一声凄厉的喊叫声,是俄语,随后是肉/体砸在地上的闷响。他感受到一阵强烈的痛苦与心悸,他立即意识到了什么,人民临死前浓烈的绝望让他窒息,但他来不及思考更多,因为金属转动的声响嘲哳刺耳。机枪口已经对准了他身边的战友。

      保护人民是国家的本能。

      毫不犹豫地,伊利亚猛然向身边一扑,剧烈而密集的疼痛接踵而来,从肩膀到脊背,再到腰部和腹部。德国MG-34通用机枪[9]的射速可达每分钟800-900发,只需要一瞬间,任何碳基生物都会被打成筛子。

      伊利亚清晰地感受到血液的流逝,感受到那些卡在身体里的金属,他猛然咬断舌尖,尖锐的疼痛让他迅速清醒,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他的血肉正以医学无法解释的速度愈合,但嵌在他体内的子弹只会越陷越深,并严重影响他的自愈。

      “你们快走!”身后又留下了一个人,仅剩的苏联士兵扶住他摇摇欲坠的祖国,一咬牙,头也不回地向前冲。

      身后传来猛烈的爆炸声,灼热的气浪几乎将人掀翻。伊利亚猝不及防地咳出一口鲜血,他的心脏就像被放在了火中炙烤,这是他的人民死前最后的知觉。

      “祖国……该死,您不该为我挡机枪的!”士兵带着伊利亚拼命向前跑,他背着沉重的无线电设备,但却拼命榨干自己的身体潜能,往更远处行进。

      “我没事……”伊利亚又咳出一口鲜血。

      “您别说话了,这附近有隐蔽的防空洞,我带您过去。”夜再深,苏联飘起大雪。好在伊利亚还能自己走,他的伤口也基本不再流血,不会在雪地上留下明显的痕迹。

      大国的城市有诸多军事防御设施,克林距莫斯科仅80公里,这里建设了诸多秘密的防空洞。苏联士兵又拖着他的祖国在雪地里行进了十几分钟,经过一片荒镇,他终于在一个隐蔽的角落挖开了土层,掀开了一个沉重的铁盖子。

      伊利亚已经几乎失去意识,士兵把他的祖国背下防空洞,小心翼翼地把他扶到草席上,从柜子里取出一条毛毯,盖在浑身是血的祖国身上。

      这里没有医疗用品,士兵只能从背包里取出无线电设备,他近乎于绝望地打开设备,进入一个完全保密的频率。苏联本就没有配备太多无线电台,如果在这样高度保密的频道收不到回应,那就只能冒险使用其它保密度低的频率。[10]

      [求救,求救。这里是CC7191,收到请回复。收到请回复。]

      无线电台传出冰冷的滋滋声,士兵一遍遍重复呼号,一遍遍向苏联传递救援请求。

      [收到,这里是CC5391。等待救援信息。]

      士兵几乎要激动地流下泪水,CC开头的呼号意味着对方级别足够,无线电另一段的人必定明白CC7191呼号的分量。

      他迫不及待地将地图坐标位置发送过去,在得到对方的肯定答复后,他关掉无线电,重新把设备塞进防水包里。士兵背好无线电,他有些留恋地回过头,却对上一双疲惫的红眼睛。

      “你要去哪……”伊利亚的声音极其沙哑,像是破败的风箱。

      “德国佬很快就会摸过来,这里不安全,祖国……您没有留下血迹,我可以很好地误导他们。我已经呼叫了救援,您会得救的。”士兵踩上台阶,一级级向上爬。

      “……”苏/维/埃沉默地看着他的人民消失在黑暗中,背后的枪伤隐隐作痛。伤口感染了,他并不会因此死亡,但却要忍受折磨。

      过了些时间,也许只有几分钟,又或许过了漫长的几天。伊利亚突然感到寒冷,那种寒冷是从指尖与大腿开始的,随后逐渐蔓延到他的躯体;最后,极致的寒意包裹住他的身躯,窒息感从胸口蔓延开。

      苏联的英雄放干了自己的血,一路引开德军,最后跃入冰河中自裁。

      黑暗中,高大的斯拉夫人缓缓蜷缩起来,似乎这样才能够缓解一些灵魂上的寒冷。

      国家意识体不会死亡,也正如此,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比死亡更令他们痛苦。

      人死灯灭,生者背负逝者的意志继续前行,直到生者逝去,后来者接过先行者的衣钵再次出发。人类的生命短暂如焰火,转瞬即逝——而那些意志与希冀代际传递,传承不绝,永垂不朽。

      唯有长生者,他们不停地背负,不停地前行,直至命运尽头。

      【3】
      1941年11月18日,苏联,深夜。

      唯物主义者不信神,即便有神,上帝也无法深入这片人间地狱。

      罗曼诺夫医生的伤势得到控制。你等到了你要等的人,却只是等到了苏联的暴风雪,等到了你想见的人的最后一面,等到了无法用言语描述的绝望。

      伊万·伊万诺维奇·佩图霍夫被抬进来的时候,他的身上几乎没有完好的地方。上帝来了也救不活,只是吊着一口气,更何况东线没有上帝,上帝来了也得吃一梭子马克沁。

      “老师,已经没……没最开始那么疼了,可能、可能我很快就没事了。”绿眼睛的年轻人躺在床上,他的血浸透了白布,滴落在地面上。他的面庞苍白如纸,失血过多让他器官衰竭,这也许是最后的回光返照。

      “之前我想不通的那个技术问题……”

      “等我们把德国佬赶出去,给我讲一讲,好吗?”年轻人哭了起来,虽然他的嘴唇已经干裂,虽然他早已失血失水,但他还是挤出了最后的泪水。他好像已经知道了,这将是他最后一次哭泣。

      “好,好。等我们把德国佬赶出苏联,我给你天天开小灶。”你笑着回应。大概是苏联的冬天太冷了,你的脸被冻僵了,你做不出其它的表情,只能僵硬地笑着。

      “老师,唯物主义者死后会去哪里?”小伊万用那双漂亮的绿眼睛盯着你,他的眼泪一个劲地往外淌,和血水混杂在一起,结成透明的红色晶体。

      “万尼亚,你相信我吗?”
      “唯物主义者不信神,但我相信您,我的同志,我亲爱的老师。”

      “唯物主义者死了,不会上天堂,也不会下地狱,我们都知道这些唯心的玩意并不存在。”你轻快地摊了摊手,笑着说道,“我们会以全新的形态继续存在于这个世界——或者其它的世界,虽然还未得到考证,但我们会过一场全新的人生,用更全面的角度观察这个美丽而残酷的世界。”

      “比如我,我曾经是个倒霉的科学家,被困在美国。我一不小心死了——被19枪打死的,然后我就来了这儿,成了你们的导师。”

      “这听起来棒极了。”小伊万轻声感慨,他的绿眼睛骤然亮起来,苍白的面颊因为激动泛起红晕。
      “但我……但我还想要遇见您,还想遇见安娜,遇见爸爸。”

      “会遇见的,会遇见的。”你重复叨念着。

      “告诉爸爸,我好抱歉,他又要……一个人了,我好抱歉……”伊万又哭起来,但他已经没什么眼泪能流了。

      “我不喜欢安娜了……我不爱她了。请您告诉她,我不爱她,一点也不……”他的声音越来越轻,最终细若蚊声,而你只能像座冰雕一样站在原地,手足无措,像个废物。

      “但我……我希望……阿尼亚可以幸福……”绿眼睛终于黯淡下去。

      你在那里站了很久,莫斯科的冬天很冷,你沉默地看着小伊万·佩图霍夫的鲜血一点点凝固,直到伤口边上的血也凝固了。他真的流了太多血,以至于当他的身体彻底冰凉下去的时候,那些手术台上、地上的血早已结成了大片大片暗红色的晶体。

      他苍白地躺在那,被玫瑰簇拥着,陷入永恒的安眠。

      死神遗忘了你,却从未遗忘你的家人、你的朋友、你的战友。

      深夜,帐篷外传来一阵骚乱,你猛然抬起头,一个浑身是血的苏联士兵冲进营帐,颤抖地报告着:“同志……同志!侦查员发现了德军的坦克……!您快组织大家撤离!”

      “我们有狙击手吗?”你听到你的身体用沙哑的声音这样问到。

      “没有了,狙击手同志已经牺牲了。而且今晚的天气不适合狙击,月亮被云遮住了,能见度太差!”那士兵忍着疲惫用力摇头。

      “没问题,我可以完成狙击。”
      你抬手示意他安静下来,看向角落里陈放的一排枪支。这些枪都来自于你们牺牲的战友,有一支就曾属于这里的狙击手。

      “我马上部署任务,半小时后展开突袭。我担任狙击手,我做前哨掩护你们。”

      你从角落里拾起一把枪。

      团内的狙击手已经牺牲了,他并非死于德方专业的反狙击探测,一位身经百战的狙击手仅仅死于混战中的“不幸运”,流弹击中了他的太阳穴,他的战友甚至没能收回他残破的尸体,只带回了他的狙击枪。

      ——那是一把满是划痕的莫辛纳甘。

      倍镜碎裂了,只能机瞄[11],今晚的月亮恰巧被云层遮住。这不是适合进行狙击的条件——但你认为这是个好消息,因为意识体化加强了你的视觉,你能尝试,而德国人很难找到你的位置。如果今晚不能突破德国人的包围圈,在明天破晓之前,团里的所有人都会被德军俘虏。

      需要有人给德国人制造些小麻烦。

      随着清脆的“咔哒”一声,你把弹夹塞进狙击步/枪里。

      你伸手为小伊万·伊万诺维奇·佩图霍夫同志合上双眼,那双曾经清澈见底的绿眼睛此刻化作一滩浓稠的死水;你的指尖尚留有友人的余温,随后轻轻搭在扳机上。

      紧接着,你追随一个逝去的年轻灵魂,沉默地走入苏联冰冷的雪夜。

      死亡终于追上了你。
      在未来的漫长岁月,你将与祂并肩前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Chapter19:向前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